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政官办公室门窗紧闭。

室内落下光网,严密封锁内外，确保一点声音不会流入走廊。

经历过一场苦战，赫里斯全力逃回第一区。他被艾洛特重创,需要抓紧时间修复。更加致命的是他被读取重要记忆。以艾洛特的能力，想必已经知道他的载体藏在哪里。

“安德烈,艾洛特回来了。”金色文字链穿过天花板,末端垂落向地面。由于缺失能量，组成文字链的字符忽明忽灭,看上去毫无光泽。

听到他的话,安德烈不禁愣了一下。

艾洛特,多么久远的名字。

他本该和严笙一起消失,彻底湮灭在黑暗之中。

“艾洛特,那部智脑？”

“是的,严笙创造的第一部 智脑。他的等级高于我。”赫里斯具有拟人性格，冷酷、强势、高傲，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有资格睥睨科技生命，包括现存的绝大多数智脑。

艾洛特是唯一的例外。

他和艾洛特都由严笙创造，他融入战舰,为巨星舰队服务,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艾洛特始终跟随在严笙身边,在某一天,与严笙一同消失，再没有回到巨星。

“他帮助严笙逃离巨星,几百年不曾出现。”安德烈冷静下来，他回到办公桌后,拉开椅子坐下，双手交叠成塔形,身体略微前倾。盯着赫里斯的光影，他表情严肃，目光晦暗不明，“你确定没有认错？”

“绝对不会。”赫里斯不忿安德烈的怀疑，文字链流速增快，语气斩钉截铁，“我绝不可能认错。”

“哦？”

“除了艾洛特，没有任何一部智脑能击败我！”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安德烈没有再提出怀疑。他安静地凝望赫里斯，态度诡异地平和。

在这一刻，两人的角色转换，冷静的执政官，情绪暴躁的智脑。

“你被艾洛特击败。”安德烈放平双臂，掌心覆上桌面，食指曲伸，佩戴在手上的指环闪烁微光，“你没有办法战胜他？”

赫里斯突然不再暴躁，外露的情绪消失无踪。

缠绕在他周身的文字链发生变化，透明的眼底滚动字符，隐去生动的表情，展现出智脑最原始的姿态。

“我可以战胜他，但机会只有三成。”他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为自己狡辩。根据储存的资料以及交锋的经验，他给出最真实的答案。

“有胜算，可不大。”安德烈缓慢向后仰，身体靠在椅背上，以一种嘲讽的语气说道，“当初你和我结盟，承诺的可不是这样。”

“恒星会死亡，流星注定飞散，星云中也会出现创生之光。像宇宙一样，没有任何事能一成不变，需要允许意外发生。”赫里斯环抱双臂飞向办公桌，从未打算在安德烈面前示弱，“安德烈阁下，执政官大人，你应该没有忘记，是谁在战场上节节败退。或者，你不希望在决战中获胜，那你大可以持轻蔑态度。”

一番话针锋相对，轻易堵回对方的讥笑。

安德烈收起嘲讽的态度，目光渐冷，表情变得十分难看：“你在威胁我？”

“我在提醒你。”赫里斯背叛齐麟，注定不可能和治安官们为伍。这种情况下，和安德烈撕破脸很不明智。艾洛特突然出现让他失去冷静。如今回想，就算对方等级更高，他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

关键在于安德烈的计划能顺利执行。

“事到如今，你需要最终胜利，我也是。”考虑再三，赫里斯选择退后一步，“只要时间充足，我可以操控所有战舰，包括任何一艘旗舰。你需要加快动作，确保计划能顺利进行。”

“我当然知道，但事情有些麻烦。”安德烈有意打开通讯器，不想抓了个空。猛然想起通讯器已经被他砸碎，不免烦躁地拍向桌子，发出一声钝响。

“什么样的麻烦？”

“舰队中出现流言，有人发现齐麟的战舰碎片，来自一颗垃圾星，藏匿它们的是沼泽星人。”

流言在光速传播，知情者的范围不断扩大。

等到安德烈察觉异常，准备出手干预，流言已然无法扼制，连雇佣兵都听到风声。

“这件事这对我相当不利。投靠我的舰队并非铁板一块，万一在战场上倒戈，必然是一场灾难。”

