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这个称呼翎卿听了很多年。
魔域那些人这样叫他, 他手下的人也这样称呼他。
他们总是叫他殿下,然后乖顺地等在他面前,用敬仰孺慕的眼神看着他, 等着他的指令,然后竭尽全力去为他实现。
但眼前的黑蛟叫的殿下不一样。
翎卿潜意识里就是知道, 它和那些人叫的不是同一回事。
或者说,代表的不是同一个身份。
作为妖族中的至强者,黑蛟没有必要叫一个魔域的魔尊殿下。
还跟他说好久不见, 好像他们曾经认识一样。
——不过, 真的不认识吗?
翎卿停在半空,瞳孔茫然了一瞬,恍惚间好像听见什么人曾经这样叫过自己。
不是奈云容容这些人,而是更年幼、更清脆,完全是小孩子稚嫩的嗓音, 高高兴兴找他跑过来,叫他:
“殿下!”
孩子受了委屈, 包着泪躲起来哭, 见到他的时候赶紧揉眼睛,假装自己没哭,却在出声的瞬间破功, 哇地大哭起来, 抓着他的衣服, 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殿下他们欺负我, 你帮我打他们!”
被派出去历练,明明一身修为, 却被一只公鸡撵得满山乱窜, 大喊:
“殿下救命!救救救我!”
……是眼前的黑蛟?
翎卿从海浪上落下, 踩在他鼻梁上。
脚下的黑鳞冰冷而锋利,坚实得像一块块黑铁盾牌,开阖间又告诉他不是这样,这是一个活物,鳞片开合的缝隙中可以窥见炽热的血肉,仿佛岩浆流淌。
黑蛟静默地仰望着他,忽然一低头,猛地拔地而起,朝着云霄之上飞去。
翎卿被劲风带到它的后颈,一手抓住鳞片边缘,单膝跪在黑蛟背上,被迎面而来的海风吹得睁不开眼睛,斗篷被掀翻,全身衣袍鼓舞翻飞,离地面越来越远。
他听到身后传来海浪翻卷的声响,沐青长老焦急的呼喊声,还有其他人的惊呼声。
但很快,一切都被甩在了身后。
又是潜意识,翎卿觉得这条黑蛟不会害他。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理由,但根深蒂固的信任让翎卿松开了手里紧握的两把刀。
云飞快掠过身边,入目皆是蓝色,蔚蓝的天空,波涛起伏的大海。
黑蛟带着他飞到了大海深处。
等到狂风停下,他们已经到了一片平静而辽阔的海域。
黑蛟把头低下去,旁边就是一块礁石,伸脚就能踩到。
翎卿从它耳朵旁边跳下去。
重新回到平实的土地岩石上,他才感觉体内被风吹得险些离体的血液再次流动起来。
鼻息里全是大海潮湿咸腥的气息,他头发衣服全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去拨开脸旁的发丝。
黑蛟盘在海面上,把海水压得上涨了一大截,依旧是半边身子探出海面,低下头来和翎卿对视,大片阴影把翎卿完全笼罩。
“终于没有人打扰了。”它说。
确实没有人能追过来了,这里不知道是哪片海,极目远眺,也只能看到不断涌起的海水,那些修士没有人追过来。
黑蛟开始化形。
庞大得足能遮天蔽日的身躯快速缩小,前一瞬还巍峨难以仰视,眨个眼的功夫,就缩小到了原本的百分之一,背后遮挡的阳光都洒落下来,眼前天朗气清。
还剩下翎卿那两头狼那么大的时候,黑蛟开始化为人形。
一个身穿布衣的老者出现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根绑着白布的朽木拐杖,以凡人的年龄来看,至少七十岁往上,须发皆白,精神头倒是还好,笑眯眯地望着他。
翎卿沉默。
通天彻地的上古蛟龙,和眼前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看起来生活还颇为拮据的老人,差距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老人发现他看着自己不出声,不大好意思地拉了拉自己身上短一截还打了补丁的衣服。
“这一片也没什么人,我平时不怎么出海,就随便穿穿了。”
衣服嘛,能穿就行。
他身上这件还是两百年前新买的,现在看也还不错。
这老头自己穿得随便无所谓,看翎卿衣服头发被风吹乱,就忍不住上手,给翎卿理理头发拉拉衣摆,歪过去的领口也抚正。
翎卿一言不发看着他动作。
太熟悉了,就好像这种事早已发生了千百遍。
他的袖子被拉,睡在里面的系统被吵醒,从翎卿袖子里冒出一颗毛发乱糟糟的兔子头,惊讶地看着忽然出现的陌生人,对着黑蛟现在的造型,进行了高度概括:
“npc村长?”
