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眠眨了眨眼,“你还会讲睡前故事?”
厉潮把下巴枕在他头顶,声音听起来有些困倦,“之前学过一点,学长要听吗?”
左右睡不着,宋时眠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把眼睛闭上,“那你说吧。”
厉潮便揽着他的肩膀,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拍了拍,思索了会,慢慢开口。
“从前的从前,山上有个庙,庙里住着一个小和尚……”
宋时眠打断他,“住着一个小和尚和一个老和尚吗?”
“那倒不是,只有小和尚,没有老和尚。小和尚觉得一个人很孤单,于是他跟树说话,跟花说话,跟桌子说话,跟碗筷说话……”
“他跟树说,‘你长得歪歪扭扭的,我才不会砍掉你。’;他跟花说,‘你开得一点都不好看,我才不会把你带回家。’;他跟桌子说,‘如果你的腿老是掉,我就把你丢了。’;他跟碗筷说……”
“后来呢?”
宋时眠问。
“后来……”
“歪歪扭扭的树长得越来越歪歪扭扭,开得难看的花越开越难看,而桌子的腿掉了几次后他再也接不上去了。”
宋时眠的脸埋在他的怀里,呼吸很轻,像是睡着了。
厉潮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往下说。
“其实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既定的事实其实是人为改变不了的。树本身就是歪的,那就只能越长越长歪,花的基因本来就是丑的,所以也不可能因为别人的话变好看,桌子本来就是要坏的……”
靠在他的怀里的青年动了下脑袋,忽然接过他的话。
“就像河水东流,就像日升日落,就像生老病死。”
他道,“厉潮,你编的故事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听,童话故事都比你这个精彩。”
厉潮说,“那我下次接着努力努力?”
“别努力了,哪有睡前故事说生老病死的。”
男人顿了顿,“那我换一个?”
宋时眠笑了声,“换什么?”
厉潮探出手去拿手机,“我找个童话故事。”
宋时眠拉住他的手,“别找了,睡觉吧,我困了。”
他闭上眼睛,声音困倦,“这回是真的困了。”
夜里很安静,墙顶的空调发出细微的嗡嗡声,窗外偶尔传来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宋时眠便在这样的声音里慢慢闭上眼睛。
-
宋盈和姜城出事那段时间正是宋时眠找工作的时候,他眼睛不太行,投了好几家公司都被婉拒了,为此失落了好几天。
夫妻两个想回来陪陪他,于是提前完成工作,开车赶回来,结果半路遇见暴雨,刹车失灵,撞下了山崖。
那天宋时眠难得心情很好,哪怕眼睛雾蒙蒙的,可依旧去菜市场挑了新鲜的蔬菜,提前把排骨炖上,在满屋的香气里,他接到了警察的电话。
那年的八月,足足下了半个月的雨。
雨丝像银色的线,从他的视线里落下,溅在地上,如烟花在水坑里绽开,把他的倒影击碎成一片一片。
他捧着骨灰盒,站在人群里,任由那些怜悯、唏嘘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的思绪随着雨丝漂浮,拉扯,灵魂和躯体分开,空洞又茫然。
啪嗒!
