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再咬着棉花糖悠闲地欣赏蔚蓝城的风景, 急匆匆赶回番茄家,正好这时医生诊治完毕,有些纳闷地挠着脑壳。
他道:“是有种传染病, 还得是人传人的那种类型,可是最近没有传染病流行的趋势。请问老太太最近出门都去了哪里?”
番茄仔细回忆一番:“不, 她基本都待在屋子里。年纪大了, 人也不太爱动。”
“这就奇了怪了。”
医生不确定这是什么病症, 说是要回去和同事们相互商议一番, 在番茄的哀求下,勉强开了几支昂贵的炼金药剂,专门给老太太维持身体用。
云端仔细观察老太太的神色, 格外疲倦, 就算是沉睡着也不安稳, 仅仅是没过多久, 本身就称得上瘦削的面庞变得仿佛皮包骨, 清瘦的吓人。
一旁的新增客户端也凑过来, 仔细观察了一阵,还没等云端询问他的意见, 就神经质地发起抖来,推开椅子冲出房门。
云端惊讶地挑起眉, 尖叫奶油道:“他怎么了?”
术士起身:“我去看看。”
魔术师就蹲在房门外不远处,迎着夕阳, 有些看不清他漆黑的魔术师长袍背影。他将魔术礼帽扣在自己脸上,露出下撇的嘴角。云端跟在他身后, 后面又跟出来一位刺客先生
夏慢悠悠地从房间里走出来, 幽蓝色的缎带柔顺地贴着他的刺客下装,下颌露出一点衬衫领口的花纹褶皱, 更衬得侧脸冷白优雅。他并不在意房间里的老太太经历的痛苦,只关注云端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现在,他可以半倚靠着房门门框,听术士和魔术师对话。
新增客户端的声音从魔术礼帽里传出,模模糊糊:“我只是想到了我认识的一位尊敬的冒险家。”
云端:“她也是这样?”
新增客户端的魔术礼帽从脸上滑下来,露出一双迎着光的眼睛。他是星际人里普通的长相,偏西化的面孔,深眼窝高鼻梁,然而微挑的眼角使他看起来有些多情。
“希望只是我的错觉,我可不希望会在这里见到相同模样的恶魔。”他深吸一口气。
番茄没有再盘着她柔软的卷发,而是仍由它散落在肩上、脸颊边,她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忧心的客人们在夜里离开,她也勉强站起身在厨房里煲了一锅粥,用碗盛好,递到老太太嘴边。
然而床上的人昏迷着,没有张开嘴。
女巫愣怔一会儿,将碗放在床头柜上,注视着老太太布满整张墙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塞进了不少书,有严肃的大部头,也有老太太最爱的奇异杂志。
她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封面是镶金边的甲壳虫,标题烫上几个单词。
《灵魂女巫游记》
“第六位灵魂女巫食物,是没有固定姓名的。她游走在斯尔德历史洪流之外,自己为自己塑造躯壳,随即投入洪流,漂流到人世间。
她是冷漠的、抛弃情感的存在,只是拥有闻到生物灵魂香气的能力,就足够她收起獠牙,露出柔软和善的眼神,跟着猎物走回家,然后在猎物离开人世时,一点点吸收它的灵魂香气。
直到灵魂消散。
猎物将顺畅地过完一生,拥有她带来永恒的快乐与幸福体验,而付出的代价则是自己的灵魂,这一点和其他灵魂女巫如出一辙;灵魂女巫本就不是来做慈善的。”
她终于想起自己年幼时频繁出现在老太太身边的原因,会很软很轻地撒娇,抱住她的腿,将自己的小脸贴在上面——女巫看穿了通透的灵魂,这样的举动会让她心软,然后将她带回家。
女巫回头,磕碰到软椅边缘,跌坐下去。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样自然的举动,会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她一直以为自己和正常人一样,过着爱人也被爱着的日子。
老太太也做了个梦,梦见她不堪的前半辈子和异常顺利的后半生。
她是大户人家佣人的女儿,从小过得虽说寒酸,但也称得上穿得暖饿不死,浑浑噩噩、谄媚卑微地度过了大半个童年。
而在她六岁那年,母亲去世;她十岁那年,大户人家里拥有了第一位小姐,是玉做的人,娇嫩绵软,她曾遥遥躲着看过一眼,羡慕小姐前后左右拥着无数佣人,羡慕小姐可以那么天真地笑着。
也羡慕她有这么多人爱,而她什么都没有,母亲去世后,父亲常年喝酒、工作,好几个礼拜不回家一次,除非是发工资,随手给她点生活费。
而她要坐在漏着冷风的屋子里,整夜整夜地糊火柴盒,以补贴家用。
本来两人将不会有交集,直到在柴房工作的父亲失误,一担柴把小姐吓得跌落湖中,从此没了生息。
大户人家悲痛至极,叫人打他们板子,还罚了钱。只是没有过多纠缠他们的过错,叫他们去另一个城市自谋生路。父亲不走,他在这里遇见了母亲,遇见了值得他爱的人。
于是,永远留在了这里,而她远远地拜过那座石碑后,背着包裹,一路南下。
她也在想,自己会遇到一个这样的人吗?会像父亲一样,爱着母亲;还会像小姐一样,被所有人爱着。
