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人侍立亭下,摘星亭上年轻的太常令与成国公相对。
桌上的罗盘飞速地抖动着,夜色越深,鬼魂越不会消停。太常令的解决办法十分直白,数万的冤魂已经九年没有吃过东西,把孔捷的脑袋砍下来祭天,身体留下祭鬼,方可以平息怨气,稳住局面:“小臣知道公爷不信鬼神之事,当初若不是陛下与娘娘坚持,也不会有今日禁地这番安排,只是郭兴之案情形已不容公爷不信,禁地法阵破坏深入地宫之中,太常寺非得等到明日正午才能修补,若不杀一人遏其怨愤今日怕是无法善了,还请公爷早做定夺。”
夜风很大,高处更是不可胜寒,成国公目光平平,也还是那句话:“本公已经说了,无论何等情况亦不以鬼神之名加诛,太常寺照最坏的准备吧。”
“公爷!”
太常令面对这位的油盐不进有些抓狂:“若是真出了事情,小臣无法向陛下交代!”
成国公不急不缓地敲了下桌案:“本公在,不用你来交代。”
然后,两个人的谈话再次陷入僵局,周翁在旁看得尴尬,赶紧为两位续上热茶,正默默相对时,楼下有亲卫上来询问:“公爷,那缴获的人像要如何处置?”那人的表情有些犹豫,好像一定要国公爷拿个主意才好。
太常令直接插口:“毁掉!”表情十分厌恶,“那孔捷心怀叵测,公爷千乘之尊怎可惑精魅之物?”
王朴的口供呈上来的时候,太常令是与国公爷一道看的,国公爷面无表情,太常令嗤之以鼻,他们身在其位,多少年看遍奉承算计,没少被人试探心意短长,孔捷这等简陋招数,他们都提不起兴趣。
周殷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许了太常的处置。
那侍从露出为难神色来,他是跟随国公爷的老人了,国公爷一直不开口,他也只能领太常命,周翁觑着这人神色,在他离开时忽然十分冒昧地说了句:“且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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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大仙往殿里丢了个火折子,借着火光,观察了一下里面情况。
大殿进门是一条纵深很深的门厅,大约一进的距离累着至少十二折的挂落花罩,头顶一重重的门檐雕刻着花虫鸟兽一道道地铺排过去,像是一重重华美阴冷的门悬在头顶,黄大仙开路,孔捷中间,王朴垫后,走过门厅,进入到殿中殿宇,扑面而来是又冷又呛的味道,四周悬着长明灯,灯火幽微到可以忽略不计。
屋中许多陈设摆件,地座香炉,栏杆罩、博古架、多宝阁、插屏,每一件都落着厚厚的灰尘,每一件都能还能看出上面精细的雕刻,它们摆放并不正规整齐,应该是按照什么特殊的次序排列的,再往前走,廊道两侧皆是镶着螺钿、美玉的璧纱橱,看似处处是门,却又处处推不开,回廊错落,给人一种无处藏身的窒息感。
王朴抱着一把铲子警惕地看着四周,好像生怕妖魔鬼怪突然冲出来把他吓死,刚刚孔捷招魂没能招来“熟人”,三人只能孤身闯入,寄希望黄大仙能看出这法阵的门道,在这群鬼魂还没发疯前把漏洞补上。
“这里有一个小祭台,刚刚入口处也有个祭台……好乱。”
黄大仙一筹莫展陷入了茫然,孔捷看着这布局,勉强帮他辨认:“你不觉得这里有点像庭院的布局吗?也是叠山叠水的……”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他俩在外面就没看出个章法,进来同样是无从下手,既然看都看不懂了,他们自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两个大仙一前一后翻车,也不知道身为凡人的王朴如何作想,可能是更害怕了,他抓住孔捷的胳膊不住地摇晃,好像想找个机会溶进别人的身体里去,“孔捷,我会不会变成鬼啊哈哈哈哈……”
这场面其实十分好笑。王朴刚刚笑得太狠了,现在还没缓过来,现在说话还会发出岔气的余音,但是他这么高的个子挨着自己也就罢了,他还要浑身颤抖。孔捷真希望他别这样。
他礼貌地推开他,跟黄大仙说,“我记得这有个鼎……”
然后他向在原地转了几周,从南向北的绕过一盏巨大的无火的灯座,墙面和黑暗压迫过来,像是在不断吞噬着什么,孔捷举着火折子,火光只能照亮前后两步的距离,孔捷的脚步陡然一停:
前方无路,是墙。
孔捷露出困惑的眼神,立刻原路返回,他一脸的不确定,好像心思无法集中,走回宽阔的堂间徘徊了一阵,又忽然间向南加快了脚步,他的步伐变得非常坚定,黄大仙和王朴立刻跟上,眼看着他弯腰提起扔在角落灰尘中一根棍子,穿过一条琳琅的长道,用破棍子撩开一副水晶帘,不碰任何东西地溜过去,猛地右转。
孔捷顿住……又是墙。
黄大仙看着孔捷的行动,知道他明显是感觉到了什么,但是不知道怎么走。鬼魂找东西和人找东西是不一样的,神识移动速度很快,可以轻易地穿墙越壁,但是人的肉身过不去就是过不去,孔捷困在肉体里,习惯用鬼的思维思考,和真的活人不太一样。
孔捷喘了口粗气,喊:“王仆过来!”紧接着下令:“把这道墙砸开!”
