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殿。
琉璃瓦重檐的庑殿顶,位于整个皇宫建筑群的东侧,靠近东门,分位前后两殿,前殿面阔九间,进深四间,是皇室祭祀自己祖先的家庙,周殷与唐放吃完便饭正好出宫,顺路向东门走,入门时一个年轻的官僚正好捧着公文拦住了周殷,唐放便自己跟着小内监进去了。
“您是不是早就有猜测了?”
寂寂深堂,安平王甫一迈入奉先殿,小孔捷便在心中开了口:“今早黄大仙问您的时候,您说差不多知道了。”
安平王“唔”了一声,随口道:“差不多吧,我前世本来就喜欢兵甲良驹啊,’周周’没活到现在,那我也只能猜兵甲了。”
所以今日罗师青的口供只是侧面印证了他的猜测而已,提都提到了,那就顺势来拿。小孔捷想清楚这里,无端端地难过起来,声音有些哽咽地说:“您是要离开了罢?不是亲人,不是仇敌,是殿下您当初自己散了自己的魂罢?”
一魂在国公处,寄托他多年情义,一魂在大嫂处,寄托对家人的惦记,最后一魂在自己的兵器上,是他此生引以为傲的荣耀与战绩。虽然匪夷所思,但是安平王做什么不匪夷所思呢?
唐放被小孩逗乐了:“你怎么了啊?不是还没找到呢嚒,我也记不得啊。”
小孔捷呜咽起来:“找到了就迟了!你……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唐放品了品这话,然后问:“小孔捷,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啊?你觉得我在你身体里很好啊?”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小孩的负担呢。
孔捷原本不想理他的调笑,可是一想到这第三魂来得这样快,那点不好意思便被冲淡了,难过地说:“殿下,我是认真的,我不想你走,我若是早生几年能和您面对面就好了,我想做您的小跟班,做一辈子都可以。”
孔捷此前从没有想到,传说中可怕的“鬼上身”可以变成这个样子的,虽然他也有尴尬,他也身不由己,但是身体里的这个鬼魂从来没有欺负过他,从没有鸠占鹊巢地隐瞒过真正的“孔捷”被困在身体里的事实,他不断地陪着自己说话,开解他,劝道他,他亲眼见他如何行事,见他如何处理各种各样的关系,见他悲欢喜悦,见他亲人爱人,虽然名义上孔捷的肉身在为安平王做着屏障,但是孔捷总觉得是安平王的灵魂在庇护着自己。
他很喜欢这个人,喜欢这个非凡的灵魂,一想到他终会离开,便一阵阵的舍不得。
唐放还能说什么呢,他给不了不离开的承诺,便只好苦笑,“放心吧啊,我也舍不得走的,我还没和国公好好过这两个月呢,我哪里会走。别难过了。”
奉先殿是皇室的祠堂,走到前殿,唐放看到自己爹的牌位了,左右寻觅,打算上柱香。守着奉先殿的内侍得到了消息,面对这个复杂身份的孔先生,虽然满腹疑虑,但还是毕恭毕敬地奉上。唐放拿了香,让他们出去,嫌弃他们心里话太多,听着有点吵。
“嚓”地一声,火石燃亮,唐放一边做事一边说:“对了,此前一直没有问,你还有亲人在世嚒?”
孔捷兴致不高:“没有了,我十岁的时候爹娘就死了。”
唐放扶额,料想小孩之前应该吃过很多苦:“那他们还有墓地的罢,在东都附近?你告诉我,我去给二老烧点钱去,下午就去,把这事儿办了,不然过几日咱们怕是就忙得抽不开身了。”说着唐放面朝着父亲的牌位,郑重地拜了三拜,把香插在香炉里。
小孔捷安静地等着他拜完,然后说了墓地的地方,见他又拈起好几根香,心中就有些迟疑:“殿下,您……我看到的,您的父亲和您的主母……”唐放接过话来:“对我们并不好。”他笑,似乎浑不在意,“没什么的,这事儿有什么不能说的。”
孔捷小声:“您不怪你的父母吗?”
