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臻在敬国公府前下了马, 将马鞭交给伺候的小厮, 进了门,在二门前的影壁处,发现他祖父和管家正在说着什么, 他唤了一声:“祖父大人。”
老国公闻声回头, 开门见山就是一句:“怎么你一个人?”他头发和胡子花白,但是红光满面, 一看就是早年习武打下了好底子, 岁数大了, 身体也没垮。
“我不该一个人么, 还能有谁?”黎臻瞟了眼管家, 就猜到是这家伙把消息走漏的。
管家缩了缩脖子, 赔笑
老国公道:“你叫管家收拾屋子, 说有客人来住,怎么不见这个客人?别藏着掖着了,快领来叫祖父看看。从没见你往家领过朋友,害得我还一直以为你没朋友呢哈哈。”
黎臻道:“他不来了。我累了, 要休息了,您也早些回屋吧, 晚上风凉。”说完, 大步往前走。
也怪他听力太好,就听他祖父跟管家叹气, “看来是跟人家闹崩了, 人家不来了, 也是,看他就不像人缘很好的样子。”
你就这么说你孙子?黎臻憋了一口闷气,刚想转身说一句:“你们说什么我可都听到了。”
就听他祖父继续叹道:“这点跟他爹倒是不像,他爹当年朋友可多了,虽然都是狐朋狗友。”
黎臻心头一颤,加快步伐往前走去。
他从没见过他的父亲,据说他是个任意妄为的浪荡公子,几日不着家都是常事,后来一次,他像平常一样出门玩乐,也没人当回事,但自此之后,足足有一年,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等再回来的时候,抱了一个婴儿,说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说母亲是谁。
他把这个男婴丢到家里,第二天又出了门,这一次则彻底失踪,直到现在。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黎臻进入锦衣卫,寻找父亲的下落也是原因之一。
可就算他做到了佥事,动用锦衣卫的力量,还是没有父亲的任何消息。
直到他知道了地狱井的存在……可窥知天下事,那么只要他想,一定能够看到父亲的下落。
等再过一段日子,他会带上宋映白和其他亲信,去那口神秘的所在。
不光是窥视未来的国运,他还想看父亲的下落。
想到宋映白,黎臻心里不由得“烦得慌”。
也不知道他今晚上住哪里……
哼,他一个大男人还能流落街头不成!
——
宋映白此时正在街头奔跑,手里牵着狗链子,一口气跑到了锦衣卫衙门。
现在他是红人,门前站岗的校尉都认得他,给他行完礼,见他牵着一条狗,“宋大人,这狗是……”
宋映白微笑:“夜宵。”
白狗不由得一惊,四肢登时僵硬了起来。
站岗的校尉一愣,接着互相笑道:“大人真爱说笑,哈哈哈。”
“当然是说笑了,我出来遛狗,突然想到有东西落了,顺路来取,那我先进去了。”宋映白打着哈哈,牵着白狗走了进去。
往办公处走的时候,宋映白对一脸警惕的白狗道:“你放心,我不吃狗肉。”
白狗听了,翻了他一眼。
他取钥匙开了门,借着月光看清了桌上摆着的石匣子,相信狗的视力应该更好,便指着那是石匣子道:“就是那个,你去闻闻,找到它主人,我就给你解药。”
白狗走到桌前,抬起两条前腿搁到桌上,伸脖子嗅那石匣子,黝黑湿润的鼻头动了动,然后放下前腿,一路嗅着往外走,宋映白赶紧跟上。
“大人,您取完东西了?”
“嗯,辛苦两位了,回见。”宋映白笑着打招呼,随着白狗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其中一个守门的校尉小声道:“好像脾气还挺好的,倒不像有些有背景的人,那么趾高气扬。”
——
在主街一个大的十字口处,白狗停下了脚步,往东嗅嗅,又往西闻闻。
宋映白马上道:“去气味最新鲜最浓的方向。”
狗朝东边走了,宋映白表情凝重,这说明马永言出城到了义庄后,又折返回了城内,不过不算惊讶,他考虑到了这种可能。
狗的发挥很稳定,没有失去线索,一路带着宋映白到了一个胡同,一眼望去全是正常的民居。
马永言藏在这里?他握紧了所配的绣春刀,已经做好应付突发状况的准备。
到了一间门口栽种了柳树的小院门口,白狗往地上一坐,嘴巴往院里努了怒,似乎在说人就在里面。
宋映白把声音压到最低,“在正屋,东屋还是西屋?你到底说清楚啊你,对了,你好像不会说话,只会发出类似人的哼哼声。”
明显感到白狗很不忿,呲了呲牙,但可能考虑到宋映白手里的解药,长出一口气,接着露出一种“我不跟混账计较”的豁达模样,抬起右前爪指了指东厢的位置,然后原地一趴。
“你敢骗我,你就等死吧。”宋映白撂下一句话,轻手轻脚的趴到墙头上,往里面看了眼,没养狗,正屋和东西厢的灯全熄了,看样子全家人都进入了梦乡。
他以最轻的动作翻过院墙落到地上,蹑手蹑脚的来到东厢房的窗根儿下,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果然听到里面有说话声,虽然很低,但因为今夜闷热无风,周围没有杂音,所以他勉强听到里面的谈话。
“这样说话太别扭了,还是点根蜡烛吧。”说话的是个男子,并不是马永言,但声音宋映白似乎在哪里听过。
“不要点,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走。”这一次说话的是马永言,宋映白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果然没死,难道真是自己判断错误?