系统知道了亦无殊在找自己,最近一直在有意识地躲亦无殊,除非是睡着了没看见,但凡是亦无殊在的场合,它都缩在翎卿袖子里不出来。
这会儿亦无殊远在不知多少公里之外,它又出来冒头了。
“殿下新养的兔子吗?”老头注意到这颗毛茸茸的兔头,凑近了观察,“看起来可以炖一锅嘛。”
系统兔子腿都吓抽筋了。
这些人怎么回事?
一个莲花一个老头,看到它这么可爱的兔子,不说眼冒爱心上来抱抱它,张口就是要把它炖一锅。
它本来以为莲花已经够过分了,那小子看到翎卿没把它炖了,还要惊讶一下。
没想到这老头更没礼貌!
它耳朵都吓成了飞机耳,缩回了翎卿的袖子里,只露出一撮毛,“怪老头!”
“我叫非玙,小兔子,”黑蛟说,“居然会说话,那就不能吃了,真可惜。”
他真感到遗憾似的,摇了摇头。
系统彻底不敢冒头了。
“不是连鸡都能追得你满山跑吗?你还敢吃兔子?”翎卿忽然说。
他想验证那段幻觉的真伪。
“可是那个鸡真的很香……很可怕啊。”非玙扶着拐杖叹息。
又来了,翎卿眨了下眼,听到小孩子稚嫩的控诉,“可是那个鸡真的很可怕嘛,它一直追着我咬,你看我的屁股!”
“我不看。”翎卿听到一道不耐烦的少年音。
不似寻常少年清脆,飘渺得像蒙在纱里,空灵而诡异。
像是苗疆丛林里传来的、骨笛吹奏出的乐曲,碎金在虚空中缓缓流动。
有点像莲花的嗓音,但又不完全是。
这声音蛊惑人心得多,惨了蜜糖的毒药般,只是声音就让人神思恍惚,神魂颠倒,忍不住去窥探他的真容。
他说:“转回去,谁要看你屁股。”
“哦。”
对方捂着屁股委屈巴巴。
……这是莲花曾经传给他的记忆吗?
眼前幻境还在继续,小孩还在咧着缺了一颗牙的嘴到处捡柴,准备架个火把把鸡给烤了。
很快准备妥当,拔干净了毛的鸡被串在了木棍上,烤得浑身流油。
火焰扭曲了火把边坐着的两人的面孔,翎卿只能看到一道隐于黑暗的侧影。
那是一个不比小孩大多少的人,长发披散在身后,只抓了一小缕编成辫子,明明也是个小孩身形,却一点也没有小孩的圆润,半张脸苍白如骨,下颌弧度利落,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同样没有血色。
那人只负责杀鸡,然后就开始坐着等吃,百无聊赖地看小孩忙来忙去。
他哼着古怪的歌谣,像是突然间察觉了什么,忽然停下,抬眸朝翎卿看来。
刹那的目光仿佛洞穿了时光和虚幻,看到了不知多少年后的人。樾ロ各
这不可能的,这少说都是上万年前的事情了,小孩根本不可能看到他。
翎卿有些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他掐了把指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直指问题中心,“你认识亦无殊?”
亦无殊说黑蛟是他养的,养来端茶送水,但没说黑蛟的名字。
翎卿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黑蛟叫非玙。
非玙,飞鱼?
飞鸟与鱼不同路,从此山水不相逢。
也是一个取名不吉利的。
“您已经遇到那位大人了吗?”非玙果然认识亦无殊,一听就跳过了询问这是谁,直接开始担忧起来,“你们没有打起来吧?”
他想了想这两人见面的情景,更忧虑了,白花花的胡子都失去了光泽。
非玙颤抖着问:“那位大人还活着吗?”
“您没把他杀了吧?”
这灵魂三问一下来,信息量十分充足。
翎卿问:“‘我’和他关系差到了这个地步?”
他不确定黑蛟把他认成了谁,姑且就当作是他好了。
不管别人把他当成了谁,如果对他有利,那暂时做一做也无妨,利益当先。
只有他就是黑蛟认识的那个人,才更方便套话。
“何止,”非玙感慨,“您小时候过生日,每年许的愿望,都是让那位大人去死,坚持了一万年呢。”
一万年?
