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捷没有死。
或许是唐放在他快死的时候忽然附了他的身,或许是其他难以解释的原因,总之那个没来得及给周殷送马鞍的小孩没有死。
东都的城防衙门不在皇城与官署林立的北郭,而是在民间百姓所在的南郭,南北城郭中间一条洛水相隔,城防衙门掌管的是全城的防务,距离南郭最热闹繁华的南市不远。
孔捷随手在清灰台阶下撒了一捧水,自己坐在台阶上,与那临时洒出来的镜面说话。
“所以你醒来多久了?”唐放问。
水面里的小孩表情有些惊慌,左右看了看,似乎对这个视角感觉到不适应,怯生生地:“……很久了。”
唐放笑:“那你怎么不出声啊?”
小孩:……
唐放:“你害怕我啊?”
说着唐放自己都笑了,“我有什么可怕的?”
小孩从水面里看着自己的身体,悠悠地说:“您把我吃胖了。”
唐放:……
小孩有理有据地小声抱怨:“我之前没有这么胖的,现在脸都圆了一圈了……”
小唐侯不是不爱面子的,一听此言,低头坐地狡辩:“这不是胖!是你之前太瘦了,跑步骑马都带不起来!”
水里照映的小孩惊恐地看着他,眼见着一只鬼用着自己的身体凶自己,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唐放见状咳了一声,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好言好语和他聊天:“之前为什么自戕啊,你刚没听太常令说嚒,人命是最宝贵的,不要轻生,如果是为了周殷的话那就更不值得了。”
小孩:……
唐放感觉到身体的心跳又不自然地急了两下,类似少年人悸动的感觉,他伸手抚上心口,促狭地看着水中倒映,“这么喜欢他啊?说两句你也心动?”
小孩已经知道占据身体的人是谁了,小心翼翼地问:“您不介意嚒?”
“介意什么?介意你喜欢他?”
唐放耸肩:“那我成天岂不是要累死了,我介意得过来嚒。”
小孩小小地呼出一口气。
唐放:“反正他又不会喜欢别人,别人越喜欢他越证明我眼光好。”
小孩哽住。
水面映出的孔捷小声地说:“我看到了你们招魂,也看到了你们的过去。”
唐放:“唔。”
他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是一身两人,他的五感与原身体主人孔捷的五感共通,但思绪和想法不通,两个人交流还是需要必要的问答的——其实他们在身体内也能对话,但是小唐侯觉得找个镜面面对面看着说比较立体有感觉。
水中的孔捷:“招魂之前,您说国公爷有过三次险些死亡,却只说了一次,我想问一问,第三次是今年春天的那一次吗?”
唐放“昂”了一声,表情有些微妙:“是,距离挺近的。”
水里照映出的小孩明显是还想问些什么,但是唐放明显是不愿意多说,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喂,你醒一醒,你与其关心国公爷,还是应该关心一下自己吧?我现在是在借用你的身体,大概还要用三个月,你有什么要求要向我提的吗?使用这具身体的规矩?或者什么想完成的心愿?我能帮你办的都办了,这时候你问什么国公爷啊?真让人痛心。”
小孩:……
孔捷这小孩也才十七岁,脑子里整日小鼻子小眼儿小锅儿小铲儿细细碎碎伤春悲秋情情爱爱,恋慕的是此前与自己没有交集的人,担心的都是些不该他担心的事。
小孩被小唐侯一通暴躁教育,臊眉耷眼地为自己认真思索起来,唐放等着他,托着腮很是享受地看着南市人来人往,鼎沸喧哗,时不时瞅一瞅城防衙门威严肃穆的大门等着周殷出来,许久,小孩终于想好了,怯生生地喊了唐放,唐放低头,只见小孩数着指头,认真地说:“我暂时还想不出别的,就是……你能少吃点嘛?还有编小辫有点奇怪,能不能不要乱花钱,我攒钱挺不容易的,你一口气花出去那么多,我好肉痛……”
小唐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孔捷想半天就想出这?
他直接绝倒:“……算了算了,我帮你拿主意吧,你看看这样行不行……”
这边孔捷看起来正低头有来有往地对着一滩水“自言自语”,那边一骑成国公府服色的飞骑迅速进入城防衙门的大门,孔捷抬起头,看过去:府里出什么事了嚒?他起身将那摊水渍摊开,认镫上马,控着马儿溜溜达达地往城防衙门大门凑,果然,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国公爷便出来了,国公爷今日应该是有正经公务,身上穿着公服,黑金色绣染浓厚的褐,颜色非常深,衣形刻板厚重,没有点阅历穿不出这衣服的气势。
孔捷心头一喜,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来,欢欣鼓舞地朝着周殷挥胳膊!
国公爷纵马而出原本漠无表情,冷不丁出门撞见这么高兴的孔捷,紧皱着眉头勒马,略停一步:“你怎么来了?”
口气生生冷冷的。
孔捷怔愣一下,一时还有些不解:他没有事情忙啊?可不是要来接他?