豆大的水滴落在骨灰盒上,溅出一团深色的印记,空气里寒意刺骨。
二十三岁的宋时眠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接受不了他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爸爸妈妈喊的事实。
没人知道他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
墙上的指针转了一圈又一圈,时间的流逝会带走很多东西,比如记忆,比如刻骨铭心的痛。
就像那个奇怪音频里的睡前故事说的那样:
“世上的任何东西都有属于自己的归宿,或早或晚,但都在既定的轨道上。”
“就像河水东流,就像日升日落,就像生老病死。”
笨拙的理科生编故事也编不明白,前言不搭后语的,磕磕绊绊的用自己的毕生所学组成了一个劣质的睡前故事。
偏偏胆子又很小,自己用变声器说了一遍后,做成链接,不厌其烦地往他手机里发。
宋时眠忘了自己是怎么点开这个音频的,但在无数个睡不着的日日夜夜里,陪在他身边的都是这个故事。
在故事的最后,变了声的男音很温柔。
“最后,小和尚长大变成了老和尚,那棵歪歪扭扭的树生了病慢慢死掉了,丑陋的花很多年都没有再开过花,厨房的桌子不知道换了几个。”
“可森林里还会有很多树,花园里也会有很多一样丑陋的花,换了几次的桌子依旧能吃饭。”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明天的太阳会比今天的太阳更灿烂。”
“晚安。”
……
“晚安。”宋时眠轻声道。
几秒后,低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晚安。”
……
厉潮醒来的时候脑袋钝钝的疼,他伸长手臂关掉闹钟,侧过脸往旁边看了眼。
青年枕着他手臂睡得很熟,浅浅的光亮的透过窗帘缝隙溜了进来。
他小心地把手抽了出去,看了眼日期,发现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
也就是说,不知道哪个副人格跑出来占据了他的身体一个多星期。
记忆零零碎碎的,但厉潮还是大致拼凑出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翻身下了床,跟往常一样准备好早餐后才去上班。
他到公司的时候助理已经抱着一堆文件在等着他。
瞧见厉潮进来,他跟在厉潮后面进了办公室,不过没着急让他处理文件,而是说了另外一件事。
“厉总,您之前不是让我去公司旗下的超市挂名入职吗。”
之前相亲的时候他怕露馅,刚好宋时眠说的那个超市是厉家的,于是就让助理帮他在那家超市挂名入了个职。
助理接着道,“昨天晚上,超市的负责人给我发了个消息……”
说到这里,助理的脸色有些精彩。
毕竟当初入职的时候他没说厉潮是谁,就说是他家亲戚,家里催着找工作,想随便挂个职应付一下长辈。
毕竟又不用给工资,还能得到助理的一个人情,超市的负责人想也不想地就同意了。
厉潮抬眼朝他看去,“说。”
助理咳了咳,有点想笑,但又生生忍住了。
“负责人说您被辞退了。”
当助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见员工把老板开了的。
厉潮往后一仰,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对这个消息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意外的情绪。
他问助理,“理由是什么?”
助理瞅了瞅他的脸色,往后退了一步,才开口道,“负责人跟我说你惹了不该惹的人,以后在A市估计很难再找到工作了。”
厉潮静静地看着他。
助理被他冷冰冰的眼神看得缩了缩脖子,老实道,“我去查了,是瞿家。”
前几天两家还签了合同呢,结果转头就来找他们老板的麻烦。
助理在心里默默给瞿岩点了根蜡烛。
瞿家……
这倒是厉潮没想到的,他在脑海里回想了下那天在饭桌上的细节,问助理,“瞿岩是不是有个女儿?”
“是,那天他还说他女儿谈了恋爱,对方是个医生。”
厉潮抬起指尖轻敲了下桌子,“去查她男朋友是谁。”
助理默默记下,又道,“对了,你父亲这段时间去出差了,总公司那边投资了批医疗器械,和我们合作的第一家医院就在A市,那边邀请他过去参观,他让我转告你,这次活动你代他出席。”
“什么时候?”
“五天后下午三点。”助理翻了翻他的日程,“你那天下午有个会,但不是很重要,可以推掉。”
毕竟分公司只是给他历练的,他终归还得回去接管总公司,厉劭这是让他慢慢熟悉一些业务。
厉潮对此没什么异议,想了会,他又问,“三天后我有行程吗?”
