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宫。
“磕哒磕哒”之声不绝如缕,似乎是什么东西有了生命,正凭着一股微薄的力量奋力跳动着,跃跃欲试。
罗师青将自己一个人锁在内室里,整个合欢宫的宫人都以为自己的主子是刚刚在长秋宫里失了颜面,在殿外的檐下站了一溜,无人靠近。
长长的紫金色镂花螺钿鸭嘴形护甲被小心滴从手上摘了下来,罗师青托着那甲套,拈起银针,从那护甲的间隙中小心剔出还新鲜的血沫和肉丝,一点点混进刚刚磨下来的玉屑中。
时间紧凑,用具粗劣,但她已经顾不得了。
小香炉中被投入了几块紫荆木,点燃,罗师青端着那玉屑肉沫,郑重地倒进香炉里——
一簇微小的火苗缓缓烧了起来。
罗师青蹙眉,盯住那火焰,只见那火苗虽然微弱,却还是透出了淡紫色的光芒。
桌案上,小小的金底描盒还有被层层封印的痕迹,里面的玉玲珑刚刚被磨下了一点玉屑,还在不知疲倦地发出“磕哒磕哒”的声音,罗师青向那盒子投去目光,曼妙的眼睛逐渐转为幽深。
道一句:“果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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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寺,摘星阁。
此处乃太常寺敬神祭祀的神圣之地,浩瀚绚丽的蓝紫色穹庐顶宛如有万千星辰变化,精巧的内室中正焚着一支斜置的线香。
太常令低垂眼目,正襟危坐,半跪在团蒲上亲手为客人斟好茶水,恭敬道:“公爷,稀客啊。”
周殷接了茶,眉目不动地“嗯”了一声。
韩沐微笑:“不知公爷今日登临我寺有何要事,小臣乐意分忧。”
周殷抬手:“也无甚么要事,是近日本公读了几本阴阳著作,特意来请太常令解惑。”
韩沐连忙道:“不敢不敢,阴阳五行之术驳杂庞大,小臣也不敢说全知全能,有什么想问的您尽管问便是。”说着又挺直了些背脊,想着国公爷此前可从不喜太常寺司奉鬼神,今日能来垂询,他可得好好介绍介绍。
周殷:“本公看《异闻通录》上所载,冥府最高主神乃东岳大帝,其下十殿阎罗、三十六狱、七十二司、九千八百冥官,日夜审判,从无断绝,如此庞大的冥府官员体系,是否冥界管理甚严,作乱之事甚少?”
韩沐:“……啊?”
太常令没想到国公爷是这样的起笔,问题太大,让人措手不及,他认真想了一下,答:“也不能这样说,冥界主要职能还是处理新丧之人的吉凶祸福,断定善恶,安排轮回的,就像咱们人间的朝廷,陛下掌舵乾坤,安稳社稷,刑狱处罚只是大局中的一个部分,不管官员差吏多少,都是不可能面面俱到纠察所有细节的。”
周殷点头:“嗯,有些道理。”
周殷又问:“本公见书上写鬼神与人沟通,可托梦、显灵、附身,那人与鬼神沟通,要如何做?”
韩沐:“这说来便驳杂了。若笼统论,占梦、星象、术数、风水、八卦、乾坤,都是凡人欲与鬼神沟通的学问,民间测字算卦、庙里佛前烧香……”
周殷打断太常令的侃侃而谈:“说具体的。”
韩沐怔了一下,试探道:“古人有刮龟甲以投紫荆木之火,扶箕垂木以画沙盘……”
周殷:“再具体些。”
韩沐脑筋急转:“那……具牒?”
国公爷反问:“具牒?”
韩沐觉得这个对了,详细介绍:“具牒,顾名思义,便是以公文行事向阴间传递信息,放置于神灵面前焚烧,人间的官员可以官印叩黑章而焚,官职越高,所诉之事越会被鬼神阅览,越易生效。”
国公爷陷入了沉默,以指轻叩小案,发出“笃”地一声轻响:“还有更直接具体的方式嚒?”
