三月初三上巳节, 草长莺飞,大地暖春之日, 亦是男女情思缠绵之日。帝台也好,各诸侯国也好,这一日皆是全民欢庆。官员休沐,朝会暂歇, 男男女女到树林里, 到河边, 到高山,结伴游玩, 寻欢作乐。
万物复苏, 人心蓬勃, 每年的上巳节,是一年之中最特殊的日子。它象征着春天, 象征着人们对快乐的追求。只有在这一天,贵族不是贵族, 奴隶不是奴隶, 他们是同样的人,褪下华服与粗麻后,同样赤着身的人。没有礼法的拘束, 亦没有身份的禁锢,男欢女爱,只为快活。
因为这一天到处都是欢声笑语,许多人会选在这天成亲。
殷人的礼制, 成亲是一回事,真正做夫妻又是一回事,三个月告庙后方能真正做夫妻。寻常百姓没这么多讲究,能等三个月的就等,等不了的,成亲当天就圆房的大有人在。但贵族不同,贵族严格遵循这个礼制。
孙家是殷贵,自然也会遵循这个礼制。正因为要等上三个月,所以才将婚期定在三月初三,以显示迫不及待迎亲的诚意。
贵族嫡子与贵族嫡女婚嫁,礼仪繁琐,以庄重为先。一场圆满的昏时之事,最好不要出现任何不合规矩,惹人非议的事。
赵枝枝很想像之前送嫁她的半奴姐妹们那样,给赵姝送嫁。但是想归想,真让她去,她是不会去的。
她可以给她的半奴姐妹们送嫁,为她们贺喜,但她不能替赵姝送嫁。
她知道,嫁良民和嫁贵族终究是不同的,她的半奴姐妹们可以在夫家随意过日子,但赵姝不能。她仗着宠姬身份为赵姝择选夫婿,已是出格,若她前去送嫁,在那种庄严的场合出现,只会给赵姝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她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她是宠姬,是太子的宠姬,除此之外,在世俗眼中,她就只是赵家养出来的一个玩物。
她并不在意自己的出身,出身不是她能选的,她生下来就是个乐奴的女儿,若要为此不平,只能将自己塞回母亲肚子。就算真要塞回去,她的母亲现在身在哪里,是死是活,这些她都不知道。
赵枝枝不知道的事有很多,但她知道的事也很多。她自己在想的事,该做的事,她都知道。她今天早上醒来脑子里第一件事就是——她要忘记今天赵姝出嫁的事。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出身,令自己为难,给旁人徒增烦恼。
姬稷今日休沐,就一天。往年他从未凑过上巳节的热闹,今年不同,他打着上巳节的名号,邀请了帝台附近几座城池的城主。所谓城主,并非拥有这座城池的人,而是这个城中实力最雄厚的家族之长。他们才是掌控城中命脉的真正主导者。
虽说天下城池皆归帝天子,但这只是句空话,帝天子若要派人统治这些城池,没有城中大家族的支持,派去的人只能做个摆设,好一点的做傀儡,差一点的连命都没了。
行军打仗不可能不从各城池借道,之前殷王室携夏天子的让位诏书直逼帝台,三十万大军陈列城外,大军所过之道,这些城池就在其中。当时借道时用的手段蛮横凶狠了点,事后一直没有安抚过,正好借上巳节这个机会,好好慰藉一番。
安城即将迁人进城,一座城池是否富饶,与周边的城池也脱不了干系。倘若这几座城的城主联手起来,安城要想成为天下之城,只会更难。
殷王室想过武力收服帝台附近的几座城池,几经思量后,发现现在不是动武的好时机,不说师出无名,就算造出一个理由,他们也不能派军队过去。帝天子的正统与高尚,才是殷王室占据帝台立足天下的根本所在。
他们要优雅,要保持高尚的德行,一切不符合礼法宗制的事,自己家搞搞就行,到了外面,就不能随随便便用拳头揍人了。就算要揍,也得有个章法,不能乱来。
揍人不能乱揍,示好也不能乱示。若是用力过猛,则会显得殷王室刻意巴结,有损王室颜面。若是用力太轻,则会显得殷王室小家子气,没有诚意。
