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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大结局

应魂 麦库姆斯先生 8842 2024-09-06 10:49:21

马在砂里游,鱼在天上飞。

广袤的天地在孕育一场美丽的分娩,风声呼啸带起柔和的声音……嗯,打住,这些都没有,入眼是一望无际的雪。

今晚的月亮格外的迷人又漂亮,风低柔地呼啸着,他们的运气很好,这几日没有一日是风雪天,马儿身上的马辔叮当作响,远方是时不时扬起的狼嚎。

唐放把自己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时不时露出嘴巴说话,一边骑着马一边指路。从大营出来他和周殷折到国境线一路往西走,妄图找到当年他看见的奇景。

“真的有在天上飞的鱼!”唐放不服气地说:“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

周殷:“文鳐鱼。”

唐放:“对对对,文鳐鱼!人家没有灭迹的,它还有很多很多,大的小的,人家只是不想和人住在一起而已!”

周殷也不反驳,任马儿自如地踏着步,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

天冷,但好似也没有战场那么冷。寒风皓月,大漠白雪,头上的星空显得格外的辽阔,他们见了,一前一后纵马跑上冰冻的沙丘高耸的棱线,一时间星空好像跟着拉低了不少,抬抬手就能摸到上面一片一片的星朵。

铁勒、延陀、金带山、大青山、苏尼失、乙伏泊……

看星星,看大漠、找湖泊,找鱼……

周殷和唐放一路就这样随性地向西行,那些波澜起伏的过去,那些震骇世人的战功,一切全都过去了,他们就像是天底下最寻常的有情人,一边游览山河一边找传说中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文鳐鱼”,如他们当年还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唐放在学堂休学的时候带着周殷去汝南最近的草场上跑马,身后呼呼啦啦有数百数千匹马跟着他们一起奔驰,他们娴熟地用双腿控着胯下的马匹,张开双臂,仰起头——

“九年前太突然,什么都没来得及做,这次就整得挺完美。”唐放这样评价这次离开,“所有的事情都做了,该说的话都说了,非常好……唯一一点遗憾是……我走的时候好像没有看见黄大仙……?事情太多了,我忘了跟他说了,他这人反应又总比别人慢,别等我们都走了他才听到消息。”

这一次出门唐放还特意带了一面小镜子安在马辔头上,让小孔捷可以映照在里面听他们说话,顺便插个话。

唐放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小孔捷则是略有不自在地眨了下眼。

周殷倒是不觉得什么:“你不是已经和大嫂交代好他的事了?”

唐放:“是啊,我走前跟大嫂说了,让他回去就提拔他做太常寺副掌令,他主外不太行,但是和韩沐配合着主内非常可以,韩沐那个半吊子也真的需要有点真才实学的帮他帮衬着了,不然让别人还以为我朝都是酒囊饭袋之徒。”

周殷忽然想起什么,“之前住在孔捷隔壁的王朴哪里去了?我好像没有在军中看到他。”

唐放大惊:“我的国公啊,你以为谁都愿意上战场啊,人家王朴就是想在你府上蹭点快钱然后回老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叫他从军来干嘛?他能干什么?大笑退敌啊?王朴,去!笑跑贺若!”

说到此,镜子的小孔捷控制不住地咯咯咯地笑起来了,周殷也忍不住地微笑,稍微想了想当日他在禁地外听到的诡异不休的大笑,那个场景至今想起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那他的钱赚够了吗?”周殷笑着问。

唐放“嗨”了一声,“应该赚够了吧,您不知道您府上处处漏钱吗?这小子挺会钻营的,不用操心他!”

说着唐放又说:“我走之前还把陈英训了一顿,这小子,真的是……”

周殷:“他这次回去该升职了罢。”

唐放:“是啊,升职,不过升不了太快就是了,大哥肯定看他不顺眼,熬吧,熬到昱辰上去就是他的时候了,这小子当年为我守了那么久的帐,说仰慕我,结果我回来第一天就把我训一顿!这真的就是我不是当年的我了,脾气没有那么爆了,不然肯定要把他骂到找不着北!”

