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爷,一切还顺利嚒?”
“等着罢,应该会有结果。”
“刚刚孔捷来问坷尔喀收缴的赃物,好似在找什么东西,”韩沐颇有分寸道:“现在人已经走了,看样子是往城南去了。”
周殷眉心微蹙,拈起眼前的吴绫:“他在找这个?”
韩沐看着那长生帖,一本正经地答:“他没细说,属下也不清楚,但若真找它那算白跑一趟了,因为这件没被微臣写进清单里。”
果然,国公闻言沉吟了一会儿,叮嘱道:“这件事先别声张,等来日有机会本公亲自告诉他。”
韩沐眼睫微动,还能说什么呢,当即从善如流:“好,属下省得的。”
韩沐已经猜出“孔捷”的身份了,但是国公不说,他就当不知道,汇报工作嘛,遇到敏感问题你要装着糊涂还把关键信息递出去,让上司知道你细心、用心、贴心,还发现不了你多心。
毕竟安平王回来这件事太敏感了。
这又不是村口张三李四二大娘回来了,鬼魂之事在人间本就犯忌,回来的还是这么个主,谁敢扯着脖子叫嚣?喊着被人打靶吗?
但是这道问题既然已经出现了,那还是要做下去,毕竟你这专业对口,难得在你业务能力范畴,这个时候你不表现,你不帮助上司了解清楚局面,不帮他汇报消息、分析优劣、规避风险,你就是无用的太常令,收拾收拾东西回家抱孩子去吧。但是你也不能为了表现而太踊跃,上去就说:“嘿公爷,我知道安平王回来了,你可别瞒我,这事儿我擅长,您把王爷领过来我来给你们出主意……”那这离打靶也不远了,就你知道,就你懂,就你眼尖嘴明,别人都是傻子,你搁着跟谁俩“一人一口酥”呢?
所以这件事处理起来,要上心,要慎重,首先不能隐瞒,公爷对这个领域本来就有技术上的困难,你知道,但是要假装不知道,秉持平常心态为他深入浅出地细致介绍,表现出对他的事情的上心,表现出对他的“结论”的认可,表现出你为他关注情况、解决问题,心照不宣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
韩沐年纪轻轻能混到如今这个位置,“死人题”做得一般,但“活人题”非常之好,活像一只成了精了小棉袄。
不过刚刚这三句话的功夫,他又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情。
【这件事先别声张,等来日有机会本公亲自告诉他。】
嚯,韩沐精致的嘴角不免有点抽搐:所以现在这俩是什么情况?王爷没对国公说,国公对王爷也没坦白,俩人互相骗着玩呢?
韩沐是不知道国公到底怎么确认王爷身份的,这整件事发生得非常快,非常隐蔽且无声,他好像是亲历了,但是回想时又完全抓不住重点。七日前,国公第一次主动踏进太常寺的大门,当时他细问了很多东西,包括人与鬼的沟通之法,之后在太常寺的库阁里看了圈各式法器,最后什么都没拿,只说会让孔捷再招一次魂,看看他的应对。
之后发生了什么韩沐不清楚,国公爷不会跟他讲,他只知道第二日孔捷便在这里提走了一张长生帖,他得了公爷的嘱咐,说孔捷要拿什么你就给什么,不要拦,他也就大方地给了,再之后见长生帖,它就被人很暴殄天物地裁成了两段,国公当日的心情非常的愉快,吃了块太常寺的桃花糕觉得味道不错,然后让人买了叠油包纸,开始包着传。
韩沐:……
没有人拿长生帖这么用过,这两口子一个比一个别出心裁,当完信鸽当邮差,玩得是不亦乐乎。
之后的事情他也就知道了,坷尔喀酒馆事发,国公在判断了形势后当即让太常寺出面把这颗火疖子拔出来,不过当时的韩沐还不是很有经验,救完“孔捷”竟然还又多嘴问了一句,在得到国公第二次明确的否认后,好的,他终于懂了。
有些话不能瞎说,说了引起轩然大波,有些人不能瞎叫,叫了韩沐担不起责,国公说他不是那他就不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自己用心埋头办差。
可是事到如今,韩沐还是忍不住暗中对国公道一句“佩服”。
看来您不仅是不告诉我,您连王爷也没说啊!
