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位于大厦十层。

精美绘画附于墙壁,顺着走廊一侧延伸。

早已灭绝的古兽在画中展开双翼，幻影浮出墙面，一瞬间凝实,微风一般掠过窗前，留下点点金辉。

走廊尽头,两扇大门向内敞开,门上浮雕各类花卉，花蕊上栖着蜂蝶,花瓣层叠绽放,色彩缤纷,栩栩如生。

华贵的水晶吊灯悬挂屋顶,照亮整座宴会厅。

乐声流淌在空气中,曲调时而悠扬,时而活泼轻快，将气氛推向高潮。

人群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时而爆发出一阵笑声。纵然是政见上存在分歧，此时也能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诸位！”

议长穆内来至场地中央,手指轻击酒杯,清脆的声音震荡开,一度压过乐声。

谈话声告一段落,众多目光集中过来，穆内不慌不忙举起手中的高脚杯,目光环视全场，高声道：“为胜利,为新政府，为所有人,干杯！”

祝酒词传遍全场，清晰敲击每一个人的耳鼓。

穆内在释放精神力，单纯为祝酒，未免小题大做。实则是借机展示实力，为进一步把控议会做出铺垫。

在场都是聪明人，一眼窥出他的目的。

无人揭穿。

欢快的气氛使然，没有人会自找麻烦。

何况穆内的对手在议会中，准确来说是以墨菲为首的树人。余者没必要卷入，作为一个旁观者，静观其变即可、

“干杯！”

“为胜利！”

“为新政府！”

“为大家！”

声音接连响起，不算整齐，甚至有些嘈杂，却也给足穆内颜面。

包括严珣和喻非在内，众多政要共同举杯，议员们也大多捧场。哪怕是树人，也不会做得太明显，没必要在宴会中扫兴。

谷绪是例外。

他拒绝饮酒，一滴也没兴趣。自从进入宴会厅，他就远离一切带有酒精的饮料。

华丽的香槟塔近在咫尺，随意装一装样子即可。他却懒得去取，更没有和众人一同举杯。

除他之外还有伊戈尔。

在众人祝酒时，两人突兀地站在一旁，表现得特立独行。

他们自顾自走到落地窗旁，隔绝于人群外，认真讨论起巨星法典。浓郁的学术氛围萦绕周身，与奢靡的宴会格格不入。

然而，没人出面指责他们。包括穆内本人，全对两人的动作视若不见。

归根结底，一切仰赖于实力。

伊戈尔现身人前，参与到这场宴会中，已经给足众人面子。他有资格我行我素，没人能多加置喙。

至于谷绪，在准备开口前，最好回忆一下他的战绩。

徒手撕裂星兽，堪称人形兵器。只身闯入空间通道，照样平安归来。

这样强悍的存在，敢对他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纯粹是分不清子丑寅卯，妄图自找不痛快。

继穆内之后，喻非等人也出面举杯，宴会气氛更形热烈。

谷绪和伊戈尔始终故我。

大概是觉得太吵，两人各自张开精神力屏障，屏蔽外界一切声音。同理，旁人能看到他们嘴巴在动，却无法听清都说些什么。

谷绪手捧一本厚重的法典，翻开中间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

“关于领地、领民和附属星。”他单手托着书脊，找出关于领民的部分，逐条请教伊戈尔。

在伊戈尔询问时，他没有任何隐瞒，当面道出天琴星人大规模迁徙，专职为他打造空间门。

“初期人数十万，今后数量还有可能增加。”他说道。

“你有大片领地，也有附属星，十万人而已，安顿他们不成问题。”伊戈尔笑容慈祥，不见主持会议时的锋芒毕露，活脱脱是一名和蔼的长者。他语气温和，灰色眼眸中充满智慧，“我的建议是，最好将他们分散到附属星。有沼泽星人的先例，政府后续会出台一系列政策，严查外星系移民。你身为治安官，理应以身作则。”

他有意推举谷绪成为执法官，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一批移民不算什么，随意就能安置。但为避免麻烦，还是从源头上掐灭隐患，不留给他人攻讦的借口。

“我明白了。”谷绪略一思索，即知伊戈尔所言确实。他不畏惧审视盘查，却不喜欢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有更好的选择，他乐得施行。