唐放的口气愤愤不平,显然是一直记着这个茬呢。

周殷想了一下,陈英做过他四年的护卫,对这个人还是有些了解的:“他的确是很仰慕你。”

唐放立刻拒绝:“别了。仰慕我还拐我妹妹,我宁愿他别仰慕。”

周殷:……

周殷:“他就是太傲气了,你摔打摔打他也好,不然等到外人来摔打,一切都来不及了。”

唐放:“并且他执念也太深了,他是个很偏执的人你没发现吗?他的心里好像就是一直在追求,追求,主要是他一时间还得不到,他内心还极端的渴望,这就让人感觉很悲凉。”

很多时候,不是一个人不够好,而是他还没有到他盛放的时候啊,如果他不沉下心、低下头慢慢地、稳稳地走,一直处在一种非常强烈的焦虑和短缺感中,他怎么能坚持到自己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呢。

周殷沉默了一下:“那你还把他看得挺透彻。”

唐放:“并且很多时候,人追求的东西往往是事与愿违的,你说你求过国公的位置吗?我求过王爷的位置吗?大哥……啊,大哥还真的求过皇帝的位置,哎,他不算,他是个狠人,说大嫂,大哥和我都是偏房的儿子,是庶子,所以大哥当初成亲找正妻第一件事就是看人品,看她是不是可以疼爱他所有的孩子,大嫂的确做到了,把大哥所有孩子都视若己出,可是你若问大哥到底喜欢谁给他生的孩子,这不是一目了然嘛,他最喜欢大嫂给他生的孩子,嫡出的孩子,他那里没有母凭子贵,只有子凭母贵……所以这人间的事情啊,当真是让人捉摸不明白。”

就像是周殷,他好像从来没有求过名利高位,他就是个对这些没有什么欲望的人,所以才可以平静地待在高处,自如地使用权力,而不是被权力所困,说离开也就离开了。就像是大哥,他是个非常耐烦、非常不怕琐碎麻烦的人,他什么小事都可以耐心细心地做,什么调皮捣蛋的小孩儿都能包容,所以最后反而成了谋划这人间最大宏图之人。他们家当年混出温饱之后,好像从来没有说自己要什么名利浮华,不得到就要困顿不已的。

唐放仔细地想了想,嗯,的确是这样的。

周殷不解地看着他:“你怎么对陈英的看法这么多?”

唐放:???

周殷困惑:“大哥是不是私下里对我的看法也这么多?”

唐放:???!!!

周殷都要不理解了:陈英不就是和阿聘私下情投意合吗?照应照应他就好了啊,子瑰怎么能发出这么多的感慨?连陈英怎么想的都不放过?

唐放将他的心里话听了个透透彻彻,忽然间瞪了周殷一眼,嗔道:“你烦不烦!”

说着像是被人戳破了什么,两腿一夹直接骑马就跑走了,马蹄得得得地,叫人干脆追不上,小孔捷在镜子里来回地颠簸,还挺不解地问:“其实陛下还是挺喜欢国公的吧?”

唐放“唔”了一声,挺不服气地说:“但估计看他也头疼!这次幸亏是跟我走了,不然回去大哥估计都不知道怎么封赏他,继续头疼!”

孔捷:“他会很舍不得你们的。”

“嗯,知道。”唐放放缓了马速,浩瀚的星朵下沉默了一霎:“可大哥总是要承担某种东西的,他也不是承担不起的人。”

最后两天的时候,因为找寻大鱼无果,安平王觉得一定是因为现在是冬天,沙漠都冻上了的缘故,突发奇想说想去爬山,兴许能看到什么,孔捷不知道为什么殿下对看鱼这件事为什么这么执着,不是说极西之地吗?咱们到时间能走到吗?但他说都说了,国公没有不许的,两个人立刻转道去爬山。

不得不说有些时候孔捷是完全无法理解这俩人的,正常来说,人之将死大家都应该是很惶恐的,但是他们俩好像没有凡人的那些困扰,他们担心的事情和别人不一样,追求的东西和别人也不一样,问他们,他们说的确是要去极西之地的,但时间到了也不着急,好像倒在哪里都可以,反正最后也能去。

