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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134章

娇靥 耿灿灿 3368 2024-06-16 14:32:34

孙馆从小就知道自己要为家族出力。

小时候他拼命习书念字, 为了给孙家挣脸面,他必须比别人家的小孩更懂事更聪慧。做一个聪明的小孩, 比做一个聪明的大人难得多,因为他既要可爱天真又要一鸣惊人。幸好他挺住了,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小孙郞。

可其实他不喜欢做小孙郞,比起念书习书, 他更喜欢爬树玩泥巴。

他告诉自己, 再做得好一点, 所有人都夸他时,他就放下竹简放下笔刀, 去爬树玩泥巴。

等啊等, 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 他却不能再爬树玩泥巴。因为他长大了。一个大人,不该爬树玩泥巴。

长大成人, 虽然不能爬树玩泥巴,但好在他作的文章终于能带给他名气。他从小孙郞成了孙玉郎。

孙玉郎啊孙玉郎, 多高的评价啊。

既俊俏, 又有才,一个男子该有的,他都有了。可他还是不能停下来。

因为孙家还等着他去振兴。

顶着一个孙玉郎的称号, 他到处结交殷贵,凭这张脸,他收获了不少好意。

但这些好意并不足以令他振兴孙家。

于是他娶了赵姝。

新婚第一夜,赵姝唤他“夫君”。按殷地婚俗, 她该在三个月后告庙礼结束,与他行完周公之礼后唤夫君。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婚俗之事,因为孙家派去的傅姆就是教她这个的。

可她还是坚持一见面就唤他“夫君”,即使她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唤起一声声“夫君”,仍是甜美清亮。

她急于讨好他,虽然方法简单笨拙,但还是成功了。

那一晚他在她屋里坐了很久。他们没做什么事,甚至连话都没对上几句。她只会唤“夫君”,各种语调的“夫君”,回他的话也用相应语调的“夫君”作答,仿佛除了“夫君”,她再也不会说别的话。

他听了一晚的“夫君”,将她的面庞打量了一整晚。

这就是他的妻子了。他在心里默默想。

娶了赵姝之后,孙家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也依旧是孙玉郎,继续做文章,到处结交人。

孙家其他人又恢复从前的焦虑,他见大家都焦虑,他也装出焦急的样子。

但其实他心里已经不像从前那般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因为赵姝从不催他上进。她每天都睡大觉,外人面前装端庄,背地里连头发都懒得梳。她自己不上进,所以也不催他上进。

他听她说梦话,她最远大的志向,是希望在生出白发前,成为孙家真正掌家的主母。

孙家现在没有老夫人,即使有,也做不成真正掌家的主母,因为爷爷管天管地管空气。

赵姝想要达成心愿,先得熬死爷爷,等爷爷死了,就该母亲做掌家的主母了。母亲老死后,才会轮到赵姝做掌家主母。

他替她算了算,至少得熬二十年。

二十年,想想都觉得苦。

好在赵姝人懒志短,对做掌家主母这件事也不是很有执念。她没有想过要算计什么地位,更没有和孙家其他人争什么面子。在她看来,没人管有钱花,快乐赛神仙。

他将自己藏的私房钱都给了她,每个月变着花样地找爷爷要钱。赵姝数刀币的时候很快乐,他看着她数钱,不知不觉变得放松起来。

他喝醉酒的时候问过她,要是他一辈子就这样了怎么办。赵姝说,这样就这样,这辈子不行的事,那就别想了,下辈子再想吧。

瞧,这人一懒下来,下辈子的借口都出来了。

他嘴里说着不可不可,心里却很受用。

下辈子再想,下辈子再努力吧。

这样的想法,十分美好,但只有在赵姝屋里待着的时候才能偶尔拿出安慰自己。

后来他去了赵国,他梦寐以求飞黄腾达的机会终于来了。太子委以重任,机会只有一次。

可他亲手葬送了这次机会。

他怨赵朔,因为赵朔比他更聪慧老练,但他更怨他自己,因为他发现自己所谓的才能,其实都是些纸上谈兵的假把戏。

赵国的事令他很是消沉,他将怨气撒到了赵姝身上。很长一段时间,他没和赵姝见面,即使见了面,也不会和她说话。偶尔一两次,他去赵姝屋里过夜,梦里醒来,发现赵姝躲在被子里偷偷流眼泪。

