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潮爷爷的葬礼办得简单又随意。他年轻的时候自私自利,老来妻离子散,临到走了,为他掉眼泪的人都没几个。
京市秋天的雨来得绵长,天气雾蒙蒙的,空气里似乎带着冬的寒意。
宋时眠和厉潮出了墓园,沿着路往不远处的酒店走去,一把不大的黑伞遮盖住两个人。
风雨萧瑟,柿子将枝头压得沉甸甸地弯了腰,宋时眠伸手捏了捏,还没熟。
他笑着打破有些沉默的氛围,“我记得我们小区门口也有棵柿子树,你说它熟了吗?”
厉潮拿着伞眺目远方,薄薄的雾气尽头是连绵的山,层层叠叠。
“南方的柿子要熟得晚一点。”他看着枝头变得橙黄的柿子,“如果你想吃的话,我们可以在这边再待两天再回去。”
“那还是算了吧。”宋时眠摇头,“不想待在这里。”
厉潮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因为……”
他伸手握住他的手,“你在这里不开心。”
雨又大了些,落在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雨水顺着伞沿落下,拉成一根银色细线。
厉潮握着伞的手颤了颤,细线被扯成几节。
“其实没有不开心。”
他往前走,雨水在白色的球鞋上溅出黑色泥点。
“我以为我是恨他的,直到那天见了他,我才发现他跟我记忆里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了,时间过去太久,我连恨都淡忘了。”
人死如灯灭,生前的很多情感好似随着一个人的闭眼彻底被带到了地下,等再回想起来的时候,只剩下一种名为怅然的情绪。
江清韵和厉劭早他们一步先回到酒店,他们前脚才刚进房间,厉劭后脚就敲响了门。
他看着厉潮,道,“有件事我想跟你谈谈。”
厉潮给宋时眠倒水的动作停了下来,几秒后,宋时眠最先反应过来,他拿过厉潮手上的杯子,“你去吧,我待会去下面看看有什么吃的。”
厉潮跟着厉劭去了隔壁房间。
江清韵在沙发上坐着,只不过她的脸色格外不好,看见厉潮也没说话。
厉劭示意他坐下。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显然就是那天厉潮爷爷手里的那份。
他将合同递到厉潮跟前,“我知道不应该拿这些糟心事来惹你烦心,但我想了想,有些事你应该有知情的权利。”
厉潮看着眼前的合同,没说话。
厉劭坐在他对面,缓缓道,“这份合同其实早就签好字了,股份唯一的受益人是你。”
他停顿了几秒才接着道,“也就是说,不管你放不放他,股份都是你的。”
“我替你做不了什么决定,合同我放这里,要不要签字你自己决定。至于人……“
他缓缓叹了口气,一瞬间像是苍老了很多岁。
“我之前派人去查探过,他人离疯不远了,哪怕放出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至于放不放,爸爸尊重你的意见。”
厉潮拿着合同看了眼,没发表什么意见。
倒是坐在一边的江清韵忍不住开口,“凭什么!也不看看他干了什么好事?要不是他姓厉,他早就死几百次了。”
“现在好了,他人死了,就要我们把以前的恩怨都一笔勾销,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阿韵……”
江清韵抱着手沉着脸不说话。
厉潮把合同翻到最后一页,他拿着笔把自己的名字签了上去,说了进门以来的第一句话。
“放了吧。”
“团团!”江清韵道。
“母亲……”厉潮合上笔帽,眼底的情绪很淡,“事情都过去了,比起沉湎过去,我觉得我们应该要向前看。”
江清韵张了张嘴,看了眼厉潮,气得摔门而去。
厉劭下意识就想追着江清韵过去,想着屋里还有个人,他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团团,如果你真的不想……”
“没有不情愿。”厉潮把合同放回他手里,“就这样吧。”
……
宋时眠是在楼下的餐厅里遇见江清韵的。
对方似乎是气得狠了,点了杯咖啡坐在位置上冷着脸猛灌。
他犹豫了瞬,最终还是端着餐盘进了咖啡店。
“怎么了?”
江清韵拿着勺子毫无章法地搅着杯子里的咖啡,“还不是厉潮……”
她看了眼宋时眠,觉得没啥不能跟他说的,就把刚刚谈话的内容给他说了。
说着说着她的眼眶就红了起来,“那个贱人,差点就把团团打死了,没送他进监狱都算我仁慈,现在凭什么要我把他放出来!”