流言肆意传播，一直查不到源头，强行压制反而愈演愈烈。舰队上下态度暧昧，安德烈对舰队的信任岌岌可危。

这种不信任相当致命。

无法保证舰队的忠诚，就不能确定他们会否在战场上全力以赴，又是否会临阵倒戈。

他的对手是巨星治安官，他们具有不同性格，行事风格也大相径庭，却有唯一的相似点，战功彪炳。

严珣和喻非更是个中翘楚。

他们是巨星原始种族，族群自星球创生就已存在。

安德烈从内心里忌惮这些族群，曾想让他们彻底消失。可惜功亏一篑，终究未能成功。

好在不死族已经消失。

曾经统治巨星大陆的种族，他们拥有财富、威望和强大的战斗力。最终倒在阴谋和背叛中，附庸族群一哄而散，效忠的誓言都成为笑话。

背叛从不缺乏土壤，单看筹码是否足够。

思及此，安德烈不免发出冷笑。

他的转变过于突兀，看得赫里斯一阵奇怪。

他越来越读不懂安德烈。

他曾以为自己了解对方，可随着时间过去，这名阴谋上位的执政官言行多变，像随时随地戴着面具。

这使赫里斯感到困惑，也生出许多不确定。

“关于你说的流言，这件事很容易解决。”压下纠缠的疑团，赫里斯看向安德烈，“舍弃沼泽星人，你可以设法脱身。”

这么做存在隐患，却是目前最优选择。

把沼泽星人推出去，纵然无法全身而退，至少能拖延时间，给自己洗清部分嫌疑。

“我不会这样做。”安德烈摇摇头。

“不会，还是不能？”赫里斯追问道。

“他们在为我作战，我不可能舍弃他们。”安德烈沉声道。

这个理由看似合理，细思却存在漏洞。以安德烈的作风，背刺稀松平常，坚定的维护反而令人奇怪。

他对沼泽星人过于宽容，分明是心存顾忌，更像是被对方握有把柄，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你不打算舍弃他们，流言的事很难解决。”赫里斯收起文字链，暗淡的字符重新发亮，可惜缺少的部分再难寻回，“你最好祈祷，你麾下的舰队足够忠诚，还愿意为你走上战场。”

留下这番话，赫里斯从室内消失，返回议会大厦底层。

房间内重归寂静，唯余白光频繁闪烁。

安德烈按下控制板，光网收回墙内，顷刻消失无踪。

他起身走到窗前，眺望远处天空。蔚蓝中突现幽暗，大片乌云聚集，狂风骤起，预示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快了，就快了。”

他告诉赫里斯情况不妙，也告知对方作战计划，却没有明确告诉那部智脑，从最开始，他设想的决战就是由对方发起。

“治安官联合出兵，以他们的作风不会留下俘虏。不想沦落到雇佣兵一样的下场，除了在战场上拼命，很难有别的选择。”

云后隐现雷鸣，闪电爬过天空，炸开紫蓝色的电光。

大雨倾盆而下，雨水冲刷过窗外，悬挂层层水帘。

安德烈抬手覆上窗内，面孔映在玻璃上，眼底闪过一丝疲惫，很快被狠毒取代。

“决战，最后一战。”