谷绪手段强硬，却不会固执己见。

他懂得如何取舍，也明白怎样做对自己更加有利。

伊戈尔靠窗而立，双手袖在身前，回忆同谷绪初见时的情形，能清楚看到这名少年的成长。

他变得很不同。

总体向好，完全超出他的预期。

“你很适合成为执法官。”伊戈尔评价道。

“哪个方面？”谷绪没有故作谦虚。他亲口承诺严珣，会使原始种族回到应有的位置。登上高位，掌控权利是必经的途径。

“你的性格行事，对问题的看法，处理事情的角度，都很符合我的设想，甚至超出许多。”伊戈尔开诚布公，不讳言对谷绪的赞赏。

他有心推谷绪上位，必然能够做到。哪怕对方存在些许不足，事情也会成功，不过是费些心思而已。

然而谷绪让他惊喜。

他的言行举止，性格为人，完美契合一名执法官的特质。

伊戈尔完全能够断言，谷绪掌握权柄之时，会比自己做得更好。

“我想不需要多久，你就能和他们比肩。或许有一天，你会比他们站得更高。”伊戈尔声音低沉，话中意有指。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谷绪看到了严珣、穆内、以及喻非。

“有机会地话，我不会让自己错过。”谷绪实言说道。

伊戈尔看向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我记得你之前并无太大的政治野心，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

“一个承诺。”

“承诺？”

“是的，承诺。”

伊戈尔默然良久，双眼凝视着他，目光悠远，似透过谷绪追忆早已消失的生命。

“注重承诺是不死族的美德。你是这样，严笙也是如此。”他叹息一声。

“严笙？”谷绪不禁抬眸，目光中充满探究。

“很久之前的事了。”伊戈尔换了个姿势，双手抽出衣袖，宽大的袖摆微微振动，服帖在他身侧，“少年时期，我就认识他，我们在一起成长。他很聪明，也很固执。他曾经对我说，要研究出最顶级的智脑，为此耗费许多年，不分日夜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而他也真正做到了。”

伊戈尔侧头望向窗外，暴雪悄然停歇，乌云散去，夜空呈现幽深的暗蓝。

繁星点点，闪耀在天河之中。

久远的记忆浮现脑海，伊戈尔想起少年时的严笙，想起他为自己受伤懊恼，想起他一边为自己包扎，一边信誓旦旦说着，一定要研究出最顶级的智脑，让巨星战舰在宇宙中所向披靡。

少年的眼睛在发光，仿佛一颗明星，照亮他的灵魂。

“伊戈尔，你不会再受伤，我向你保证！”

言犹在耳，斯人已去。

伊戈尔单手按住胸膛，掌心下压，能清晰感知到心脏在跳动。

时至今日，记忆从不曾褪色。

他永远记得那一刻的怦然心动，也后悔于未将情感诉之于口。

一念之差，错过半生。

如果他不顾严笙的拒绝，强行带走他，把他藏到一颗无人知晓的星球，他是否就能活下来，避开那场无耻的阴谋？

午夜梦回，伊戈尔总是在悔恨中苏醒。

懊悔、仇恨、悲伤汹涌而上，如同浪潮，彻底逼疯了他。

世人不知他的阴暗和疯狂，只能看到伪装的面具。那张面具是如此完美，遮挡住覆灭一切的杀戮欲望。

而今，一切终将结束。

只要完成最后一件事，他就能彻底卸去所有，在永恒的黑暗中寻求平静。

伊戈尔闭上双眼，强行从回忆中抽离。

再睁眼时，他发现身边格外安静。

谷绪捧着法典站在一边，专心致志浏览法条。半精灵阿芙趴在他的头顶，不时出声讲解，帮他翻译深奥难懂的文字。

“这是什么意思，财产？”

“是的，继承和分割财产，主要包括土地和地上建筑。”

“建筑是指房屋？”

“不止房屋，还有桥梁和道路。”

“这些也包括在内？”

“当然，上面写得很清楚。”

两人一问一答，样子无比熟练。

伊戈尔情绪复杂，看得久了，终于引得谷绪抬头。

黑发少年迎上他的视线，从头顶抓下半精灵，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记住书籍页码，旋即合拢手中的巨著。