宋时眠听得心跳了跳,“那个人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江清韵这才察觉到自己失言,她灌了口咖啡,掩盖住脸上的不自然,“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
“妈……”宋时眠无奈到道,“要是真的过去了,你现在就不会这样了。”
“……”
江清韵没说话。
半分钟后,她端着咖啡缓缓叹了口气。
“其实这些过往的糟心事是不应该跟你说的……”
宋时眠从餐盘里拿出一块小蛋糕放在江清韵面前,“可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江清韵眼底闪过犹豫。
宋时眠不说话,就这么安静的等着她。
最终,她伸手拿起小蛋糕咬了口,甜腻的滋味在口腔蔓延,却怎么也压不住满腔的苦涩。
“说起来,我才是对不起团团的那个,因为我的疏忽和不在意才导致了如今的结果。”
她以为时间过去这么久她已经忘了当初的事,可等回想的时候,她才发现回忆里的画面竟然那么清晰。
“那时候好像也是秋天……“
她咽下糕点,捧着咖啡杯静静地望着窗外。
那时的秋比现在还要深,叶子大片大片的掉,她和厉劭刚刚谈完一个重大的项目,买了回国的飞机,准备和厉潮好好的呆几天。
A市的秋天开始变得冷起来,江清韵特地去了商场,想给厉潮挑两身合身的衣服。
她的母爱总是来得很迟,等到她察觉到亏欠的时候,她的孩子已经初三了。
那时候她天真的想,初三而已,她还来得及。
可意外总比明天先来。
秋天的雨来得比夏还要凶涌,她撑着伞赶到医院的时候等待她的是人生里的第一份病危通知书。
她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她的孩子会躺在医院里?更不明白的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是厉潮所谓的小叔。
当然,一开始厉潮的爷爷并不承认这是他儿子做的事,他买通了学校里的老师,一口咬定这件事是意外。
可江清韵不相信意外。
她说话的声音带着颤音,“到最后瞒不下去了,那个老头把比团团才大几岁的小畜生提到了我跟前,我看着他跪在我面前,哭着跟我承认他的罪行……”
她咬着牙,显然是恨到了极点。
“他打他、骂他,每天带着那些街上的混混在他回家的路上堵他。团团才那么大点,连告状都不知道跟谁告,因为他的爷爷……他最亲的爷爷,才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
“我回来的那天,那个小畜生把他拽进了巷子里,他们把他的礼物踩碎,把他的尊严践踏。”
“你知道吗,就在我给他挑衣服的时候,他却躺在冰冷的巷子里被人殴打……”
江清韵对面的青年很沉默,脸上的表情淡得仿佛天边的云。
“他们就这么打他,打到他犯病,进了医院,终于瞒不住后才给我打电话。”
“厉劭总跟我说,他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该放下的时候就要放下。”
“可我放不下,我只要想着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团团受的那些苦,我就恨不得杀了他!”
面容优雅的贵妇终于忍不住埋头掩面哭了起来。
宋时眠沉默着递了张纸给她。
江清韵没接,她哭着开口,“其实我最恨的是我自己,如果不是我忽略了他那么多年,他也不会这样。”
“其实最该死的人是我自己……”
那张纸在宋时眠手里揉皱又撑开,最终缓缓收了回去。
“他没怪你。”
江清韵抽噎着道,“怎么可能……”
“他愿意放走那个人的时候就是在告诉你们,他不怪你们了。”
“他愿意放他离开,不是因为原谅,是因为不在乎了。不在乎过去,所以那个人怎么样他也不在乎。同样的,你们的过去他也不在乎。”
“比起过去,他更在意和你们的以后。”
江清韵抬起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他。
宋时眠又把手里的纸递了过去。
“你的团团远比你想象的还要爱你。”
……
看着江清韵情绪稳定下来,宋时眠端着餐盘出了咖啡厅。
雨后天晴,天空像被洗过一样蓝,枫叶从走廊旁边的草地里探过枝桠,深绿里带着红,叶片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
宋时眠端着餐盘缓缓蹲在枫树下,他埋着头,张嘴咬住自己的手臂,把所有难堪的情绪都咽了下去。
在他被雨水困住的那个生日里,厉潮在想什么?
在他冒着雨在悬崖下找到他的时候,厉潮在想什么?
在无数次跟他坐在同一排听课的时候,厉潮侧过眼看他的时候在想什么?
在无数次擦肩的错过里,他又在想什么?
……
宋时眠将头埋得很深,手腕上的咬痕深可见血,可肩膀还是止不住的颤抖。
他总是在和他错过。
在那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午后,夏风带起咖啡店门口的风铃,厉潮需要积攒多久的勇气?才会迈脚踏进一家普通的咖啡馆。
用最平稳的语气跟他说出那句话——
“你好,我是你的相亲对象。”
“厉潮。”
“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