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思顺坊临街。
小唐侯靠着个黑豆摊子,正没骨头似的吃着粗盐豆子,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对面街的坷尔喀酒铺。
这店面并不大,背靠南市的外坊墙,配套着不小的货栈后院,以门面的装潢来看并不起眼,甚至还挺破旧,伙计懒懒散散地趴在前台打着瞌睡,但是这地方既然能直接到了密谋国公、盗取宫中之物的级别,想来不管是隐秘程度还是级别,都不会小,唐放看了看这酒铺的地理位置,心道真是切身诠释了什么叫大隐隐于市。
原本唐放是想使唤手脚还算麻利的王朴打个前哨侦查敌情的,但是还未开口才意识到这不是他的兵,实力不好说再打草惊蛇,还是他亲自来吧,把周围摸排的任务交给了那俩人,没想到回来的时候王朴已经跟门口这家豆子老板聊得火热,老板要去吃饭,正好让他们仨帮着看摊儿,现在他们鸠占鹊巢,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唐放:“看完了,人不多,前店四人,后堂两人,地窖大手三十人左右,出口两个。”
黄大仙惊讶,刚刚唐放一副败家二世祖的模样溜溜达达进了店,这才多久的功夫,竟然连地窖的人数都摸清了?他托了托下巴:“你翻进地窖了?”
唐放懵了一下:“没有啊。”
黄大仙:“那你怎么知道?”
唐放做了一个手掌相贴的动作,黄大仙“哦”了一声,他忘了,他是鬼,论窥测,凡人逃不过他的感知。
黄大仙继续追问:“那那个光头呢?他在不在?”
“嘘——”
唐放忽然出声打断他,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南北走向的街巷上,黄大仙敏感地察觉出什么,仍然装作和唐放说话的样子,也抓了一把黑豆塞进嘴里,随意地一回头——
就是这么巧,五十步开外,一个穿着黑色大僧袍大光头正行色匆匆而来,他身材魁梧,脸颊消瘦,高鼻深目,颧骨凸显,是典型的胡人长相,光头上的纹绣让他看起来凶残而不怒自威,配合着一身修道般的黑色僧袍,整个人看上去便像是一座食素的金刚。
只见这“光头金刚”到得酒铺前,警觉地朝身后扫了一扫,唐放若无其事地将手中黑豆一扬,仰头接进嘴里,紧接着眉飞色舞地再抛一个,嚼出嘎巴嘎巴的声音,“金刚”这才转过头去拉开大步,唐放边吃边看他径直穿过前堂,往后堂去,情不自禁地磨了磨牙,念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王朴听得一阵紧张,从豆子摊底下探出头来:“咱们现在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唐放随口道:“人都已经到了,当然是端了啊。”
这话说得王朴心里一提,心说那自己可以不参与嚒?我可以外围加油打气。还好小唐侯还没有丧心病狂,他拍了拍乌漆嘛黑的手,挨个吩咐:“行了,你俩去报官吧,我在这儿看着,大仙你去太常寺,王朴去城防衙门,就说有白神教聚众作乱,让他们过来拿人。”
“此计甚好!甚好!”
王朴用力一点头,毫不吝惜地表达了自己的认同,脚下卷着风似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起身朝城防衙门的方向而去。
太常寺略远,在北市,还要过河,黄大仙正想牵马,走前看着唐放,叮嘱:“你等着我们啊,不要乱来。”
唐放摆摆手,让他快走,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家店铺。小唐侯不说笑的时候,圆润的侧脸显得冷淡而森然,刚硬得让人心里发毛,黄大仙眼皮一跳,打算再说点什么,还没开口,小唐侯却忽然眉心蹙了一下,好像胸口多了件什么东西,令他不解地掏了掏。
黄大仙凑近一看,只见小唐侯掏出了那张他和公爷传书的绫帖,今日出门这么多事情,他竟还贴身带着,只是此时绫帖似乎偷偷多了件什么东西,看着鼓鼓囊囊的。
唐放同样很惊讶地一折一折打开,待看清,愣了,里面竟无中生有地多了一方用油纸包起来的小糕点,抖开绫帖,只见上面浮现出新鲜的字迹来
【这个我尝着不错,你也尝尝】
黄大仙也愣了。原本这长生帖被小唐侯用来传信已经让他大开眼界,没想到国公第二日举一反三,竟还传起了小件的吃的来,且这绫帖也真的给面子,真的还真的隔空传过来了。
一时间,黄大仙抿嘴笑了,人到中年的脸上辗转过看有情人终得相恋的温柔神情,侧眼去观察小唐侯,只见他此刻的惊喜更是无法言喻,脸上的五官肌肉虽还强行矜持着,但是内心的狂喜已经掩饰不了了,争先恐后地从眼角眉梢涌了出来,一张脸像是忽有流星划开漆黑的夜空,整个人骤然间被镀上一层温柔的光。
黄大仙这才真正放下心来,道:“那我走了,你看着这里点。”
小唐侯认认真真地吃起糕饼来,顾不上他,连连摆手:“走走走,快走……”
黄大仙:……
黄大仙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此时才认镫上马,小唐侯咬着糕饼,蹲下身在摊位上找笔,找到后,立刻把绫帖摊开在大腿上回复:【好吃!!!!】然后便维持着高难度的蹲姿,一边吃一边等周殷回复。
心里的小孔捷咂摸着那酥饼的味道,眼见着国公和安平王如何纸笔传情,看得他一阵阵止不住地羡慕,只是国公那边似乎有时,迟迟没再回话了。
唐放盯着雪白的绫帖吃完了糕饼的最后一口,见没回复,便作罢,将帖子认真地叠起来,起身道:“好了,干活吧。”
小孔捷懵然:“干什么活儿?”