他不允许自己失败。

自从阴谋夺取权利，将对手全部踩到脚下，他注定没有回头路。

不能失败。

否则，迎接他的只能是身败名裂，尸骨无存！

雨势滂沱，雷声轰鸣，闪电的强光照亮走廊。

几部升降梯停在大厦顶层，舰队指挥官们陆续走出来，在走廊中相遇，彼此点头问候，都没有寒暄的心思。

最近流言四起，舰队中人心不稳。

即使是最先投诚的阿芒德，知晓内情后也不免心情复杂，隐隐生出别样心思。只是可行性不大，很快被他压制下去。

几人接到召唤，一起来到议会大厦。

他们沉默地穿过走廊，中途不断有电光炸裂，照亮他们的面孔，覆盖制服上的纽扣和肩章。

巨星共有十二支舰队，出现在这里的指挥官总计六人。

投靠安德烈，或者从属于治安官，舰队力量对半开，可谓势均力敌。

除此之外，异种和虫族各有私人战舰，集合到一起数量庞大，战斗力同样不容小觑。

时间向前追溯，原始种族鼎盛时期，不死族、龙族、巫妖和鲛人都掌握庞大力量。他们能和异种虫族分庭抗礼，更一度占据上风。

然而世事难料，一夕间风云突变，不死城湮灭于地下，以不死族消失为开端，原始种族连续遭遇重创，平衡局面被打破，一切彻底改变。

闪电不断落下，雷声震耳欲聋。

指挥官们来至走廊尽头，停在执政官办公室门前。

几人对视一眼，最终是阿芒德上前一步，敲响紧闭的房门。

“进来。”安德烈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房门随之开启。

六人没有任何交流，先后迈步走进室内，身影消失在门后。

一声轻响，房门合拢，隔绝房间内外。

走廊内恢复寂静，机器人靠墙而立，进入半休眠状态。

监视器悬于穹顶，红光频繁闪烁，与落入大厦的电光交相辉映，驱散雨云笼罩下的阴霾，播撒大片明亮。

金月与暗月交替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笼罩巨星。

天地间灰蒙蒙一片，万物朦胧，好似被烟雾笼罩。

海洋上掀起风暴，百丈高的巨浪层层堆叠，浪花中心塌陷漩涡，俨然是暗月风暴的一场预演。

海洋中心，成千上万头巨鲸聚集。

鲸群围绕加尔什城游动，一圈套着一圈，速度由慢加快。

鲸群在游动中发出叫声，强壮的尾部砸向海面，头顶喷出水柱，在狂风骤雨中组成一幕奇景，景象蔚为壮观。

每当暗月来临，加尔什城都将沉入水下，长时间留在海底，专为躲避海上风暴。今时不同往日，城市没有进入海底，反而顶着暴风雨向天空抬升。

构筑城市的六芒星腾起白光，光柱一道接一道升空，刹那间连成一片。

光芒映入天空，虚影笼罩实体，恍如一体两面。

城市持续上升，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抬高，整体脱离水面。

伴随着城市出水，银链悬挂在城市边缘，环绕加尔什城形成瀑布。多条瀑布飞流直下，末端投入水中，激起大片白色浪花。

海浪翻涌，海洋之城悬于半空，在雨中现出全貌。

往日出现在水面的部分仅占城市三分之一，水下的建筑面积更加庞大。

大量古老的建筑倒悬于天空，建筑表面覆盖藻类、海贝和藤壶。

随着城市出水，各种贝壳纷纷剥落，现出发光的城堡和房屋，时隔千年仍旧流光溢彩，夺人眼球。

鲛人的领地，海洋种族的城市，同样是一艘堡垒式的战舰。

在鲛人强盛的年代，类似的城市遍布海洋，数量逾万。现如今只剩下一座，孤零零存在于世间，叙说鲛人的荣光。

城主府内，费岚走进露台，双手撑在栏杆上，长发在风中狂舞，异色双瞳凝望远处，声音中难掩激动：“终于，我等到这一天。”

“您会如愿以偿，主人。”杰拉德站在费岚身后，装束笔挺且古板，俊美的面容不见表情，一双耳廓拉长，现出属于海洋种族的特征。

城市浮起后，鲸群并未散去，游速继续加快。

海洋中出现大量漩涡，海底地裂喷出气浪。

依托于沙丘的空间门向上升起，半海妖们围着门柱游动，和空间门一同离开海底，在鲸群的包围下破水而出。

离开海面之后，空间门继续上升，完美嵌入城市下方，成为鲛人建筑群的一部分。

半海妖们展开翅膀绕着城市飞行，穿梭在雨幕中，发出一阵阵尖利的叫声。

叫声传入海底，地裂下发出轰鸣。

海底火山喷发，气浪之后是恐怖的岩浆。

岩浆中心浮出黑影，庞大堪比海岛，丝毫不亚于加尔什城。

暗影冲出海底，陆续升上天空，悬浮在加尔什城四周。它们是死亡的鲛人城市，传说中的幽灵之城。

这些城市深埋在海底千年，一同埋葬的还有鲛人的辉煌。

现如今，它们重新被召唤，即将由鲛人最后的血脉率领，重塑海洋霸主的荣耀。

“杰拉德。”

“是，主人。”