可这念头刚刚转过,心里的小孩悠悠地开口了:“殿下,您现在是我,您不是您。”
小唐侯猛地一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过于高兴了,赶紧把情绪收一收,看着周殷赔笑:“公爷,属下不是看您昨夜心情不好嘛,怕您今日回府心情郁闷,一个人走更郁闷,所以就来了,”说着他朝着周殷的身后看了看,尴尬道:“您好像也不是一个人哦,早知道属下不来了。”
国公爷微妙地看了孔捷一眼。
他们这些云端之人的心思是很微妙的,明明出出入入从来不缺人迎来送往,不缺人关怀陪同,但是每次大开排场地到城门口、府门口发现自己想见的人不在其中,那种失落感是要比眼前一个人都没有还要难受的。
孔捷今日居然在等着自己。
周殷勒住了马,上下看了他一眼。
孔捷耸了耸肩膀,没话找话地问:“陈副统领呢?他竟然不在哦!”
他以为陈英那个臭屁的小孩会跟着周殷一起出来的。
成国公扬了扬眉头,勒着马临时调了个方向:“转过东市没有,陪本公走一走?”
此时有亲随上前提醒:“公爷,府里还……”
国公爷打断:“不急。”
他口头上答着亲随,目光却看着孔捷,等着他答复。
孔捷不懂周殷为什么看起来忽然有点高兴了,但是周殷有兴致,自己自然是愿意走一走的,跟着亦调转了马头,大大方方地上前与周殷并辔,随从见状立刻知趣地压后了几步,隔着两个马身的距离缀着,并不靠近。
南市要比北市热闹繁华许多,百姓多,占地也广,此时天色渐晚,已经有人开始摆起夜摊了,国公爷优游地控着马,目光掠过两侧车水马龙,问孔捷:“你是什么都能看见是嚒?”
孔捷皱眉:“也不是什么都能看见罢。”
他真的很难和凡人解释自己的能力,它太抽象了。
周殷随手一指,“那我问你,那块遮板后面是什么图案?”
孔捷的目光随着周殷的左手看过去,国公爷指了个卖西域酒的摊子,遮板正面是四只涂白色的狮子。
孔捷不解:“这是什么问题?”
成国公淡然而理直气壮:“就是这个问题。”
孔捷大皱眉头:“没有这么出的!”
周殷:“你看不到?”
孔捷:“当然看不到!难不成你看得到?你知道那面是什么?”
国公爷沉默一霎:“那面是金色的蛇。”
孔捷鼻子都跟着一起皱起来了,纵马过去看,后面竟果然是金色的蛇,蛇尾盘绕在树干上。
孔捷远远对周殷喊:“一定是你提前知道的!”
周殷失笑:“我知道什么?那是乌木王帐的图案,乌木可汗有酒器,每条蛇吐出不一样的酒,这不是卖酒的摊子嚒?”
孔捷见了鬼了,四处看了看,下马闯进一家百味酒楼,一会儿的功夫拿了一盏瓷盅出来,盖子也不揭开,送到周殷马前:“这个是什么?”
国公爷俯身,伸手扇了扇味道:“黔州酸菜。”
孔捷:……
“这个呢?”
“嗯……片薄而甘鲜,红脍与朱橘。”
“依次说这些茶的名字。”
“红者乌龙,绿者龙井,茴青者梅片,膏黑者普洱。”
周殷同情地瞥了孔捷一眼:“需要本公教一教你明前茶和雨前茶的区别吗?”
孔捷:……
他怎么还记得送茶这件事啊。
这一回,连他俩身后的扈从都在掩嘴笑了。
有好心的随从出言提醒:“小兄弟,你不要问公爷了,公爷博闻强识,还没有人能够问倒他的。”
九年未见,内在深厚的修养阅历让周殷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有魅力,可唐放不服,仍然道:“民间售的东西本来就不复杂,我就不信你什么都知道,”小唐侯心头急得乱转,埋着头用力地想了想,忽然道:“有了!我见过一种动物,你肯定不知道!”
周殷纵容地看着他:“说说看。”
孔捷竖起食指:“它是外貌是鱼,但有翅膀,身体是红色的,在沙漠里生存,叫起来是婴儿的声音!”
说着孔捷还亲自形容了一下那个“婴儿”的声音。
周殷:……
果然,这一次国公爷眉心都皱起来了。
孔捷洋洋得意,飞身上马:“说不出来了吧?”
那是自己在极西大漠看到的动物魂魄,周殷又没死过,不可能知道。
国公爷却在沉吟一会儿后,开口:“《山海经》有云,’泰器之山,观水出焉,西流注于流沙,是多文鳐鱼,其状如鲤,鱼身而鸟翼,其音如鸾鸡’。”周殷倏地笑了,朝孔捷谑道:“你少时不读书嚒?《山海经》没看过?”
孔捷:……
孔捷瞪他一眼,策马就走。
自取其辱,太伤人了!不问了!
之前唐放看到那群小鱼还以为是什么神仙锦鲤,能求个好运什么的,这怎么还被记录过真有名字啊!
黑马上的人看起来受打击不小,完全不想面对周殷的样子,此时国公爷身边的扈从却上前一步,小声道:“公爷,文鳐鱼可是已经绝迹数百年了。”
周殷注视着那道明黄的身影,淡淡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