“伊戈尔，我有一件事想请教你。”他没有重提法典，也没问伊戈尔为何走神，而是直接转移话题，提起另一件事。

“什么？”

“我计划建造城市，包括十二区，还有附属星。”谷绪没有隐瞒，直接道出初步方案，“我有意打造空间门，把领地和附属星串联起来。关于这项工程，我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浩大的工程，耗费同样巨大。”伊戈尔如是评价，旋即话锋一转，“但也很实用。”

“耗费巨大，但是实用。所以有创造的价值。”谷绪总结道。

“打造空间门需要星兽和顶级空间石，天琴星人仅是辅助。没有足够的材料，计划只能沦为空谈。”伊戈尔目光敏锐，指出计划最薄弱处，“据我所知，拥有空间异能的星兽十分罕见，而你手中也没有成熟开采的矿石星。”

“我有关于星兽的线索，随时可以出发去找。至于空间石，巫妖送给我一颗矿石星，亚尔维斯也乐意出售，称不上大问题。”谷绪说道。

伊戈尔打量着他，片刻后点点头，继续道：“既然如此，我建议你选择可以移动的城市，就像你在会议中的提议。”

“天空城？”

“没错。”伊戈尔抬起手指，指尖在虚空中勾勒，以精神力描绘出一个轮廓，赫然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城市雏形，“空间门位于城市中心，一切设施为其服务。城市在星球上移动，不困囿在任一地点，对掌控附属星有极大好处。”

“至于天琴星人，你可以在地面划给他们土地。如此一来，他们将在完工后远离空间门，能避免后续许多麻烦。”

“后续麻烦？”

“人心难测，天价诱惑摆在眼前，无法保证他们不动心。只要有人生出贪念，空间门就不再安全。必须让他们远离，才能够杜绝隐患。”

伊戈尔表情严肃，字里行间透出冷意。

他不惮以恶意揣测任何对象。

自从失去唯一的光，他的世界仅剩下黑暗。邪恶、背叛、猜忌、血腥，才是他窥见的生命本质。

出发点存在不同，但必须承认，他的建议相当有用。

斟酌片刻，谷绪放松神情，对伊戈尔表达感谢，并道：“我会认真考虑。”

“另外，在迁移领民后，需要设立星球屏障，提防有外来者入侵。”伊戈尔早年驰骋星际，战绩辉煌。身为执法官，他率领舰队出征的时间一点也不亚于总指挥。

对于宇宙中存在的危险，他耳熟能详，有极其准确的认知。

无人的矿石星，开发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少有星盗愿意涉足，他们更喜欢坐享其成。

一旦星球得到开发，矿场成功开采，情况就会迥然不同。

消息不胫而走，星盗必定蜂拥而至，雇佣兵和宇宙流浪者也会纷至沓来。

“这些家伙无比贪婪，劫掠是他们最擅长的手段，从来不会有例外。”伊戈尔说道。

灰发老人侃侃而谈，大多基于自身经验。

谷绪全盘记录下来，准备运用到实际，能避免走许多弯路。

“选择造城的材料，可以因地制宜。迁移的天琴星人足够多，他们应该会自备建筑材料。这一点你完全不用担心。”伊戈尔单手探入口袋，翻出一枚空间钮，直接抛给谷绪，“这里有一些图纸，是第一区创建时的原本。还有附属星规划书，你可以大致参考，应该用得上。”

伊戈尔口中的“一些”，现实中以吨来计量。

这些图纸很珍贵，文件资料价值极高，即使过去许多年，仍具有实用性。

谷绪没理由拒绝这份好意。

单手握住空间钮，他又不禁皱眉，未解决的问题浮现脑海，彻底难住了他。

“伊戈尔，你的意见弥足珍贵。这些资料也很重要，对我帮助很大。我希望能回报你，但我不知道该给你什么。”实在想不出答案，谷绪索性实话实说，将困扰和盘托出。

“报答我？”

“是的。”

“没这个必要。”伊戈尔刚想摇头，忽然又顿住，灰色的眼眸看向谷绪，话锋一转，“或许，你能给我一个许可。”

“许可？”