唐放轻笑:“傻孩子,官府来了就要走官面的文章了。”
小孔捷不懂:“是,是啊……所以呢?”
唐放目不斜视,淡定地抽出腿边一把大刀,径直朝酒铺走去:“所以啊,趁着官府没来之前,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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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朴在城防衙门的报案不太顺利。
以他的级别是见不到副统领陈英的,他口称报案,按照孔捷教给他的说法说有白神邪教在坷尔喀酒铺聚众作乱,恳请城防出兵弹压,卫兵一听事情这么大,立刻有分掌刑名、记典小吏出来带他进了值房询问情况,谁知道这一细问,王朴可是做了难。
这整件事他了解得并不透彻,手头上也没有直接的证据指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不能说刚才他去了一趟目的,有两个大仙招了魂,知道了有人是枉死的,杀人者就在酒铺里,这些人不仅是白神教教徒还可能是草原十八部的细作,他们杀害那人是因为要灭口,因为那人曾经假借安平王之物蛊惑公爷,意图行刺……
我滴妈,他把这个思路捋清楚了,都觉得自己是要疯了。
王朴“咕咚”咽了口口水,看着一脸严肃、拿着纸笔、认真看着自己、准备记录的推官,他忽然没有胆子说了,把“那个”“应该”“可能”“大概”几个词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通,最后心急如焚地一拍桌子,破罐破摔:“他们杀了人,你们看看去就知道了!”
此时那文员的表情已经变了,一脸“您在这儿逗我玩儿呢?没事儿就滚蛋”的表情。
王朴急得抓耳挠腮,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桩小事竟然变得这样棘手,正焦头烂额想法子的时候,南市里忽然听得“轰”地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了,透过值房远远看着一片火光冲天!
王朴心中咯噔一声,还没思索出个头绪,衙门里间的副统领陈英闻声快步走出,一脸肃然地望向南市的上空,喝问属下:“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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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王亲自出手,那惹的风浪就没有小过的时候。
酒窖的门被人砰地一脚踹开了,天光海浪般奔涌而入,唐放站在门口大喇喇地一振手,甩出一条淋漓的血线,低头游目四顾中浑不在意地问:“刚才进来的光头在哪里?”
此处酒铺的酒窖灯火幽暗,布局幽深,粗粝的石阶狭窄地延展向下,十几步后又豁然开朗,可见宽阔的南北两侧酒品众多的酒架子,酒桌,酒柜,其中杂坐着几十号孔武有力的汉子正那里擦刀磨枪,一副随时出门的打架的架势。
小孔捷在唐放的身体里完全不敢喘大气,他头一次见这么多凶神恶煞的人,平日他若是看到这么一伙儿人,绕路走都来不及,可小唐侯竟然这么深入虎穴直接闯进来了,仿佛他是个屠夫,而对面不过是十几头牛羊。
一时间,桌椅声哐当哐当地响了起来,他们体格壮得像熊,朝着唐放眯起眼睛,喝道:“你是什么人?买酒外面去!”
唐放缓步走进去,拉开铁门轻轻一靠,背手将铁门的内锁“磕哒”一声叩住,微笑:“不买酒,是要你命的人。”
小唐侯话音不落立刻出手,许多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从高处一跃而下!斜角里一个大块头见状立刻一声怒吼当空架住他的长刀,那一击极为的刚猛,兵刃交击的瞬间,小孔捷都感觉到自己瘦弱的手臂“嗡”地一麻,唐放却全不放在心上,手上颇有技巧地一错,两刃登时发出一声悠长刺耳的金石之声,下一弹指,唐放已游鱼似的滑出,翻出一道行云流水的回旋!
小孔捷只感觉自己那一刻的魂魄差点被唐放抡出去!一片眼花缭乱的刀光剑影里,他基本已经看不清楚唐放是怎么出手的了,只能听到身后接二连三的嚎叫声,一群熊罴般的壮汉被激怒,一波波地攥紧家伙朝着自己杀来!
“抓住他!”他们大吼!
这样狭小的地方,本也不该用来打架,唐放脚下滑步,速度快到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步,甭管对面是枪是戟,是棍是刀,唐放知道孔捷身体不行,也不跟他们硬碰硬对冲,反而是巧妙地错身开刀,进攻、防守、侧翻、奔跑,他上蹿下跳,动作之一气呵成令人叹为观止!小孔捷感觉脸上溅上了什么温热的东西,浑身颤栗,脑中出现大片大片的空白,最后,唐放一把攥住了高棚上垂落的绳子,在一群人的惊呼声中,干脆利落一翻,最后解决了三人,稳稳落在了高台上!