王朴:……
孔捷又指了指墙壁后面,对黄大仙说:“这里最大的法器在里面,修补法阵你直接在它附近补吧,比我们在中层和外层补更管用。”
黄大仙:……
瞬息之间,两个人被孔捷安排得明明白白。
正等着,王朴哆哆嗦嗦还没有过来,脸色发白像是又被吓到了的样子:“孔捷,呵呵呵呵呵,你说刚刚招魂,你没有招来是不是?”
孔捷不耐烦地用棍子敲墙,试探那墙体的厚度:“废话,招来了还会找不到路吗?”
听他这么说,王朴更抖了,举着个火折子,浑身发木地指了指孔捷的脚下,问:“那你身后这个蹲着的影子是谁啊?”
鬼魂作祟,喊破即现行。
孔捷陡然回身,虚空中,与什么东西直接对了个正着。
几乎是在一瞬间,这屋内所有有镜面的忽然全部转了过来,像是死物同时有了面孔,一起睁着眼睛看将过来!
王朴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叫喊,孔捷想也不想地奔过来,提住他的脖子就往外跑!就在同时,铜镜碎裂,所有琉璃、美玉、螺钿的装饰物齐齐地发出“啪”地一声巨响,尖锐的物品尽数碎成长菱形形状乱箭般飞射过来,整个屋子的长明灯像是同时被灌了蜡油,骤然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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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块布巾被人迅速抽开,木质展露,全副暴露在周殷的面前,摘星亭烛火明亮人头攒动,一时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那木雕,是个少年奔跑时猛然回头招手的形象。
不算多么精深的工匠技艺,但是胜在用心,少年人招手的动作自然舒展,身上衣裾顺滑飞扬,尤其是那张脸,那双眼睛,轮廓清明,笑意通透,绷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笑容,好像正偷偷看着谁。
凛冽的寒风里,周殷定定地站在人像面前,一句话也没有说。
可任谁都看出来了,那张难以接近的面庞忽然显出一种异样的柔和,表情应该可以划分于笑,疏远的眉眼流露出铿锵的温柔,薄且锋利的唇锋轻轻地展平抿起,好像年少无忧的光阴又流转回来了,好像喜欢的人也跟着回来了。
当年但凡见过安平王的扈从全部无声地立在原地,表情肃穆凝重,太常令不解,暗暗去拉周翁的衣袖,小声地询问:“阿翁这是什么情况,非常像吗?”
可转念一想,这怎么可能呢?他事唐已有七年,他都没见过安平王,孔捷那个小孩儿怎么可能见过安平王?那个人和别人不一样,没有人可以和他一样。
周翁小声地应:“气息似有些不对,可形表实在传神。”
“报——!”
一声不合时宜的鸣报划破了短暂的宁静,一人快步登上高台,急急传道,“公爷,郭兴断气了!”
太常令一怔:“怎么可能?”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一瞬间,高台下的禁地忽然爆出一声尖锐的鸣响,陡然间,所有院内院外的符咒全数烧了起来!那是吸食阴气的符篆,遇到阴气自动起火,阴气越胜,燃得越旺,只见沉闷的夜色中烧起两轮血亮的红光,于禁地的高空直接熊熊燃起!
太常令暂顾不上郭兴,猛地抓住栏杆:“他们动了什么东西!”
他问的是孔捷和黄舟,一时间,所有人都被禁地吸引了目光,可就在同时,亭中那座微笑招手的木雕陡然间变了一张脸,长臂狰狞一伸,既沉且重地朝着周殷后脑砸去!那木雕本是死物,谁能想到它突然伤人?周翁听到风声,侧头倒吸一口冷气,下一弹指,成国公已然转身落剑,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人偶的头颅便咣当一声巨响,狠狠摔在了地上!
偷袭戛然而止。
周翁:!
太常令:!!!
成国公面无表情地把长剑提起递给身边的扈从,扈从尚在懵然,浑身僵硬地双手接过收入自己的鞘中。
木雕被人渡了印鉴的一点精魂,印鉴不是安平王,自然是另一个人的。太常令韩沐呆呆地看着已经“身首异处”的木雕,不知是先该震惊于孔捷真可以渡气于物,还是该震惊成国公直接砍下了安平王人像的头颅:“……这,这是?”
周殷居高临下地看了看,眉眼自刚刚短暂的柔情中生出铜墙铁壁的冷漠:“手下败将,赵云遮。”
说着右手垂在无人注目的一侧轻轻一折,默默地,背到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