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紧张了,紧张得孔捷一时间有些分神。
逆着光,他屏住呼吸,抬头去看那位传说中的成国公。
周殷,他从极西之地就一直听闻这个名字,恨的人恨他,敬的人敬他,大顺第一开国之功臣,百立战功,位极人臣,立国六年间来皇帝对其宠任优渥,评价高到无以复加,人人都说此公虽是外姓之人却可比皇亲贵戚之身,尤其孔捷来到公府这两日,亲身经历了一遍更加深切感觉到此人生杀予夺、位高权重,这宅子里他接触到的所有活物,他们的所有前程、生死、沉浮、荣辱,可以说全部系于此人一身,系于他的一喜一怒,顺之,则昌,逆之,则……
孔捷眨着眼睛,有些意外:这人好生年轻啊。
此前他一直以为这人是个老家伙,砖红的夹道上东西贯通逼压而来,中间高头骏马,矫健漂亮,定睛一看,这绝不是多么了不得的排场,前后扈从加起来不过五人,成国公一骑当先跨着匹体格雄壮的黑马,衣着也简单,绣工字云形纹的藏蓝色圆领服,嘴角微微紧绷着,手臂折出明显的肌肉线条。
但孔捷还是一眼就看出,这位就是成国公,成熟男子的气魄混合着久经高位的威压,让他哪怕轻装简从仍然威仪深重,黑马被迫急停,此时正躁动地喷鼻踢沓,可起伏之中马上人的双肩仍然稳稳的岿然不动。
“怎么回事?”
男人夹了下马腹,黑沉沉的目光望了过来。
孔捷直愣愣盯着他看,此时才如梦方醒,自己干什么呢?眼前人十年前便坑人数万,这世上最恶的鬼也抵不上他心狠手辣,你怎么敢对着他发傻?
“无事,公爷,”孔捷赶紧挤出一点笑来,“属下和王朴玩闹呢呢,冲撞了公爷我们这就退开。”孔捷不想多事,陪着笑,快步走上前就想把王朴拽回来。
大概是他太吓人,王朴竟觉得活人总比孔捷强,扯着脖子朝着成国公喊了起来,“公爷明鉴,他不是人!”
孔捷眼珠一颤,立刻止步——
王朴的指控可大可小,孔捷不知道成国公对鬼神之说是什么态度,是郑重其事,还是一笑而过,他如今自保为上,顾不上别的
王朴还在叫嚷,颠三倒四,浑身抖个不停,看起来是真的吓得不轻:“公爷,公爷,我刚刚在水中看到了他另一幅面孔,脸是青色的,头发散着,舌头有那么长,眼睛还滴着血……公爷,他不是人!”
成国公的抬起头看向孔捷。
孔捷低垂下眼睛,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眼观鼻鼻观口,没有一句辩解。
起初成国公身边的护卫听王朴之言还惊了一下。
眼下听着满嘴的妖魔鬼怪,再看壁角处安安静静的孔捷,目光不由疑惑起来。
“抬起头来。”
国公爷发话了。
孔捷垂着眼睛,把脸孔抬起来。
看吧,你们看看我和王朴到底谁像鬼上身。
扈从之中当即有一人开口训斥:“公府最忌鬼神之说,王朴你敢胡言乱语!”
王朴闻言一颤,仰头去望国公爷,生怕在他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厌恶怀疑:“属下不敢胡言!这是真的,他不是孔捷,他从昨日起便有些不同,昨夜还主动跟我说想出府,属下没有多想便应承了,刚刚一看才知道他身上另有别人!”
“出府?”
成国公倒是从这段话里抓住了别的关键。
他日理万机大概是不管内院之事的,只是如今撞见了不能不闻不问,他抬了下下巴,向孔捷:“你要走?”
“不……”孔捷连忙摇头。
当着上司他可不敢走。?孔捷用力地想了想孤僻的人应该怎么说话,谨慎地压低声音:“回公爷的话,是属下想赚些零花钱,王朴答应介绍活计。”
“什么活计?”