“一个饭局。”
“推了吧,把那天都空出来。”
晴了几天的天气在三天后落了雨。
雨不大,但连连绵绵的。
厉潮提前就订好花,开车带着宋时眠去了南郊的墓园。
墓园离他们住的地方很远,开车过去都要一个小时,再加上位置不好,要爬很多阶梯再绕到边上,所以宋时眠很少来看他们。
他看不见,连他们住在哪里都找不到。
但这次他不是一个人过来。
他被厉潮背着,怀里抱着花,两人都没打伞,雨丝落在脸上,冰冰凉凉,像失了温度的眼泪。
他没跟厉潮说他父母的墓在哪里,但男人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位置,背着宋时眠缓慢地朝那边走了过去。
走了一会后,厉潮停了下来,他看着跟前的两张照片,朝宋时眠道,“我们到了。”
宋时眠从他背上下来,他在厉潮的帮助下,把怀里的花放在墓碑前。
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只有雨丝夹杂着风从他们身上掠过。
许久后,宋时眠才缓缓开口。
“抱歉啊,这么久才来看你们,连我结婚了都没来得及通知你们。”
他拉过厉潮的手,“跟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结婚对象,厉潮。他对我很好,也很照顾我,哪怕没有你们,我也被照顾得很好。”
厉潮拘谨地被宋时眠拉着,他难得的有些局促,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慢慢地握成拳,僵硬着身体弯下腰,“叔叔阿姨好,我是厉潮,也、也是眠眠的丈夫,我会对他很好的。”
宋时眠站他身边笑了声,“什么叔叔阿姨,难道不是爸爸妈妈吗?”
厉潮张了张嘴,赧然开口,“爸、妈。”
宋时眠别过脸眨了眨眼睛,再扭回头时,脸上依旧是笑着的。
“看到了吧,我过得很好,厉潮他妈跟我说,针对我眼睛的药已经出来了,说不定下次来看你们我就能看得见了。”
他弯下腰,摸了摸墓碑,扭头朝厉潮道,“我们来的时候忘记买水果了,你到下面去帮买点好不好?”
厉潮知道他这是有话要跟他们说,他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挎包里翻出一顶鸭舌帽扣在宋时眠头顶,亲昵地蹭了下他的耳垂。
“我一会就回来。”
连绵的细雨把墓碑淋得湿漉漉的,宋时眠扶着墓碑慢慢坐了下来,他靠着墓碑,嗅着空气里清浅的花香,很突兀地笑了声。
“你们不像我眼瞎,你们认出他是谁了对不对?他小时候来过我们家,胖胖的,妈你还给他做了可乐鸡翅,他抱着碗哭得稀里哗啦的,把你们都吓坏了。”
“老妈你还跟他说我没朋友,他是我带回来的第一个朋友,还说我脾气不好,让他多包容我。”
“你看,他一包容就包容了我这么多……”
说到这里,宋时眠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觉得丢脸,抱着膝盖把脸埋了下去,帽檐把脸全给挡住。
“我太蠢了,这么久以来,陪在我身边的一直都是他,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仅眼睛瞎,连心也瞎。”
他抬手缓缓捂住脸,微弱的气音随着风飘散。
厉潮在山下遇见了赶过来的赵广一家人,大家在山下寒暄了几句,都没什么心情说话,拿着东西就上去了。
他们站在不远处看着宋时眠靠在墓碑边,也不过去,就这么安静的看着,等到青年慢吞吞地站起来整理花束的时候才过去。
厉潮把买来的水果放好,他看着照片里笑容灿烂的两夫妻,在心里缓缓开口。
“你们认出我了对不对?”
“对不起,我骗了眠眠,可那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只是想让他开心点。”
“我承认我有私心,如果你们要怪的话,只怪我一个人好不好?”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同意我跟他在一起。”
他站起身,走到宋时眠身边,把被他蹭歪的帽檐扶正,又伸手擦掉他眼角的痕迹。
赵广拍了拍裤腿上染上的灰,道,“走吧,去舅舅的店里,我们今天吃火锅。”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厉潮背着宋时眠。
宋时眠把头埋在厉潮的肩膀上,不说话,仿佛睡了过去。
走了会,厉潮停下了步子,他抬头看着天,朝宋时眠道,“你看,出太阳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穿过了层层乌云,从遥远的天际里露出半张脸来,金色的光芒透过云层洒下来,热烈的落了满地。
青年抱住他脖子的手动了动。
厉潮说,“眠眠,把帽子摘下来。”
宋时眠指尖颤了颤,犹豫了会,还是听话地抬手把帽子摘了下来。
“抬头。”
他抬头,眼底落进一束阳光,金色的浅光在黑暗里浮动。
“看到了吗?太阳。”
厉潮说。
“这不单是太阳。”
“这还是他们的微笑。”
“今天的太阳依旧在升起,明天的也是,后天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