示好的分寸,比揍人的分寸,更难把握。是以,姬稷此次设宴邀请各城主,设的是私宴,不在云泽台中,而是在郊野。设宴选的日子也很顺理成章,选在上巳节。上巳节大家都设宴,他设个宴很正常,不会显得太过刻意。
上巳节私宴的事已经准备妥当,今日随姬稷赴宴的,将是云泽台第一阙的殷女们。
留了这么久,该派上点用场了。
姬稷想着今日设宴的事,睁开眼躺了半天,双手枕着后脑勺,深思熟虑。
赵枝枝早就醒了,但她没有动,她转着眼睛去窥旁边太子的神情。
太子前几日问过她,是否想和昭明一同前去,为赵姝送嫁。她说她不想。
今天就是阿姐出嫁的日子,兴许太子还会再问。
要是她表现出一丝丝的犹豫和伤感,太子殿下定会看出异样。要是太子看出异样,定会送她前去。
她不能让太子窥出端倪。
赵枝枝决心今天也做一个只知吃喝的人。
姬稷从游离的神思中抽出身,往旁一瞥,瞧见他的赵姬正在发愣,雪白脸蛋,大眼惺忪,昨晚的媚色一觉睡醒,已褪成不知世事的娇嫩。
姬稷夹了夹,他的自律足以令他无视每日醒来时身体冒出的那股邪火。他每月休沐的四天,早上不必自律,但总会撞上赵姬来月事,所以还是得继续自律。
赵姬很乖巧,乖得令他心疼。就算他说好只是抱着她,她也会想法子替他纾解。他的年轻气盛,令他无法阻挡赵姬的诱惑。事后回过神,他只能愧疚地揉她的手,亲她的唇,一遍遍在她耳边唤她。
姬稷咽了咽,今日并非寻常休沐,赵姬的小日子也不在今天。
“赵姬。”姬稷捞过赵枝枝。
赵枝枝正在想事,猛地被他一唤,懵懵抬眼看过去:“殿下。”
姬稷将她抱到自己身上趴着,一边拨弄她的乌发,一边问:“赵姬在想什么?在想今日你阿姐出嫁的事吗?”
赵枝枝生怕被他看出她的沮丧,她立刻抱住他说:“没有,赵姬是在想今天怎么过上巳节。”
姬稷一愣,他倒没想过这个:“赵姬也想过上巳节?”
赵枝枝迟疑问:“赵姬不能过上巳节吗?”
姬稷:“当然可以。”
赵枝枝松口气,得了他的回应,她胆子大起来,往前爬了爬,两只细白的手去搂姬稷脖子:“赵姬想要出去游玩。”
姬稷犹豫,他没想过今日要带赵姬出去踏青。毕竟,还有个私宴等着他。
他不能将赵姬带去私宴,那里不适合她。
赵枝枝晃了晃姬稷:“殿下,赵姬不能去游玩吗?”
姬稷睨过去,她一双漂亮的眸子写满期待,怎能让人忍心拒绝?
“瞧你这副可怜样,孤带你出去便是。”姬稷点她额头。
上巳节游玩,与寻常游玩不同,在天地间来一场快活事,才是上巳节游玩的乐趣所在。想到之后要带赵姬去做的事,以及私宴要应对的事,姬稷平了平呼吸,将赵枝枝从身上扒下去。
他要带她游玩,就得早些出发,倘若此刻埋进赵姬的温柔乡,定会误事。
姬稷不想误事,也不想委屈自己。他牵过赵枝枝的手,乌眸深沉,盯着她瞧。
“赵姬。”姬稷声音抖了抖。
赵枝枝瞬时明白过来,长睫微颤,瓷白的脸倏倏晕红:“殿下,要再顺些吗?”
姬稷亲她:“这样就好,这样就很好。”
奴随们进屋换寝被,赵枝枝站在床边,由奴随伺候着换下弄脏的小衣。她怔怔看对面的姬稷,他长身玉立,已经换好中衣,穿上绯色襜褕,宽袖大带,他尚未束冠,一头黑发散在脑后,风姿翩然,英气逼人。
见她望他,他浅浅笑道:“手还酸不酸?孤再替你揉揉。”
赵枝枝腼腆咬唇:“不酸,赵姬有的是力气,再久也不酸。”
姬稷笑意更深:“是,赵姬浑身都是劲。”
赵枝枝挪着小步背过身去,悄悄揉了揉手腕。
真是没用,下次一定要再坚持久一点。
身后有人覆过来,赵枝枝立马停下揉手腕的动作,太子的气息喷洒耳垂,他问:“赵姬今日真的不想送嫁吗?”
赵枝枝语气坚定:“不想,赵姬只想去游玩,有昭明公子送嫁阿姐,赵姬很放心。”
姬稷想想觉得也是,他拢过赵枝枝的双腕,搭在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揉:“行,那赵姬便和孤去游玩,赵姬想去哪里游玩?”