孔捷随着唐放看到了很多他家里的私密事,唐家兄妹也是在更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的庇护,他们是唐氏的旁支,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庶出,范阳唐氏给了他们很多的冷漠与薄待,而陛下现在还能把他们好好地供奉起来,给他们吃皇家的香火,安平王还会这样上香行礼,心平气和的祭拜他们。
“怎么说呢。”
唐放迟疑了一下,声音低和:“不是所有人都会对自己好的,你一旦觉得某个亲人就是应该对你好,便陷入了困顿,还有一种父母,他这辈子都没能学会如何待你好,那就不强求,放过他作为父亲的身份,放过他,放过这段父子的名义,也放过自己。”
所以唐放的祭拜,就像祭拜一个普通人,一个曾经叫“父亲”的普通人,没有怨望,没有不平,只有对死者基本的敬重。
唐放轻轻地耸了耸肩膀:“再说了,你还记得黄大仙和阿聘算的卦吗?’贵人祖辈有德,六世行善胼手,今生大富大贵。’个人的时运,积累的家运,一方水土的地运,乃至数百年的国运,越往上来,个人的事儿越不算啥——虽然我也搞不清楚这个是什么原理,但可能咱们这辈子的好事情,的确是祖宗谁积了功德呢?那就……来都来了,是吧。”
唐放说得轻松,看差不多了,他起身,面目平静地走过前殿往后殿去。这奉先殿很大,前殿后殿之间是五间接穿堂相连,穿堂由六椀菱花隔扇门组成,余者皆为槛窗,重叠的飞檐与槛窗将光线一道一道庄重地切开,无端增加了后殿的幽深肃穆,好似里面正宿着什么沉睡的灵魂。
然后,唐放在转过一重隔扇后忽然停住了脚步。
十五步外,浑金莲花架上,横托一把银牙枪。
天光转过重叠的飞檐落在乌金色的枪头上,难以描绘那武器的优美,纯黑、流畅、笔直的枪身,枪长七尺二,枪头束红缨,那长长的梭形的薄刃在与唐放照面的那一瞬间,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凄冷地一闪。
唐放忽然笑起来。
在看到自己的兵刃的一瞬间,他似乎整个人都定了下,释然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欢欣:那是他的武器,他的功勋,他波澜壮阔的戎马一生,他曾经赢得世人无尽尊重的东西。那一瞬间,他就像是一头忽然蓄势的豹子,毫不犹豫地拉开脚步大步上前,朝着那银牙鎏金枪奔赴过去。
小孔捷眼见着他一步步靠近。
终于,唐放的手终于抚摸上了光滑冰冷的枪声,长枪发出了一声兴奋的铮鸣,然后被他的主人牢牢地握住。
那一刻,小孔捷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那是一股强大的、奇异而澎湃的力量,梦里是漫天的大雪,是强烈的朔风,他眼见着安平王殿下大步冲出大帐,不披衣,不挟枪,一声呼哨快马疾奔而去,国公提着大氅冲出帅帐,嘶声喊他的名字,可是殿下没有回头。
殿下遇袭了。
对面的是此前从没有遇过的部队,各个身披深黑色斗篷,胯下马匹在寒风中显出诡异的钢灰色,不呼寒气,没有声息。
与之前模糊的记忆不同,那竟不是一场意外的伏击,而是蓄谋已久的伏击!
而殿下可用的只有靴子里一片小刀——那是他私下给国公刻冰雕的小刀,他拼命地突出重围,胯下的白色骏马配合着他左突右冲,在雷山雪原上奋力甩出一条又一条巨大的弧线,可是有那么好几个瞬间不知对面使了什么妖术,孔捷看得分分明明,那一人一马忽然就动不了了,雪原上激荡起剧烈的狂风,最后马匹在无形的阻力中力竭,彻底瘫软了下去。
浓黑的鲜血骤然从殿下的鼻孔和嘴里喷了出去,他捂着心口,一柄奇异的尖刀从那里透胸而过,他挣扎着想要再站起来,可是最终还是重重倒在了冰冷的雪地里。
生死簿有载,安平王唐放,字子瑰,生于泰皇元年春,卒于开平三年冬,享年,二十岁。
孔捷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他看见了,看见了那群衣着奇异的祭司将殿下的身体带走,围绕着他的尸身开始做法,殿下的魂魄死里逃生,直奔出那多国交战的属地迈过本国的碑界才得以逃脱,可是他也自此再也迈不进自己的中军大营,冥官准时准点地过来抓人,在他身上加上一道道的锁链,殿下不相信,不相信自己就这样死了,求他们通融,哪怕几个时辰都好,他想再见周殷一面,他刚刚和阿殷吵完架,他若是这个时候不明不白地死了,周殷会怪自己的,他让他怎么办,他只求和他只会一声,一声就好……!
他今年只有二十岁,天命既已给他无尽的宠爱,怎么舍得让他青年而亡!
可是冥官并不通融。一趟礼乐鬼门生,入门不可望生还。
管他往后将相,管他达官显贵,谁也不会比谁在写定的命运里多哪怕一个时辰。
可是……唐放不甘心。
他有太多话要说,有太多事要做,有太多的牵挂和不舍,这猝不及防的离世,他不接受。
所以他贿赂了冥官,在一间风雪侵袭、挤满落难之人的小庙里,冥官告诉了他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若是魂魄有损,地府将不予抓捕。
所以,唐放撕碎了自己。
从此逃脱抓捕,从此散落人间。
所以他也忘了自己。
从此上下求索,从此天地苍茫。
动手前,冥官提醒:“你要想好,撕毁魂魄将遭受你难以想象的痛苦,便是你这样做了,也很可能再也想不起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
冥府对生死规则的管控是很严格的,尤其是唐放这种生前便记名之人,毁魂这方法也不是今日才有的,可没有鬼魂愿意这样做,故而人间阴阳的书籍也没有记载过,因为这样基本等同于迈了一次冥桥奈何,一个人对此生的渴望要如何坚定,他的灵魂要如何坚韧,才愿意做这样的事呢?
唐放安静地凝望着那破庙里蜷缩在墙角的小孩,轻声说:“没关系,会回去的。”
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
盛烈的阳光辗转过飞檐的弯角,投下一道道切碎的绚丽的光芒,唐放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情不自禁地松开兵刃,回过头去。
是周殷。
那一刻,他笑了。
这一笑,笑得百折千回,笑得历尽千辛。
真不容易啊,从极西之地一路走回这里。
真不容易啊,这一别,竟已是九年。
唐放安静挺拔地站在高台上,看着那个陪他建功立业、陪他共历生死的心上人,轻声说:“周殷,我回来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