这话是问孔捷的,可王朴猛然想到什么,狠狠打了个哆嗦。
孔捷眼风轻瞟着王朴,后者脸色煞白,正一脸惊惶地盯着他。
他总算是想起来了。王朴刚被吓了一大跳失了神志,没有多想便阻住了成国公车驾,此时才缓过神来刚刚在孔捷现行之前他们在做什么:他在给孔捷拉皮条。
孔捷不知情在前,不从在后,他是无所谓说一说这件事的,但是这件风化之事若捅了出去,王朴一定先扛不住。
沐浴在王朴瑟瑟的目光中,孔捷斟酌了一下,道:“不知道。王朴还未与属下细说,刚刚失态大概是他眼花了,自己吓着了自己。”
闻言,王朴倒吸一口长气,冷汗遍出,几乎瘫软地倒在地上。
成国公瞥了王朴一眼:“果真?”
“果真。”孔捷不容王朴回答,直接接话:“属下不敢欺瞒。”
成国公向他投去目光。
这人应该还不满三十岁,但气势强得已经可以让鬼战栗,瞳仁乌黑,眼神幽邃,哪怕只是随意的一瞥,仍然像是压来了一道深渊,和他对视的一刹那,孔捷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眼神击穿了什么,让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不适,却无法把目光移开。
“你慌什么?”成国公问。
孔捷呼吸一顿。
远方的天幕已经渐渐消散,孔捷站了这样久,此时才发现一件离奇事:他听不到、看不到眼前这个男人的任何心思。这让他极其的不安,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在土地公公庙帮忙干活那段时间,他看不破那活了好几百年的老头,老头反而可以一眼看穿他。
不因别的,只因他道行太浅。
这一整日的闲话他也听了不少了,孔捷心思急转,知道自己上身的这具身体可能是像国公爷年轻时的旧爱,斯人已逝,留他大概也是图个缅怀,孔捷仰起头,努力露出楚楚可怜的神色,妄图激起眼前人的怜悯体恤。
但……
好像没用。
这人反应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跟看王朴的眼神都差不多,蹙眉,扔一句:“说件你自己的事儿。”
孔捷一愣,身体里的鬼魂在肉身中激烈地挣动一下:孔捷的事?他刚来他不知道啊,乡贯生日父母亲朋喜好特长,这些他都还没来得及问呢……
孔捷急剧地哆嗦了一下,也不知哪里来的急智,目光掠过成国公的尊臀,看到什么说什么:“公爷,您座下这副马鞍好用吗?”
成国公身后的扈从集体眉头一皱。
“它上面有一道划痕您知不知道?围猎的时候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御前失礼了嚒?”
众人的脸色逐渐复杂,一时间异彩纷呈。
孔捷全然不管别人的看法,起初他答周殷话的时候还有点抖,但几个问题抛出来,气势竟逐渐稳住了,心口一阵阵发热,像是身体中的小孩在帮他。
他指了指成国公屁股下的马鞍,很认真地说:“您坐的这副上面有道划痕,我昨日为您送过新的,只是从南院跑到内院再从内院跑回南院时间久了点,迟了一步,没能为您换上。”
此时他再抬头去看成国公的眼睛,刹那间,他竟似看到了某些很特别的东西,只是还没等他抓住,那影像便一闪而过。男人沉吟了一霎,转开目光,朝身后摆了摆手:“你们把王朴带回去,传个大夫,别任他胡言乱语。”
旁边立时有人提醒:“公爷,这个王朴今日还有闲月楼的差事。”
“不必他去了。”国公爷随手一指孔捷,“你,替他去,”说罢侧头看了身边人一眼,“陈英你送送他。”
孔捷还想再说说马鞍这事儿,没想到从天而降一份差事,他虽然不知道闲月楼在哪里,要去干什么,但料想公爷的差事肯定不会比王朴的差,眨了眨眼睛,接下了。
待得太久,成国公的马都不耐烦了,成国公吩咐完几个手下,当即带了带坐骑,马儿得了指令,马蹄声响起,风一般地疾掠而出。
孔捷看着那身影,原本想说恭送公爷,却忽然在下一瞬抬手压住自己胸口,朝着那远去的身影重新喊了一次:“公爷,我叫孔捷,昨日清晨为您送过马鞍,虽没能送到,可是我送了。”
孔捷的眼睛充满了力量,一字一句清楚地说着这件事,好像这件事非常重要。
你要记得他。
虽然于你只是一桩小事,但是却让他独自枉死在了无人理会的地方。
成国公没有回头,几位扈从古怪地扫了孔捷迅速策马跟上,悠远的昏黄暮色里,公府的红色夹道长长直直,孔捷紧望着那一行的背景,晚风远远地送来一句:“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