还是他会妖术能够死而复生?
“那你说吧……我这几日卧床养伤没去上学……但是昨天听柳遇春说你家好像……你也……”
提到柳遇春,宋映白一下子想起来了,这声音是李甲,朝柳遇春借钱去教坊司花销那位。
“我家的确生了一些变故,所以我悄悄来找你,至于我本人的传言,不是真的,我没死,只是跟人学了一套诈死的方法,蒙混过了锦衣卫的人,暂时逃掉罢了,但是他们会一直追着我不放……我不知道能不能逃出生天……”
“那、那你来找我,我也帮不上你的忙啊,跟柳遇春住在一起的锦衣卫,我见过一次,凶得很。”听得出来,李甲有点怂。
“我不会连累你的,我只是想让你帮个忙,我知道你倾心教坊司的杜姑娘,缺银子给她赎身,我这里有一些现银和银票,一直藏在别处,没有被锦衣卫抄没。你放心,银票绝不会查到我们马家身上,你放心用。”
“……我……我……倒是想收……但是我觉得你不会是专程给我送银子的……”
“我想请你帮个忙,给杜姑娘赎身的银子就算做报酬。我们家此次遭难,女眷最为无辜,我娘虽然跋扈愚钝,但她并没做过什么坏事……”马永言有些哽咽:“……她们可能不会罚入教坊司,但是被官府变卖为奴是逃不掉的,希望她们发卖的时候,你能出面或者托人买下她们,让她们不至于沦落给人做奴婢。我们家虽然还有别的亲戚,但我害怕他们担心被牵连,不肯出面买人,或者就算来了,但是晚了一步,她们已经被变卖,再去主家赎人就太难了。”
“我……你这么信任我?”
“嗯,我觉得你肯为了赎出心上人如此费心,肯定是个情谊深厚之人。同在国子监读书这么久,你的为人,我相信。”马永言道:“这些银子你随意用,只要记得将我们马家的女眷买下来,官府发卖,价格不会太高,你放心。我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我该走了。”
宋映白听了,赶紧三步并作两步,翻出院墙,拽着白狗藏到对面的胡同暗处。
很快就见马永言出了门,借着月光,宋映白看清他的脖子上缠着一块围巾,在这个季节相当不合时宜。
他悄悄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马永言拐进了一个胡同,宋映白跟上去,却发现是死胡同,而马永言就站在胡同尽头的墙前,煞白着一张脸问:“你要抓我回去吗?”
这位马公子应该也是习武之人,所以察觉到了他在跟踪,所以故意走进了死胡同和他对峙。
那天假装唯唯诺诺,进而自尽,都是做给别人看的,真正的目的是叫人掉以轻心,好潜逃。
“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宋映白道:“你的脖子几乎完全被划开了,还能活下来?”
“不过是戏法罢了,你们没见识过,识不破罢了。”
“这戏法跟那个匣子有关吗?”宋映白话中有话。
“什么匣子?”马永言一脸疑惑的反问。
宋映白不置可否,“不管你是什么,随我回去交差,束手就擒罢!”说着,将绣春刀抽出,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我既然逃出来了,就不会回去,我爹他根本就不喜欢我,傅家失势,我劝他取消婚约,另给我选一个婚事,可他不听,他就没为我考虑过,我的两个哥哥都取了门当户对的女子,可我爹却要我娶一个没有家世的女人,完全没为我的未来着想过。”马永言越说越激动:“结果,怎么样?因为她们愚蠢的劫囚,导致我家受了牵连,都怪我爹,现在还想让我跟他一样蹲大牢,休想!”
“就算你不想,你现在是钦犯,这不是你能改变的,跟我回去,你若是抵抗,别怪我不客气。”宋映白冷声道。
马永言亦冷笑,“我爹在兵部任职,我们兄弟自小也受过正统武师的训练,就一个人来抓我,未必太大胆了吧?”