他们这个时候唯一还算靠谱的行为是嘱咐小孔捷记好回去的路,包裹里还有信号弹,找不回去就放信号弹等着别人来找他。

不知名的巍峨高山,爬山的时候天上忽然下起了雪。他们选了一条最险也最开阔的一条路,烈烈山风中,马蹄一边是峭壁,一边是不见底的悬崖,山风撕开巨大的裂缝,从高山上从上往下俯视,只见脚下层峦叠嶂宛如白鲸奔涌入海,天地万物皆入眼前。

唐放迎着风雪而上,将自己的脸孔整个露出来,猛烈的狂风吹开他绣着牡丹的披风,忽然间,他回头大喊一声:“快!周殷,吟一首诗来!”

镜中的小孔捷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睛,大声说:“国公还会吟诗?”

“那当然!”

唐放大声地夸:“你没听过吗?古往今来最牛的那批军事家,都是爱写诗吟诗的!”

周殷失笑,风卷起他的白狐裘,满涨的气流将他浅青色衣襟都要吹开,他看着唐放的身影,舒展声音:“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山风吼啸。

周殷:“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唐放的眼睛忽然惊喜地一亮,立刻接道:“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

周殷:“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

唐放:“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唐放忽然大笑起来,没头没尾地对孔捷说了一句,“看到没,国公越来越会说情话了。”孔捷不知他们为什么要背庄子的这一篇,但是不知何时自己的情绪也跟着满涨了起来,唐放悠游自得地拨了一下马头,然后猛地勒紧辔头,纵马而上。

他们没有找到那些大鱼,但是他们又好像找到了。在最后的一天的夜里,他们爬到了山顶,上不去的时候,便把马栓在山径的树上,然后徙步而登。唐放说:“如果明天还有命的话,他要看一看日出。”

小孔捷没有了镜子,只能在心中问他:“真的有那些大鱼吗?”

唐放很笃定地说:“是啊,有的,这天底下,在没有人迹的地方,在最深的深渊里,有很大很美的鱼。”

大鱼在哪里孔捷不知道,但是晚上的时候,国公的确是凿冰弄出两条小鱼来。诚如顺高祖所言,做鱼的方法早就教过周殷,选一条大小适中的鳊鱼,先腌再炸后焖,调料怎么做,什么时候出国,操作上可谓是非常简单。周殷的确也知道是怎么做的,但是他和大嫂一样不太会做饭,知道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他随便清理了下,然后生火烤熟,也就是凑合能吃的水准。

一连几日的奔驰,他们的身体其实是有些疲惫的,但是精神仍然饱满充足,不知道明日要发生什么,但是今夜还是该怎么过怎么过。

山顶正对日出东方的山洞里,国公耐心地给烤鱼翻面,唐放坐在他面前等着吃,忽然间,他抬了抬头,茫然地左右看了一下,周殷抬起头,平和地问:“他又跑了?”

小孔捷“额”了一声,他不知道国公是怎么感觉到的,好像他总能感觉到这具身体之人的所有变化,只好乖乖承认。

周殷垂着眼睛,手上仍然稳稳当当的:“前几日稳定了些,还以为到明天为止都不会有什么变数了呢。”

小孔捷拘谨地缩了缩脚,眼神有些躲闪,小心地抬了抬目光,看着国公烤鱼。

无官一身轻,此时的周殷已经完全不是几日前的三军统帅的威压了,他安安静静地做事,举手投足是一股沉静雍容的雅意,没有绷着自己,气定神闲的,唇边好像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小孔捷有些尴尬,没话找话道:“国公您这样就走了,您不用跟您的家里打招呼吗?”

周殷有些意外:“……嗯?”

小孔捷连说带比划:“他们肯定很舍不得您啊,您不需要和他们告别吗?”

周殷笑了,安静说:“不用。”

小孔捷明显是想聊,但是还不知道要怎么聊,有些唐突地问:“是因为殿下吗?”

连空气都可以读懂的周殷明显是不明白眼前的孩子要说什么,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

小孔捷有些紧张,手舞足蹈地:“我之前跟着殿下看到过您的回忆,我看到殿下顶撞过您父亲。”

后来他也隐隐约约听说了国公似乎和家里有些疏远,但是他想着,生死怎么样都是大事吧,感觉他却好像完全不在意。

周殷想了一下,问:“你是说他在汝南闯入我家后院那次?”