“好玩吗?”
唐放站起身,笑问身体里的小孩,也不回头,手上长刀一挽,随手就将身后正要偷袭之人捅了个对穿——
他是鬼,人的身体,鬼的感官,可深夜行凶,可脑后生眼,他活着的时候不会把这些肉体凡胎的笨家伙看在眼里,如今更不会。
小孔捷惊叹到说不出话来,情不自禁地去看自己的身体,除了害怕,他更多的是震惊,他从来没有这种疯狂刺激的体验,刚刚似乎只有几个弹指的时间,可自己仿佛成了身负神力的绝世高手,可以冯虚御风,可以日行千里:“这……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人怎么可能做到这样?
转眼间,几十大汉已经躺了,唐放倒是没要他们的性命,但每一刀都是要害,不是右手手腕,便是小腿胫骨,足够把他们打到站不起来,也拿不起兵器。
唐放笑,毫不谦虚道:“这不算什么,这刀不称手,以后给你看更厉害的。”
说罢,他就地在高台酒柜上坐下,一脚踏桌,一脚悠闲下落,长刀倏地一声往最近一人的脖子上一撂,笑眯眯地说:“我再问一遍,刚刚进来的光头,他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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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大仙焦头烂额地在太常寺门前走着。
他走到一半的时候便听得南市一声震响,紧接着便起了黑烟,知道是小唐侯已经开始行动了,此人生前的凶名不是盖的,他把王朴和自己挨个支走,便是早就有了打算。
毕竟这桩暗害国公的事太深、太隐秘、太复杂,朝廷对草原十八部的态度又太摇摆、太暧昧,若是细究,丹书能安插进来,贺若小可汗肯定逃不脱干系,玉玲珑被盗,与宫中人逃不脱干系,加上又来了白神教,谁碰这个案子都要抓瞎,更何况还涉及鬼神阴阳之事,就算把事情翻出来,也未必会出什么定案。
安平王他看不出这一层嚒?
他看得出。
那他会咽的下这口恶气嚒?
他咽不下。
所以他今日不把那里闹个天翻地覆根本不会罢手,朝廷不好处理,鬼神事不好处理,但他们既敢对国公不利,那安平王来处理——可是黄大仙担心的也不是这个,他是害怕他打不过——小唐侯当年战场横行,其战力今日提起还足够让所有敌手生畏,可那都是对凡人的交锋,他并不了解旁门左道会遭遇什么,而他现在偏偏是鬼!
黄大仙头上的汗都要下来了,催那太常寺门口的守卫,问传报什么有个结果,那人只说太常令还在与贵客说话,再等等罢,黄大仙哪里等得了呢,“是南市白神邪教聚集,这样的大事都不能优先通禀嚒?”
那守卫看他老大岁数一身穷酸气息,不耐烦道:“你若非要这样说,那咱们太常寺只接官办文书,民告案子你先上报城防衙门罢!”
黄大仙心中焦急,冲口道:“你们寺到底有什么贵客要陪还能把公务放置一边,韩沐他到底分不分轻重?”
那守卫也是听他自称是太常师兄才给了些好脸色,此时脸子一撂,生硬道:“国公在里面呢?谁敢打扰?”
黄大仙闻言一愕,心道你早说啊,当即想也不想往里面闯去,扯着公鸭嗓不管不顾地喊了起来:“国公爷!国公爷!孔捷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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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还要继续往下走嚒?”
谁也没有想到,这酒窖里面竟然被挖出这么大的地洞,唐放面不改色,推着个还能走的壮汉带路,小孔捷却害怕起来,他瞧着里面越来越深,越来越静,墙壁上透出若有若无的流水滴答声,让他十分的不安。
“狡兔三窟,如果这地方这么大肯定有别的出口,我怕秃头听到声音跑了。”
唐放跟他解释,想说没什么可怕的,他们此时已经走到了一块平地,之后的应该就是上坡了,等到抓到光头问出内情、便大功告成:掉包的玉玲珑也能找到,想害周殷的幕后人也能找到,草原那边搞小动作的人也能找到,一箭三雕如今只差最后一步,怎么能功亏一篑?
可是还没等他话说完,忽然间整个人卡顿住了。
最开始只是“嗡”地一声长音,穿透一切地低徊而来,像是千万魂魄的低叹,紧接着便是“当!”地一声生铁撞击的声音!清脆高频,震耳欲聋,那邪性的声音唐放此前从未听过,在这肃杀寂静的地方竟似长刀一般捅进了自己的耳膜!
“你怎么了?”
小孔捷惊叫一声,刹那间完全不懂发生了什么,在他听来那只是什么东西敲击了起来,可是唐放却像个忽然失灵的人偶,整个人再没有平衡地往前扑倒!
他前面带路的人似乎早有准备,忽然间飞速闪开,顿时间,这小小的地下平层忽然灯光骤亮,唐放脚下血淋淋画着一方法阵,他双目赤红地单膝扑在阵心中,手中长刀再也把握不住,“呛啷!”一声,摔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