怨了几个月,他早就不怨了。他只是不想面对自己的失败,并非真心怨她。听见她哭的时候,他心里绞了绞,但他没有为她擦泪,也没有拥抱她。他装作不知道她哭。

他想,他很快会振作起来,他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失败,他会做出点事来。等他做出点事来,爷爷会奖赏他,他会将爷爷的奖赏全都送给她。

他去了凤城,遇到了自己的第二次机会。夏公主是位美丽高贵的公主,她欣赏他的才华,他们相谈甚欢,他一度迷了魂。

好事成双,就在他得到夏公主的赏识后,家里也有了喜事。

赵姝有孩子了,他即将成为一位父亲!

继赵姝躲在被子里偷偷流泪后,这次轮到他躲着哭了。

他做惯小孙郞和孙玉郎,尚未做好准备的时候,从孙玉郎成为了别人的夫君,还没有习惯做人夫君,如今又要做人父亲了!

他悄悄将夏公主美丽的身影从心尖沉到心底,他将赵姝送的玉佩戴到身上,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他是谁的夫君,是谁的倚靠。

他告诉自己,这一次,他一定会挣一个好前途,靠他的笔,靠他的文章,撑起整个孙家。

孙馆一直认为,他是全家的宠儿,是所有孙家人的希望。他的话,在孙家是有分量的,因为他是孙家最瞩目的公子,是爷爷最疼爱的孙儿。爷爷疼他,比疼他父亲更甚,就算爷孙俩偶尔意见不和,也不会生出嫌隙。

孙鼎初次提出娶公主的时候,孙馆依旧认为,这只是孙鼎一时的惋惜。

他坚信,只要他守在孙府哪都不去,等时间一长,爷爷自然会明白他有多重视赵姝和赵姝肚子里的孩子,等爷爷明白后,也就不会再提娶公主的事。

直到孙鼎再次提出娶公主,孙馆才发现,原来爷爷决心让他娶公主。

不但爷爷这样想,孙家其他人也这样想。

在他不知情的时候,他们已经将娶公主一事视作孙家荣辱与否的大事。

孙馆站在厅堂中央,浑身上下寒得发抖,他死死咬住牙齿,眼睛瞪大瞪大再瞪大,两只眼珠子鼓得快要掉出来。

厅堂乌泱泱全是人,孙家的人都在这。只有当孙家决定家族大事的时候,众人才会齐聚一堂。

这件大事,必须是家族存亡的大事。

他们正在商议如何才能让他将公主娶回家,娶了公主以后,孙家又该如何借助公主,更上一层楼。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期待兴奋的神情,仿佛他已经将公主娶回家。

“我会日日奉承公主,说她爱听的话,如果有必要,我会跪拜她。”说这话的人,是他的母亲。

紧接着他的父亲说:“也许我们现在就该建一座公主楼,等公主住进孙家,她就能有华丽的居所。”

他的二叔说:“公主的封地需要人打理,或许到时候我可以向她自荐。”

他的二婶缩着脖子说:“我们都会敬重公主。”

在场的男人们都羡慕地看着他,夸他是家族的希望,在场的女人们则窃窃私语,讨论该如何跟公主做妯娌。

没有人记得他已经娶妻,他的妻子就快生了。

孙馆立在人群中间,如置身海浪中的一叶孤舟,他惊慌震怒地扫视眼前这些人,就在前不久,这些人还去过他的大屋,向赵姝讨要殷橘。

“赵姝真不错。”大家拿到橘子后这样说。

刚说过人好话,怎么转头就忘了呢?