孔捷点头如捣蒜。

周殷露出不理解的表情,“那是陈年旧事了啊,并且……你好像误会了,那件事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的。”

孔捷:“……啊?”

周殷认真地想了想要怎么说,然后十分坦白地道:“我年少的时候,父母对我的管教十分严格。因为父亲无缘仕途,所以对当时身处高位的三叔一直有怨愤,对我的期待也跟着过高,有时候管教起来就会失了分寸。其实……子瑰那次他是撞见了我父亲在处罚我,他也不是故意要顶撞他的,他只是在为我鸣不平。”

小孔捷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周殷无奈地摇摇头:“你说的我想起来了,你是招魂那次看到的吧?事情太多,我没有回忆得那么具体,不过你应该看到了他拉着我跑出家门这件事了吧?若真是顶撞我父亲,他干嘛要拉着我跑呢?”

小孔捷茫然失措地眨了眨眼睛。

人这一生谁都有旺衰起伏,眼前的男人就是因为无论有多少成就、多少磋磨都不露声色,所以若不是他亲口来说,外人很难从他的外在去判断他到底发生过什么。

周殷:“当年我应该是十三岁,我还记得他忽然闯进来的样子,他看到我挨罚,非常的不可思议,直接便跟我父亲吵了起来,说’周殷已经这么好了你干甚么打他?’我父亲完全没预想到跟我打架的是这样一个混小子,别人的家法他都要管,不知道俩人怎么就吵起来了,父亲也险些被他气得一跟头,后来大嫂帮着来平这件事,就是因为拿捏住了当时父亲对三叔的出言不逊,这事儿才算能平息。”

小孔捷难以置信地看着国公。

这件事,殿下从来没有跟他解释过,他更没想到,居然是从国公的口中听到了全貌。

周殷笑了一下,很平和地说:“我那个时候也非常年轻,头一次见到他这么横冲直撞的人,吓坏了,他把我拉出去之后还跟我说,以后父亲再打我可以去找他,他大哥不打人,’你非常好,我没有见过比你还利害的人,你以后一定会比你那个三叔厉害的’。”

沉默,长久的沉默。

小孔捷不知道要如何反应,只能晃过神后呆呆地、用力地点头,肯定地说:“殿下没有说错。”

现如今的世人谁还能记得当年的大司马呢?汝南周家,上五代,下五代,都不会有比周殷更出息的子孙了,国公延续了他家族的荣光,他们是因为本朝的周殷才熠熠生辉。

周殷苦笑:“但其实我当年并没有这个想法,我这人不太喜欢入世,不喜欢争夺什么,当年去找子瑰,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他家在晋源,可以不用打仗,他说过,如果我不喜欢出面,那在他家里我可以不出面,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没有想到……被骗了,到了他家才真是没有平静过,一转眼,竟然过完了这样的一生。”

国公在笑,那笑容很淡,很平静,很宁和,小孔捷不知道要如何形容国公此时的样子,只是感觉这一刻他成熟又年轻,眼中闪动着温柔的悸动,充满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沉静的声音里,有大慈悲,大欢喜。

小孔捷发着抖地追问:“国公,您不想活着吗?”

周殷:“我怕离开他。”

冷冽的风,浓墨重彩的夜,眼前之人如此的坦然坦白。

小孔捷顿时无话可说,他苦涩地垂下头去,小声地说:“国公,其实我心里有过一点不切实际的愿望,我曾经希望,殿下走了之后,我还可以陪在您的身边。”他有一样的皮囊,他可以装得很像。

但周殷没有说话。

孔捷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妄想,所以只能悲伤地看着他,胆怯而小心地问:“国公,您能抱一抱我吗?不是抱殿下,是抱一抱我。”

周殷立刻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展开自己的手臂,弯下腰,拥抱住他稚拙的真心,“谢谢你的心意,可是我不能答应你。子瑰对我说过,他一直希望有个弟弟,他的妹妹被他养成了男孩的性情,你就是他最想要的弟弟的样子,内向,文静,细心,他很喜欢你。”