她在豆腐工坊做过工,在街上扫过地,给别人看过水果摊,也在大冬天来到洗衣坊,把十指按在冰冷的水里。她的钱永远攒不够,只想要一间遮蔽风雨的小屋,和一份能将自己好好嫁出去的嫁妆。
她遇见的第一任丈夫,是个斯斯文文的男人,做点小生意,家里贫穷,不过胜在人品可靠。他们结了婚,还没过两年,斯斯文文的人忽然就和别的女人出现在自己家的床上。
她被赶出家门,无路可去。
后来遇见第二份丈夫,是个屠夫,每天早出晚归,没时间对她表达爱意,但她知道,这人是爱着她的,每次将这个月的生活费交给她时,总会粗声粗气说一句,我这里还有。实际上口袋已然只剩他买烟的钱。
尚且等不到他们攒够钱,筹办一场婚礼,屠夫就遭了劫匪,人没了。
她当时就站在门口,打算走在街上,想着,来辆车撞死她。
没有车撞她,撞上来的只有双柔软的小手和娇嫩的声音,抱住她的腿,把自己的小脸埋在她的裤子上,浑然是当年年幼的小姐的翻版。
灵魂女巫出现了。
她就像魔鬼附身了一般,浑浑噩噩将年幼的女巫带回家,悉心照料,摸着她柔软的头发,突然就痛哭出声。
她呜咽着说,她渴望成为被爱的人,但是现在,她愿意成为爱他人的人。只希望像小番茄这样年幼的孩子,也能尝到被爱的滋味。
这个时候,她已经四十了,没人要,于是和年幼的女孩相依为命。
所有的一切都慢慢好转了起来,家里经济宽裕了,女孩渐渐长大了,她会睁着漂亮的大眼睛,依恋地叫一声奶奶——
就像是也爱着她的一般。
直到过了五年,女孩也就长大了两岁的模样,她才发觉到异常。时间越久,越不对劲。后来她看了一本名为《灵魂女巫游记》的书籍,才知道自己抚养的是什么。
灵魂女巫食物,她会给予猎物虚伪的爱,然后等猎物死去,收走他们的灵魂。
那一夜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长夜漫漫,街上的灯都落了幕,她才走到家门口。觉得,这生活过得也就这样了,她是斯尔德大陆上最渺小的尘埃,注定得不到奢望的一切。
她打开房门,忽然看见小女孩坐在沙发后面。小女巫姿态平静,眼神无波,却无知无觉地落下泪来,划过脸庞:“奶奶,外面好冷。”
分明是在祈求,不要抛弃她。
她的心脏被击中了,想着,这哪里会是虚伪的猎食者,分明也是孤独的、游离在情感之海以外的无爱人;她曾经见过被爱着的模样,而小女巫从来没有见过。
我希望你能爱这个世界。
后来的后来,慢慢老去,慢慢长大,相依为命,共渡长夜。
就算是会拿走她灵魂的恶魔,也随意吧,她心满意足了,如果这能使永恒的无爱者感到短暂幸福的话。
通讯面板亮起,云端拉开队伍频道,魔术师在焦急地喊着,云端啊,怪物攻城了,就在这个晚上!
而术士走在落寞的大街上,寥寥行人一晃而过。他感受到了灵魂女巫的魔力从身后的房屋里溢出。
云端给云泽拨过去一个通讯,问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云泽说,能扛得住,但是怪物变异了,它们的身上冒起了黑色的气泡,腐蚀着原有的皮肤;这群仿佛从地底钻出的怪物,黑压压逼近蔚蓝城,所有人静静等待着。
是某种不祥的诅咒,正随着怪物越来越多而扩散,不知道会不会波及隔壁城市。攻城战少则三天多则七天,为了以防万一,他会尽快派人将云端他们送到下一个灵魂女巫居住地。
术士想了想,从系统包裹里翻出药剂,回过头,往那座房子走去。
女巫沉默地注视着床上的年长者,仿佛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慢慢衰败下去,碗里的粥慢慢凉了,她舀起一勺,轻轻咬住。
床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半睁着眼睛,眼珠已然浑浊,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她在很小声地喃喃,说妈妈我想你;
爸爸,你怎么还不回家;
小姐不要再往前走了;
狗东西不要了,送给别的女人;
哥哥,你今天不要出门;
还有,我的好女孩,我的小番茄,跟奶奶乖乖回家去,那里给你准备了床和衣服,还有一个爱你的人。奶奶相信……斯尔德会保佑你。
好像有远处的黑气飘来,在空气中游荡。
灵魂女巫默然地看着它们穿过空气中每一颗细小的颗粒和尘埃,最后落在老太太脸上。她没有动,只有手指在细微颤抖。
她等了三十几年,终于等到这一刻。
现在,灵魂女巫该收走她中意的灵魂了。
她能看见老太太的灵魂从七窍中飘出,在空气里恍惚着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即将往上飘走,落到斯尔德手下浩荡的历史洪流中。
她伸手截住了那股灵魂,沉默地注视它。作为灵魂女巫的本能在催促她,赶紧收走,她该重新寻找下一个猎物。
那灵魂恍惚着,向她露出一个笑容,是曾经见过万人簇拥的小姐时,羞涩而向往的神情。
最终,她放开手指,轻轻往空中吹了口气。
呼——
那股气将伴随灵魂去往斯尔德的天国,沉默地牵引她,下辈子获得真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