那好了,我心里没有不平衡了,太常令怡然自得地往柜阁处一靠,拈起杯盏吃了一盏凉茶。
具牒之后需要等扶箕显形,这个过程快则非常快,慢则非常慢,国公此时显然是无事可做了,便垂着眼睛开始摆弄眼前的两张长生帖,长案上有各式的法器,他拿过一根短笛,雪白的绫帖被他展开,包好,放在左边,过了一会儿,那左边的长生帖慢吞吞地空了,右边的慢吞吞隆起,国公便耐心地展开,拿出来,包好,再拿过一枚三重羽,展开左边的绫帖,再来一次。
韩沐:……
太常令不知道该评价什么好,只能说大人物的行为每次都挺发人深省的。
过了一会儿,国公终于意犹未尽地停下来,举目四顾,沉声:“如果只是布匹,写字传信还是挺不方便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正经,但太常令只觉得他是无聊了,口头上认真附和:“毕竟是吴绫,还是没有办法和纸比的。”
国公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两手摆弄着一块长生帖,用力地绷开、举起,对着天光用力地比了一下。
韩沐费解地皱眉,一时间不懂他想干嘛,长生帖里面交梭着三层的纹路,天光一照,雪白的布匹当即流动出轻盈的美感,又轻薄又厚密,宛如铺了一层珍珠的润泽,只见国公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问:“你看这个大小,做个扇面怎么样?”
韩沐:……嗯???
国公您礼貌吗???
·
与此同时,一大清早便在东都走出一个大三角路线的唐放整个人都处在敏感易怒的状态里,他今晨先去了太常寺,从太常寺再去城防衙门,最后从城防衙门回国公府,折腾半天,无功而返。
陈英面对他的询问,回答非常干脆干练:“你放心,现在衙内调查顺利,不日就有结果。”
但绕来绕去就是不说具体的进展。
同时心里无情腹诽:“其实一点不顺利,公爷非要我这么说,一天天谁都来问,你怎么也来凑热闹?”
唐放:……
虽然知道周殷这不是在针对他,是要逼狼自跳,但是听到这样的回答可也太来气了,唐放满脑门子官司地回到国公府,深呼吸几次喝了口水,让自己冷静下来,正要说爱谁谁吧,长生帖老子就不找了,火又没烧屁股能怎么样?结果刚要开口,那“小抄”似的小绫帖便在袖中亮了亮,他一脸见鬼,展开,是清秀的一竖行蝇头小楷: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
唐放一下子蹦起来,“这这这……这什么东西?”
孔捷探头看了看,叹了口气,“殿下,这是道德经第三十章。”
可唐放并不在乎它出自哪里,他只是懵:“不是……周殷这什么意思啊?写它干嘛?”
说着他往外瞧了瞧,这个时辰周殷是没有正经事做嚒?他回府休息了?拿长生帖练字呢?
可是还没等他想完,这小小的残次帖上竟然有另一个字体回复了【乐与饵,过客止。故道之出言也,曰淡呵其五味也。】
唐放:……
这一下连小孔捷也懵了,惊恐道:“这不是殿下你的笔迹嚒?那个霍塔怎么会用你的笔迹写字啊?”
现在反派的背调都做得这么严密了,《道德经》要背?笔迹也学?
唐放要被这两句吓死了,这帖子是出了什么大问题?病了嚒?当即握住绫帖去外书房看,没想到他刚进外书房,就见周翁正神在在地门口喝茶,看他神色匆忙还问了一句:“怎么?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国公竟不在府上。
唐放心脏狂跳,低头看着绫帖上两种笔迹交相辉映,还有来有往地还聊上了,原地看了会儿,虽然不懂,但大受震撼,当即扭头出门,在马棚里拽了匹快马便往皇城南侧飞驰:他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只能找韩沐想想办法。
可事情就是那么巧,太常寺的官员一个时辰前刚刚得了上司的叮嘱,看到孔捷闯门不敢真的拦他,连说了几次“掌令不在”,唐放不耐烦了,抬手往他的手肘上一弹,疼得那官员一个哆嗦,猛地让开!
“别拦我,我知道他在!”
这辈子,上辈子,小唐侯想闯的门还没有进不去的,唐放拉开大步,径直便往摘星阁闯飞奔,惊得太常寺一众官员在后面猛追,唐放三步并两步窜到摘星楼上,也不顾身后,边拉那厚重的门扉边朝里面大声呼唤:
“韩沐出来帮个忙!急事儿!长生帖出毛病了!”
然后……
火急火燎的小唐侯就这样与屋里正怡然写字的国公爷,对了个正着——
两个人的目光凌空一撞,撞得是火花乱溅,一起傻眼!小唐侯脚步一刹,先是惊恐地一个屏息:自己刚才在胡喊什么?喊长生帖了?他听到多少?可还没等这份惊恐过去,他僵硬的目光忽然转到了周殷同时握笔的两只手……
周殷的案台上,竟然是两张长生帖,自己丢失的那张,竟没在那个倒霉催的霍塔手里,而一片死寂的沉默中,周殷浑身发麻地看着忽然闯进来的唐放,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唐放则瞪着他那两只手,移不开目光……
周殷:……
唐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