孔捷用力地抓了一下周殷的披风,用力地点点头:“我知道。”

他满是苦难的命运,在遇到这两个人后一步步变好,眼前这个男人将他从穷困潦倒中救起,殿下则是把他从心灵的最深处救起。他们和别人不一样,谁都无法像他们一样,他此生何其有幸,竟能接触他们这些非凡的灵魂,管中窥见他们畅快豁达、风起云涌的一生。

殿下说,这天地的无人之处,还有硕大纯净的生灵。

他们没有找到他们的大鱼,可是孔捷已经找到他的大鱼了。

在那众生之巅,他看到了一群心灵敏捷,智识高尚之人,看到一群智慧、勇敢又坚韧的灵魂。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他是蜩与学鸠,竟有幸长在他们的身旁。而这些一身本领的人,从来没有说过你弱小,你卑贱,你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用,我们就是要欺负你、轻慢你、牺牲你,他们没有,他们好好地照顾他,善待他,小心翼翼地呵护他,在面对敌人的坚硬羽翼下,小心翼翼地保护住无辜与弱小。

那可不可以在他们建下这样的功业之后,老天给他们一个小小的私愿的边角,让他们情人终成眷属,一年一年,可以厮守到白头?

孔捷问黄大仙:“他们下一世会在一起吗?”

那天他在三个月内第一次控制自己的身体,跑去黄大仙的帐篷里睡觉,大仙说完那些话后他睡不着,满腹心事地躺下,想了想又觉得不对,爬起来又找黄大仙聊天,他真的很在意他们能不能在一起这件事,哪怕其中一个他很喜欢。

黄大仙将埋在书简中的头抬起来,认真地说:“应该是会的。这人间真正情投意合的感情实在是太少了,神仙们也是想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所以遇到前一世感情非常好的,不离不弃的,他们都是愿意再给他们牵一次红线的。所以他们哪怕入了地府,下一世还是可以找到对方,然后走到一起的。”

孔捷:“那国公杀过很多人,会不会在地府判很多年?”

“唔……”

黄大仙迟疑了一下,坦诚说:“按照道理是要这样的,但是也未必……因为冥界的判罚不是我等凡人可以揣测的,毕竟像他们这样的人的是非功过,真正可以评断的人很少很少。”

孔捷:“那也就是说,就算什么都顺利,他们还是要等几十年啊。”

黄大仙苦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孔捷:“可是您刚才说,一个身体里只有一个灵魂,这是什么意思?”

黄大仙一怔。

孔捷立刻说:“你别说你没说!我听到了,我就是为了这句话起来的!你的意思是……是不是只要我死去,殿下就可以在我身体里活下来?”

黄大仙:……

黄大仙无奈了:“孩子,我都已经说了,殿下是必须要去地府报道的,你的生死是影响不了这个。”

孔捷没有迟疑地追问:“那我替他去呢?”

大帐中忽然陷入了一刻的宁静。

小孔捷认真地又重问了一次:“如果我替他去呢?”

他表情十分的认真,有理有据地说:“我可以学得很像的,上一次阴差来抓殿下,他不也是冒名顶替我糊弄过去了吗?说明地府其实也无法完全确定鬼魂的名字对不对?不然当初殿下也不会找名字找的这么辛苦。”

黄大仙陷入了莫大的震惊中,这真是当初那个十六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吗?只见他思路清晰,口吻坚定,一步步地跟黄大仙说:“其实我是完全可以顶替殿下的对吧?我有经验,我可以学得一模一样的,我可以让其他人都认不出来的……您帮帮我罢,让我替他去。”

孔捷瞳孔睁大,一张脸映照出光芒,黄大仙看着这个根本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声音忽然嘶哑:“可你不会觉得可惜吗?”