孙馆盯着自己的亲人们,忽然认不出他们是谁,往日熟悉的面庞,猛地变成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就在他怒不可遏时,他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一张脸,那张脸和眼前这些人没有区别,冷漠势利,是他的脸。

他也曾坐在他们中间,理所当然地谈论另一个人的生死。

家族利益,高于一切。

孙馆肩膀一抖,他愤怒扭曲的脸缓缓平复下来,他抽口气,冷静问:“赵姝那边呢?你们要我如何向她交待?她会同意和离?”

大家静下来。

孙鼎:“不,不能和离。”

孙馆愣住,忽然想到什么,但他不相信,所以他继续说:“赵姝不可能做小。”

孙鼎看傻瓜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她自然不能做小。”

孙馆不寒而栗,呆愣半晌,转身就往回跑。

孙鼎:“拦住他!”

孙馆拼命挣扎,他不安地问:“赵姝在哪?她在哪?”

孙鼎叹口气,走上前拍拍孙馆的肩:“乖孙儿,爷爷知道你心软,你莫要担心,不会有人责怪你。”

孙馆目眦欲裂,他已经明白孙家人要对赵姝做什么,他大声怒吼:“她还怀着我的孩子!你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孙鼎又拍拍他肩,不说话。

孙馆不敢置信地望着孙鼎,孙鼎背过身不看他,他又去看其他人,用乞求的目光求他们,大家低下眼。

孙馆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当众哭泣,此时此刻他所有的骄傲与自负全都破碎,他像个无助的孩子一般痛哭流涕,茫然得像是自己从未存在过。

他近乎痴傻地喊:“你们不能如此待我,不能!我可是孙玉郎,你们该听我的,该听我的!那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孩子,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孙鼎挥挥手,示意随人将孙馆架回座案。他们还要接着商议孙家的大事,不能耽误太多时间。

孙馆被摁住,但他的嘴没有被堵上,他声嘶力竭地吼:“赵家不会善罢甘休,云泽台赵姬也不会放过孙家!我们这样做,会遭报应的!”

孙鼎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冷冷道:“赵姝自己出门游玩,不慎失足落崖,和我们有何干系?到时候我们全家人哭上三天三夜,再为她办场风风光光的丧事,谁能挑出错来?”

孙馆仍是大声吼赵家与云泽台不会放过孙家。

孙鼎忍不住上手扇他一巴掌:“没有证据的事,你乱吼什么!”

孙馆脸上一道红红的巴掌印,眼下面颊高高肿起,他张着泪眼,眼睫一低,眼泪滴到地上。

许久,他收起自己的声音,低声下气地说:“我会和赵姝和离,孩子我也不要了,我会将公主娶回来,孙家定会蒸蒸日上,所以爷爷,让我和赵姝和离,让她回赵家吧,只要我和她好好说,她绝不会记恨孙家,赵家和云泽台也不会记恨孙家,一切都会按计划进行,一切都会像爷爷想的那样。”

孙鼎又是一巴掌扇过去:“你这个蠢货!与她和离,然后等着她到处说孙家是非?你若真与她和离了,孙家才是自取灭亡,所以她必须死。她死了,孙家固然铤而走险,但好歹有一线生机,如若她以弃妇的身份活下去,她活一日,孙家就一日不得安宁。”

孙馆泣不成声,嘶哑道:“可她是我妻子。”

孙鼎:“从今天起,你没有妻子了。”

“爷爷……”孙馆无力地求道。

孙鼎目光冷淡扫过他,轻描淡写:“早些醒悟罢,待此事过去,爷爷将孙家的财库钥匙交给你管。”

孙馆想到赵姝,想到她趴在他肩头上问他什么时候能讨来财库钥匙。

她说,妹妹有了钥匙,她也想要钥匙。她也想让人羡慕。

孙馆闭上眼,眼泪汹涌而出。

他的嘴被堵住了,手脚被绑住了。

他动弹不得,只能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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