赵枝枝没有过上巳节的经历,每年这一天,她只能蹲在墙根脚下,听外面街道的欢闹声。赵姝会和她一起蹲墙角。因为赵家不准女儿在这一天出府。
赵枝枝盼上巳节游玩盼了许久,今日说要去外面游玩,也是出自真心,并非只为掩饰自己无法为赵姝送嫁的遗憾。
她不知道上巳节该去哪里游玩,张嘴答:“去大家都去的地方,最热闹的地方。”
姬稷应下:“好,就去最热闹的地方。”
上巳节最热闹的地方,当然是郊外有河流经过的树林。帝台本地的百姓和殷国跟随而来的殷人们遍布树林每个角落。
澄澈的河水欢快流淌,泛着日光的金色,天空蔚蓝,高树绿翠,人们像鱼儿一般追逐期间,载懽载笑,自由畅快。
赵枝枝激动地坐在马车上,她终于可以过上巳节了!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个上巳节,她要好好珍惜,等她回去,她要将今日所见所闻,用雅字记下来。
殿下说过,要做好文章的第一步,是敢于动笔。
她现在会写信了,虽然还学不会用毛笔在羊皮卷上写雅字,但她可以用刀笔刻在竹简上。
赵枝枝两眼发亮,双手不停地攥着衣袖,希望马车快些再快些,最好插上翅膀,立刻带她飞到大家欢庆上巳节的地方。
她想着想着,忽然想到什么,问姬稷:“殿下每年都过上巳节吗?”
姬稷手执竹简,正细细咀嚼魏国名士的新赋:“今年第一次。”
赵枝枝诧异:“殿下此前从未在上巳节游玩吗?”
姬稷:“嗯。”
赵枝枝紧张的心瞬时安定不少。瞧,太子殿下和她一样,都是第一次过上巳节,连太子都没有上巳节游玩的经历,她一个小小的宠姬,没有上巳节游玩的经历,也就不算丢人了。
这一路上,赵枝枝为自己没有见过世面而自卑,但是现在,她一点都不自卑了。
她甚至开始提醒姬稷:“殿下,上巳节游玩,可能会遇见很多不雅的事,殿下第一次游玩,兴许会觉得不适。”
姬稷依旧在认真品读新赋:“哦,依赵姬所言,所谓不雅的事,到底有多不雅?”
“特别特别不雅,殿下瞧见,也许会动怒。”赵枝枝说到这,连忙靠近抚抚姬稷的心口:“殿下,能不能答应赵姬,就算见了旁人不雅的事,也不会生气?赵姬不想让殿下生气。”
姬稷从竹简后抬眼:“好,孤答应你,不生气。”
赵枝枝彻底放宽心。
只要殿下不为上巳节大惊小怪,她就可以开开心心地游玩一天。
姬稷见她舒口气的模样,好像他会阻拦她游玩似的,他问:“赵姬很喜欢过上巳节吗?”
赵枝枝诚实道:“赵姬和殿下一样,都是第一次过上巳节,等今天游玩过后,方能知道喜不喜欢。”
她莞尔一笑,眼睛弯弯,“应该会喜欢。”
姬稷沉思:“上巳节确实会有许多不雅的事。”
赵枝枝:“原来殿下知道。”
姬稷:“赵姬不一样也知道吗?”他问,“从哪知道的?”
赵枝枝:“听人说的,小时候就知道了。殿下呢,殿下也是听人说的吗?”
姬稷忸怩咳了咳:“对,孤也是听人说的,小时候听了许多这种事。”
两个人对上视线,同时垂下目光,两只手不安分地牵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此次出行,没有悬挂铜斧图腾,也没有带红衣小童们。小童们年纪太小,不适合过上巳节。奴随和寺人皆着寻常麻衣,一应侍卫皆便服而行,没有配剑,袖中藏匕首。
马车停稳后,姬稷为赵枝枝戴好帷帽,他先下车,站在地上接赵枝枝,赵枝枝被抱着落了地,急不可耐环视四周。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好多人。
好多衣裳半褪的人。
河里,草地上,树林里,到处都是。
赵枝枝羞得喘不过气,她几乎可以预见这些成群结队的男女接下来要做什么事。
赵枝枝不由自主往姬稷怀里靠近,脑袋垂下去,抓紧他的手。
姬稷亲亲她的帷帽,挑笑:“不是早就知道上巳节的不雅事吗,赵姬羞什么。”
赵枝枝吱声:“赵姬确实早就知道。”
知道归知道,真正瞧见,还是忍不住惊羞。
赵枝枝偷瞄姬稷面色,他淡然自若,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涟漪。她想到自己刚才在马车抚慰他,以为他会为民间这种俗事而大惊小怪,不成想,最后大惊小怪的那个人是她,不是太子殿下。
马车停在草地上,奴随寺人跟随左右,侍卫严阵以待,这种富贵的做派,立马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赵枝枝正浅浅呼着气,缓解自己对上巳节的羞意,忽然听见有女子的声音响起。
“喂——喂——”
赵枝枝循声看去,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肌肤粗糙,脸虽然洗干净了,但依稀可见平日奔于劳作的痕迹。从女子的面庞上,她看不出她的年纪,但从女子的身体上,她总算看出这是个年轻女子。
很年轻很年轻,肯定还未及笄,所以才会有那样一副身体。
“喜欢吗!你喜欢吗!”女子大喊,不是对着她喊,而是对着她身边的太子喊。
赵枝枝迅速回过神,遮住姬稷的眼,急得直哼气。
女子还在晃动身体:“我可以和你身边的女人一起!你要试试吗!家花野花一起采!”