“你才十六岁,美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殿下给了你很多东西,只要你等过这八十一天,你将有一个所有人都会羡慕的一生……并且你也看到了,殿下带很多人,但大部分都只是教他们本事,让他们自己搏功名,可到了你这里,他是直接把军功、官位、名声全都砸给你的,因为他知道,你和那些兵不一样,他们是争强好胜之人,今日不出头,明日也出头,只有你是小孩子,性格很柔弱,他害怕你再受苦,他舍不得,所以格外偏疼你一些。”

孔捷睁着眼睛,默默地留下眼泪:“可是我并不想要那些啊……”

三个月前,孔捷或许会说,那些是他想要的,他需要很多很多,可是三个月后,他忽然觉得那些也不重要,他有更想完成的心愿,他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两个人用得着他,而他正好可以帮忙啊。

黄大仙:“殿下不会同意的。”

小孔捷咬住牙:“那我们就不告诉他。”

黄大仙再次惊愕,好像在这个小孩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坚毅的影子。

孔捷忽然蹲下来,用力地握住他粗糙的手:“大仙,您不要想着殿下同不同意,您想想我,我用殿下的身份去投胎,那下一世肯定会是很好的一生的对不对?我可以投个好胎,我可以自己重新来选择生活,虽然可能比不上殿下现在给我的东西,但我也想自己走走看看,自己去奔一个前程事业,不然您要我看着他们本来还有一丝希望在一起,却不得分开,我自己去享受让那’让别人羡慕’的一辈子吗?我不会快活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快活了。”

忽然间,这个小孩忽然大哭了起来。他真的好难过,难过自己明明已经这么有机会了,那个人还是不会给他回应,可是如果他们因为自己没法在一起了,他只会更难过,孔捷忽然蹲不住了,跪倒地上,大声哭出来:“……殿下是把我当弟弟带着的……”

黄大仙忍住就要绷不住的眼泪,立刻把他扶起来,“好,我来教你怎么做。”

孔捷说服了他,他愿意帮他,像当初愿意帮殿下一样,“方法很繁琐,你要做的那部分必须要记清楚,你看人的手纹……人的生命线在这上面其实都是可以看见的,殿下在来到你身体里的时候,你的手上便多了一条线路,现在两条线缠在了一起,这个长的是你的,这个短的是殿下的。”烛火下,黄大仙掌着手掌帮他仔细地看,然后说:“我们可以在那个时间到来之前,截断这条长线嫁接过去,让他永远留在你的身体里。”

代价是,你将会离开,替他入地狱。

孔捷没有任何迟疑,用力地不断点头:“好,你教给我。”

他们聊得太晚,又做了很多事情,以至于第二天清晨孔捷压根没有起来,国公那边也没有催,等他们开完了一次高层会才来找人喊他。小孔捷被人喊醒时简直就是惊恐,慌里慌张地开始洗漱,出门又强行绷出殿下的派头急匆匆地去大帐。

身体交替的那一刻,黄大仙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一刻他紧张到无法呼吸:这是第一步,他生怕昨夜在小孔捷身上下了许多咒术的事情会让殿下无法归位,还好,“孔捷”扬了一下头颈,然后“喀吧喀吧”地左右拧了拧脖子,一时间,那个神仙见了也要绕道走的安平王又回来了。

黄大仙无声地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呢,这个身体的掌握者已经换了一个人,那个非凡的灵魂竟宿在了如此荏弱、弱小的身体之中。

那段时间,殿下的魂魄一直不太稳定,时不时就出走,这也给了孔捷机会,让他可以和黄大仙不断沟通,确保换魂的每一步都万无一失,但他也有控制不住的意外,决战当夜,他骑着马俯冲冲着冲着就找不到人了,孔捷内心陷入胆寒的惊惧,是自己和大仙做错了什么吗?他不敢细想,强行绷住自己的肩膀带着殿下的手下往下冲杀,还好关键时刻殿下还是回来了,那之后,他故意地、有意识地去模仿殿下的点点滴滴,提前为入地府盘查做准备,还会在殿下回来之后得意地告诉他:“殿下,刚刚我处理得很好哦,没有人发现刚刚身体里换人了哦!”