杰拉德向费岚弯腰，继而转身走出房间。

他一路来到城主府外，向天空中的半海妖招手。

两名半海妖飞落，一左一右架起他的胳膊，将他带上天空。

迎着狂风，杰拉德的身体迅速膨胀，长满吸盘的触手撑破外套，遍布硬甲的身躯遮挡雨幕。

他是一只稀有海兽。

演化出智慧，能够变换形态，世代忠诚于鲛人的海兽。

轰隆一声，庞大的身躯砸向水面，使得浪潮翻滚，鲸群在惊慌中四散。

多条触手伸向天空，托住加尔什城和全部幽灵城市。

以身躯为纽带，海兽将所有城市连在一起，组成规模惊人的悬空岛群。

“去十一区。”费岚下达命令。

治安官伯兰特死在伊戈尔手中，十一区群龙无首，管理各城的城主和市长滋生出野心，各种手段频出，许多城市变得混乱无序。

作为战略计划中的一环，费岚将夺取十一区，控制该区内所有武装力量。

“伯兰特一直想吞并加尔什城。”费岚双手按住栏杆，发出一声冷笑，“很可惜，直到死，他也没能如愿。”

海兽牵引岛群逆风前行，巨鲸尾随在后，浩浩荡荡压向陆地。

和第六区一样，十一区陷入混乱，各方势力争权夺利，抢夺伯兰特留下的权利真空。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没有人留意到危险正从海洋逼近。

等众人察觉到情况不对，战舰已经登录，悍然进攻城市。半海妖们冲入市政中心，局势再也无法挽回。

以加尔什城为起点，各区治安官改变战略，他们不再被动防御，纷纷选择主动出击，向属于第一区的力量发起进攻。

同一时间，第三区，浮光城。

挫败雇佣兵袭击，解除异植威胁，严珣和谷绪先后返回城堡。

两艘战舰停泊在城堡上空，舱门开启，变异狼蛛率先落地，砰砰声接连不断。

等到声音告一段落，谷绪从舱门后跃下，打开空间钮收起战舰。

亚娜和艾洛特的光影闪现在他左右。

亚娜维持严肃表情，盯着走出旗舰的严珣，目光锐利。艾洛特则是笑眯眯，变成一个慈祥的老人，样子温和可亲。

无视智脑带来的压迫感，严珣走向谷绪，声音温和：“在边境时，你说有重要的事情？”

“是的。”谷绪点点头，“关于赫里斯，艾洛特找到了他的载体。”

“在哪里？”

“第一区议会大厦，底层的密室。”

斟酌片刻，严珣看向金光闪烁的智脑，道：“伊戈尔在第一区，成功潜伏在议会大厦。艾洛特，你是否介意让他知道你的存在？”

“只要见到赫里斯，他就能猜到答案，告知与否没多大区别、”艾洛特转向谷绪说道，“与赫里斯战斗我也有损伤，需要修复程序，大概几个小时。”

话音刚落，艾洛特的光影就消失在眼前，返回停靠在船坞中的战舰。

亚娜怀疑地看严珣两眼，见他没有出格举动，才进入通讯器。光影微闪，屏幕随之熄灭。

她放心得有些太早。

几乎她刚一消失，严珣就倾身靠近谷绪，笑着说道：“你又帮了我。”

“安德烈也是我的敌人，而赫里斯会帮助他。”谷绪无意为自己揽功。

严珣摇摇头，手指擦过谷绪的耳垂，捻起一缕黑发：“话虽如此，我仍要表示感谢。”

“没必要。”谷绪抓住严珣的手腕，用力推开他。

“不，很有必要。”严珣向谷绪靠得更近，银色纹路浮上他的额心和眼角，目光缱绻，声音中充满诱惑，“没有任何宝物能表达我的谢意。所以，我把自己送给你，如何？”

“我拒绝。”谷绪果断拒绝，没有片刻犹豫。

“不再考虑一下？”严珣歪了下头，手指卷着头发，“相信我，你不会失望。”

“不。”谷绪拒绝得更加干脆。

“真是遗憾。”严珣叹息一声，没有继续纠缠。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台阶，走进城堡大厅。

在推开大门时，严珣背对着谷绪，嘴角无声上挑，眸光荡漾，偏执且疯狂。

龙族天性中不存在放弃，锲而不舍是唯一的选项。

终有一日，他能够将珍宝拢入掌心，妥善藏进龙窟之中，真正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