韩沐眉心一跳,这才听出味道来,脸色变了变,试探道:“公爷,您其实并不是想与冥府沟通,您是想与具体的某个死去的人沟通,对吧?”
周殷也不遮掩:“太常令能做到嚒?”
韩沐当即摇头:“这有碍阴阳法则,小臣做不到。”
国公爷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一下一下叩着桌面。
那“笃、笃、笃”之声,稳健而清晰。
韩沐听得莫名有些心慌,又添一句:“若是人人都似公爷这般强求,这人间便要乱了套了。”
国公爷眉梢一展,也不计较,挽袖执杯缓缓品了口茶,慢慢道:“九月二十三日正午,孔捷弛马飞奔来你太常寺,急切而来,从容而去……太常令,他可不是人啊。”
韩沐心里一突,呼吸屏住。
周殷随手放下杯盏:“他来做什么来了?”
整个摘星阁的沉默,足足延续有好几个弹指。
韩沐僵硬的脸孔抖了两下,紧接着忽然绽出灿烂的笑容来,赶紧起半身,为周殷重新斟茶,“公爷,嗨,此事您早说啊,阴阳两界有阴阳两界的规则,但只要不害人作恶,都还在转圜之内,公爷明鉴,小臣没有做什么,不过是为他开了道滞留东都的文书,也是念他在国公府禁地助过太常寺的恩情。”
周殷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那文书呢?”
韩沐一顿又一僵:“已经烧了。”
周殷皱眉:“那他姓名为何?”
韩沐:“这……他自己填的,小臣没有看。”
国公爷一口气哽住,眼神复杂地看着太常令。
太常令讪讪,对面的神色让他感觉自己失了大职,赶紧低头,举杯喝一大口。
紧接着,周殷主动提起孔捷前几日为他招过旧人魂魄。
韩沐十分配合地追问:“他是怎么做的?”
国公爷复述了当日的情形还有各物件的摆放,韩沐听后不禁咂摸:“挺简便的。”
国公爷蹙眉:“是仪式有什么问题?”
太常令:“没有什么问题。”他坦诚道:“仪式这种东西,说来只是工具,是给难以突破的常人的辅助,只要招魂者自身修为到了,怎么用都可以,用与不用也可以,万事都不拘泥。”
国公爷:“那太常寺会这招魂之法嚒?”
太常令微笑摇头:“公爷,此乃禁术,太常寺守卫本朝阴阳正术,不能自己乱了乾坤。”
周殷没说话,给他一个眼神,那意思是“真的嚒?”
韩沐也不尴尬,其实他就是不会,但他没有羞耻心,毕竟他一个人跟鬼比什么呢,那位可以雷劈钟林鼎、脚踹鱼龙阵,若是与他比试,韩沐可以主动认输。
韩沐:“民间其实也有很多百姓招魂,譬如在头七点蜡想再见亲人一次,但那也只是在七日内有效,人死一旦超过三年,很多阴阳家都是没有办法的,这世间的确是有还在世的得大成者,他们也的确可以随心所欲招魂引魄不问时间,但是他们大部分都入山了,很少管世间事,更不会帮人做这种有碍天道循环的事情。”
周殷思量了一阵:“那以你看孔捷的功法几何?”
韩沐如实回答:“小臣不知他在哪里修习过,单看他展露的水准,应该是可以到我们这个圈子里名门正派的上游、民间法教的佼佼者。”
周殷:“他对你说过他其他来历嚒?”
韩沐:“他提到过他曾在土地庙伺候过笔墨,其余没有了。”
若是孔捷在场,估计就要和韩沐拼命了,才几个回合,这是把他卖了个底掉啊!
国公爷的神色自此变得烦躁起来,他撇开目光,好像在急剧思索着什么,有意识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调整呼吸:“孔捷为安平王招魂时,起初很长一段时间蜡烛岿然不动,他离开后绕过屏风,却忽然有焰火分离燎上纸格,本公问过他,但他语焉不详无法自圆其说。本公现在有另一种猜测,”
周殷的眼型狭长,不垂着眼睛注视着人的时候,几乎让人不敢对视。
韩沐紧张地盯着他,只听他说:“我怀疑孔捷身体里的就是唐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