他其实一直在等殿下主动向他要求的,只要他透露出来一点这个意思,他都可以不再瞒着他,可是殿下什么都不说,他和国公已经下了决心,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别的路,他们觉得共赴黄泉是天底下最好的归途。

冷冽的风,浓墨重彩的夜。

孔捷苦涩地垂下头去,小声地对周殷说:“国公,其实我心里有过一点不切实际的愿望,我曾经希望,殿下走了之后,我还可以陪在您的身边。”

他要告诉他自己的心意,他害怕,自己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国公看着他没有说话。

孔捷只能悲伤地、胆怯而小心地祈求:“那您能抱一抱我吗?不是抱殿下,是抱一抱我。”

国公立刻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展开自己的手臂,弯下腰拥住他:“谢谢你的心意。子瑰对我说过,他一直希望有个弟弟,你就是他最想要的弟弟的样子,他很喜欢你。”孔捷用力地抓了一下周殷的披风,用力地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孔捷在歇息前最后和国公确认了明日的行程,国公答应她就算明日殿下醒不过来也会亲自送他先下山再说,孔捷放下心来,拉好厚实的牡丹披风把自己包裹好,看着国公侧身在另一边安置去了,他安静地在黑暗中睁着闪亮的眼睛,等着晨光的降临。

他知道,黄大仙、韩沐还有太常寺的得力官员已经在百里外准备好了,正守着法器看着天际,他在天空逐渐变成苍溟色的时候,从衣服的夹层里缓缓摸出一块准备好的锐物,然后按照大仙教给他的从手掌上刻下去。

夜风中,忽然传来大山深处,深长的叹息。

小孔捷安静地看着外面逐渐明亮的洞口,听着生命逐渐流逝的声音,然后他看着自己的身体逐渐轻了起来,第一次真实地离开了肉身,然后悬浮,升起,逐渐升到山洞顶那么高,他低头俯瞰着那蜷在原地正在沉睡的人,眼神忧伤又充满欢喜:“殿下,我要走了。”

他小声地说,却没有人再能听见他。

“我的我的肉身留给您,害怕您不同意,就不和您当面告别了。”

他含着眼泪,轻轻地笑了笑:“我知道明天您醒了一定很生气,怪我瞎操心,但我要用您的身份去投胎了,那应该是个非常好的胎吧,兴许我也可以有一个可靠的大哥,亲切的大嫂,还会有一个愿意和我同生共死之人,等到几十年后,我弥留之际,我也会很骄傲地说,我这一辈子,我得的,都是我应得的,做的,都是我想做的,我也可以像你们一样,很骄傲,很满足,没有任何遗憾了……我只是……我只是有些不甘心……他们都见过你的风姿,独我不曾见过,他们都和你面对面说过话,独我没有跟你这样过,我没有跟您真正的并肩走过,没有和您真实地一起存在过,可殿下,我多想这一辈子都跟着您,做您一辈子的小跟班……”

群山像是忽然醒了过来,高耸的山风,强风阵阵。

遥远的天边忽然有一颗明亮的星星滑过,孔捷回头看了一眼,又深情地望了望这山洞中的两个人,然后,沉默地、安静地飘起、离远。

不知又过了多久,初生的炙热的新日冉冉地升起,山洞中的唐放被一束明亮的日光照醒,强光炽烈,散发着玫红色的光,他刺眼地抬手挡了挡,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还在这人间,回头看,周殷也还在睡,不由大喊出声:“诶!诶!醒来醒来!太阳出来了,快醒了!”

说着猛地掀开披风赶紧一步三越地跳起来去看日出。

陡峭的悬崖的边角,新生的天地,连脉三十余座的大山郁郁苍苍地在他们脚下排挞而开,万里而无云,唐放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听到身后温吞的、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下意识地去拉他的手催促,只是这一动,才发现手上好像多出了一道伤口,他感觉到了一种真真切切的疼。

好像哪里好像不一样了。

他抬手,看着左手心上,那小小的一点干涸的血迹,却一时间没有想起来是哪里不一样,下意识只记得先要拉住周殷那个懒懒的人拽到身边来,激动地为他展臂去指:“快看快看,是日出啊——!我看到今天的日出了!”

白雪飞花,一脸睡意的周殷倏地笑了,揉了揉惺忪而温柔的眼,用力地握住他的肩膀,重复道:“是啊,是日出啊……”

·

新年都未有芳华,

二月初惊见草芽。

白雪却嫌春色晚,

故穿庭树作飞花。

《应魂》·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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