赵枝枝涨红脸,顾不得她此刻的举动是否合适,她脱口而出:“不要,赵姬不要和别人一起。”
姬稷猛然被遮了眼,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赵姬就扑到他身前了。她修长白嫩的手紧紧捂住他的眼,小小一双手,掌心滚烫,他从她的指缝看出去,抬手拨开朦胧面纱一角,赵姬噘着嘴,小脸又羞又愤。
姬稷缓声:“孤记得,赵姬以前说,想和人一起侍寝,三个人不稀奇,一堆人更是寻常。”
赵枝枝更急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她以前确实动过那样的念头。她不能否认,她也否认不了,她当着太子的面,说要和当时身为啾啾的太子一起侍奉太子。
可她现在不这样想了。
她一个人就能在床上受住太子,她不需要别人替她分忧。
周围女子窃窃私语。
“快看,那个男子好生俊俏。”
“他定是个贵族。”
“贵族有什么稀奇,今天我们见过的贵族还少吗?”
“可没见过他那般英俊的呀。”
“你想勾他吗?他身边已有女伴。”
“怕什么,那个女人戴着帷帽,丑八怪才戴帷帽,上巳节游玩还戴帷帽的人,定是丑得不能再丑了。”
他们身边有侍卫,旁人不得随意靠近,她们远远地看着,看着看着,纷纷像第一个喊话的女子那样做。虽然没有第一个女子那般大胆,但衣裳半褪的风情,骚姿弄首的动作,无一不宣示着她们的勾引。
上巳节游玩的女子,无论贵贱,皆有自行选择今日男伴的权利。有些人一天下来会有几位男伴,有些人却只会钟情一个,她们可以与她们的男伴来年再会,也可以老死不相往来。
上巳节的狂欢,属于每一个人,在这一天,女子无需忌讳任何事,只管尽情作乐,不会有人强迫她们,她们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男人,来一场快活事。
狂欢虽好,但也不尽圆满。唯一的不好之处,就是会有孩子。每年上巳节过后的第九个月,道上便会出现许多弃婴。这些弃婴若是运气好,便会被贩子捡走,以后做个奴隶。若是运气不好,可能一睁眼就死了。
人人习以为常,他们一出生,世道就已如此。礼义廉耻,是属于贵族的,寻常百姓,活着就已耗费力气,哪顾得上什么人伦道德。
对着姬稷喊话的女子越来越多。
姬稷看着他的赵姬,她尚未回应他方才的戏谑。
“赵姬?”
赵枝枝急得眼泪都快出来,嘴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姬稷:“赵姬要自己挑一个吗?还是挑好几个?”
赵枝枝松开手,她脑子里乱糟糟,她信了他的话,她不再遮他眼。
她不敢阻拦他,可她也不想和别人一起与他欢爱。他可以去和别人欢爱,但她不要一起。
她后悔了,她不该出来游玩。
她再也不要过上巳节。
赵枝枝捂住脸,她也不敢哭,她小声哽咽,将眼泪逼回去。
“殿下,您自己挑吧。”
姬稷愕然,他的赵姬声音颤颤,带着哭腔。
他只是逗逗她,她怎么就哭了?
姬稷手忙脚乱,低下头去寻赵枝枝的脸,他将自己的脑袋伸进她的帷帽,鼻尖贴着她的鼻尖,这才瞧清,她眼角发红,眸中泪光涟涟,既委屈又无奈。
她见他凑近,挤出一个笑,这个笑比哭更难看,脸上皱巴巴:“殿下,赵姬没有不高兴,一切皆随殿下心意。”
姬稷嫌帷帽碍事,摘掉她的帷帽,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急急哄:“小傻瓜,哭什么,孤说玩笑话而已,孤不挑,孤一个都不要,孤就只要赵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