“听闻不死族有创生之柱，矗立在不死城深处，上面刻印往生者之名。”伊戈尔说道。

创生之柱？

谷绪眸光微顿，想起进入不死族陵墓的通道。

通道上方有一座造型奇特的建筑，墙体上雕刻长眠者的名字，应该就是伊戈尔话中所指。

“你承诺给我一块墓地，就在严笙身侧。在我长眠之后，我希望你能把我的名字刻在创生之柱中，与严笙永远为伴。”伊戈尔提出要求，静静等待谷绪的回答。

让一名外族出现在创生之柱上，谷绪不确定是否符合规则。他没有马上点头，而是点开通讯器，给白狼蛛伊斯特发去消息。

片刻后，屏幕闪烁，伊斯特发来回信。

“外族可以被接纳，以伴侣的身份。”回信文字简短，给出最明确的答案。

谷绪从屏幕中抬起头，如实复述给伊戈尔。

能够刻印的是伴侣，是爱人。

朋友地话，恐怕不行。

不承想伊戈尔竟然笑了。

他慢条斯理地抬起手，挽起宽大的袖摆，露出手腕上的一枚图案。

谷绪一眼认出，这是不死族的图腾，和严笙领扣中的图案一般无二。

“在严笙少年时，我们为彼此留下印记，不仅是挚友，更是灵魂的维系，是永恒的陪伴。”

两人感情深厚，友情、爱情、亲情，无法简单定论。

他们是彼此灵魂的依托。

所以，在失去严笙之后，伊戈尔彻底陷入黑暗，终至疯狂。

凝视图腾良久，谷绪收回视线，直视伊戈尔的双眼，正色做出承诺：“以不死城继承者的名义，我答应你的要求。”

“我很荣幸。”伊戈尔放下衣袖，笑容愈发温和，眼底不兴波澜，是得偿所愿后的宁静。

两人结束谈话，屏障也随之撤去。

静谧陡然被打破，人声和乐声一夕闯入耳朵，恰似惊涛拍岸。

谷绪转过头，发现严珣穿过人群，正朝自己大步走来。

他停在谷绪近前，优雅地向他弯腰，递出右手：“亲爱的，你答应过我，今夜做我的舞伴。”

话音未落，乐声悄然改变。

轻快的鼓点响起，中途加入管弦，是宴会中的保留曲目，延续自帝政时代。

“我的确答应过你。”谷绪握住严珣的手，口中不忘提醒，“有一件事，我想你最好知道。”

“什么？”严珣沉浸在幸福中，单臂揽住谷绪的腰，带着他滑入舞池。

“我不会跳舞。”谷绪揭开答案，坚硬的靴底精准落下，恰好踩中严珣的脚背。

上次宴会中，谷绪连换多名舞伴，一直在舞池中转圈，不需要关注舞步，根本没机会踏错。

这一次，他的舞伴只有严珣。

黑发的不死族身体力行向对方展示，如何精准落点，每一次都踩中相同位置，不差毫厘。

第五次被踩中，严珣的笑容逐渐消失，目光中充满怀疑。

“亲爱的，你真不是故意的？”

“我保证。”

话落，第六次。

足足十一次，舞曲终于告一段落。

“还要继续吗？”在下一支舞曲开始的间隙，谷绪问道。

严珣凝视着他，目光闪烁，随即翘起嘴角。

“当然。”他握住谷绪的手，单臂用力，轻松将他托了起来，“银龙从不轻言放弃。”

“好吧，随你。”谷绪耸了耸肩。

接下来的舞曲中，严珣贯彻他的执拗，一直不曾松开谷绪。

谷绪也尽量配合，努力卓有成效。第三支舞曲过后，他的步伐变得轻盈，严珣的脚终于逃过一劫。

第四支舞曲响起时，喻非和喻珊来到近前，礼貌地邀请交换舞伴。

严珣不太情愿，谷绪抓住他的衣领，在他耳边低语一声，随即单手一甩，把他送到喻非面前。

“交换舞伴。”

在银龙和巫妖大眼瞪小眼，满脸不敢置信时，谷绪牵着喻珊进入舞池，施施然远离两人。

喻珊瞪大双眼，不相信自己只是看戏，怎么竟成为暴风眼。

“我有事和你说。”谷绪说道，单手揽在喻珊腰间。

喻珊木然地转过头，看到两人间的距离，感受背后刀锋一样的视线，她预感要大祸临头。

除非有奇迹发生，不然地话，她八成没法活着走出议会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