宋映白就见他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把软刀来,想必这武器跟那些银子一样,被提前放在了某个秘密地方。
白狗见状,立刻往后缩了缩身子,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忽然想起如果宋映白死了,自己就没解药了,于是表情又纠结了起来。
宋映白往后退了一步,马永言眉梢一动,以为他要撤退,却不想宋映白只是借后退进一步发力而已,眨眼间,人已经冲到了他跟前,他闪身躲过攻击,发招去攻击宋映白。
软刀似刀非刀,柔软的像鞭子一样,却比鞭子杀伤力更大,加之招式又偏又怪,这软刀如同一条毒蛇缠住宋映白的绣春刀不放。
但是宋映白这一路走来,也经历过不少实战,远比马永言这个纸上谈兵,没有真正对阵过的人有经验。
他更冷静,更敏锐,马永言渐渐落了下风,最后被宋映白用刀刃逼住了喉咙,“认输吧。”
马永言恨道:“除非我死!做囚犯和死有什么区别?!”完全不顾喉咙上的威胁,挥刀抵抗。
宋映白虽然以任务为重,但性命摆在任务上面,见马永言完全无法制服,加上他一直疑惑马永言的真实情况,一咬牙,挥刀朝他的脖颈斩去。
白狗见状,吓得一闭眼,再睁眼的时候,就看到马永言的脑袋滚到了自己脚边,不由得赶紧往后挪了挪,不敢直视这颗头。
宋映白拎起马永言的脑袋,见他眼睛半眯着,嘴唇微微睁开,表情已经凝固了,伤口处鲜血淋漓。
不过,出血量似乎有点少……
他想看是不是有缝合的痕迹,但是血葫芦似的,根本看不清有没有线头。
他若有所思,将头颅放回了马永言身旁,站在尸首前一动不动。
突然,他举刀狠狠刺进马永言的心脏,而尸体毫无反应。
白狗朝他汪汪了几次,似乎在说,你破坏尸体干什么,赶紧回去叫人啊?
宋映白拔出刀,一言不发的观察着尸体,没错,脑袋被斩掉了,心脏被刺穿了,一般情况下,他应该死透了,但是,真的吗?
他当初喉咙被划开,他也是亲眼所见,正常人,那种情况下也没法活,可他却实实在在活了下来。
……会不会,这次巷战,根本就是一次计划内的假死?
马永言发现他在跟踪他,而且只有一个人,故意引他到这个死胡同,接着引发厮杀,他故意被杀死,见人已经死掉了,自己这个追杀者,应该会立即回衙门叫人,而他则再次复活,趁机跑掉。
宋映白无法推翻这个假设,虽然很吓人,但是他决定把他的脑袋带回衙门,就算你能复活,没有脑袋,看你能干什么。
他拎起马永言的头颅,转身离去,白狗见状,摆了摆尾巴,跟上了他的步子。
就在这时,在宋映白视线的背后,马永言的无头尸体缓缓坐了起来,握住软刀,朝宋映白挥去。
就在软刀接触到宋映白后脖颈的瞬间,他立即回身,用绣春刀挡住了软刀。
你果然没死!看到自己的人头被带离,选择夺回头颅。
而这时还在宋映白手中拎着的人头,突然间睁开了眼睛,猛地吐射出一个指甲大的铁丸,直中宋映白膝盖外侧,痛得他腿一屈,差点跪地。
他立刻将手里的人头甩了出去,没想到这家伙这么厉害,头颅离开身体居然还能动弹!
果然他是死是活,跟他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关系,就算身体遭受重大破坏,他也不会死。
宋映白有一个推测,他的魂魄弄不好在那个匣子里。
他刚才那一句,“这戏法跟你的匣子有关吗。”是故意问的。
而马永言特别可疑的反问“什么匣子”则完全暴露了他在故作掩饰。
那个匣子捶不拦,砸不坏,又放在他房间里,至少也是个宝贝,他怎么会毫无印象,欲盖弥彰太明显了。
马永言自杀当天,在大庭广众下没法带走那个匣子,而之后匣子又被运到宫中,现在又送到锦衣卫衙门,他一直没机会拿回来。
他今日为马家女眷想了办法,不出意外,他下一步,就是想办法偷走那石匣子了。
宋映白心道,幸亏自己察觉得早。
眼前的马永言已经不值得恋战了,他故意上下牙关打颤的道:“天啊,你真是个怪物。”说完,也顾不得腿疼了,撒腿就跑。
而白狗愣了一下,也四腿狂奔,跟上了宋映白。
马永言将头放回脖子上,看着宋映白的背影,心中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个宋映白绝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这么轻易的跑了,会不会是发现了匣子的秘密?
宋映白一口气不带歇的跑出了几条街,直到能看到锦衣卫衙门的灯笼,他才扶着一处院墙喘气。
白狗也累得吐舌头。
宋映白瞅着它道:“你、你要是个穿山甲精就好了……”
白狗一副‘听不懂你说什么’的表情。
宋映白解释道:“你要是个……穿山甲精……就能……帮我钻穿那个石匣子了。”
白狗翻了个白眼送他。
然后宋映白作为回礼,也踩了它尾巴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