翎卿心尖颤动。
那个谁这么老吗?
而且每年都坚持不懈诅咒亦无殊去死,可见执念之深。
以及仇恨之重。
翎卿理了理思绪,决定从不那么沉重的角度入手。
“亦无殊说你性格和我一个朋友很像,”翎卿补充,“我那个朋友才十五岁,很……不着调,经常咋咋呼呼,但我看你……”
“以前确实是那样,”非玙叹息,“但人总是会老嘛。”
“你也不是人啊。”
非玙幽幽地说:“您还真是一点没变嘛,说话好难听。”
“……”翎卿略过这一茬,“你小时候就认识‘我’了吗?”
虽然从幻影中看来,两人确实是从小相识,但这个“从小”也是有区别的,出生就认识也叫从小,八九岁认识也叫从小,黑蛟说的是哪一种?
“是啊,我三岁就认识您了,您那时候好像一千多岁了吧,但还是三岁模样呢。”非玙回忆着过去,摸着胡子微笑起来,“后来我长大了,可您还是那么矮,长得非常慢,一千年才长了半个脑袋高,可把您气坏了。”
“…………”翎卿冷静道,“这种没用的事就不用说了。”
他决定不绕弯子了,不然指不定黑蛟又把话题扯远了。
嗯,不是怕黑蛟又翻出什么“黑历史”来。
“‘我’为什么那么讨厌亦无殊?”
“原来您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吗?”非玙惊讶,“那看来您是真的全都忘了,还有那位大人,您不记得这些,那他就还活着?”
“回答问题。”翎卿说。
“嗯……”非玙犹豫了下,怕说出来翎卿又去和亦无殊你死我活,但长久以来服从的本能又让他没办法拒绝翎卿的问话。
很快,本能占了上风,他说:
“您要毁灭世界,大人不让您毁,您那时还年幼,生长缓慢,神力不足,打不过那位大人,所以……”
所以……
——“正邪不两立。”
——“打不过。”
莲花当初跟他说的居然是真话。
一个字都没说谎。
作为一个自称为魔的家伙,莲花真是过分诚实了。
“我为什么想毁灭世界?”翎卿纳闷。
虽说他也没觉得这个世界好到哪去,但毁灭世界还是挺麻烦的吧?
“他”以前志愿这么宏大?
“您说,世界上肮脏的人太多了,人性本恶,人心更是丑陋得让人作呕,你要把人全杀了,还世界一个干净。”
“哦……”翎卿还是挺理解他的。
他之前和亦无殊聊天,问亦无殊一般怎么找那些穿书的人。
原本是想刺探情报,以便更好地误导亦无殊。
但亦无殊说:“你知道什么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臭味相投吗?系统选的穿书者一般不是好东西,只要是人渣扎堆的地方,十有八九就是。”
翎卿默默喝茶不语。
……世界上还有比魔域更人渣扎堆的地方吗?
就翎卿在魔域认识的人,算得上好人的,一只手数完了还有剩——
根本不用数,就只有展洛这一个。
他想起他认识奈云容容的时候,一间昏暗华丽的屋子,只用烛光照亮,丝竹靡靡,到处都是男欢女爱的调笑声,半空里飘动的空气都是污浊的。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男人兴奋扭曲的脸,和女人嫩白的胸脯和大腿。
奈云容容就是在这种时候被带了上来。
那时她还不叫奈云容容,奈云容容是她自己取的名字,就像长孙仪和相里鹤枝他们一样,都是从地狱中走出之后,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
那时候,她叫歌鹤。
一个舞姬。
瘦弱的女孩孤零零站在一群男人中间,身上只围了两片轻纱,白皙的腿上全是铁链和鞭子留下的伤痕。
她颤巍巍地站着,像是一个商品,供人取乐挑选。
“殿下,这可是我压箱底的宝贝,您远道而来,特地叫来给您松快松快。”她的主人谄媚地凑到翎卿面前,试图用这个小女孩换翎卿对他高抬贵手,在老魔尊面前替他说两句好话。
肥头大耳的男人转过脸,和善讨好的面目骤变,凶残蛮狠地呵斥:“还不快点动起来,杵在那做什么?”
“给老子跳!”
“腰扭起来,还有腿,你躲什么?”
“没用到东西!”
“过来!爬过来!让殿下看看你!”
那个小女孩忍着膝盖上的伤艰难爬到翎卿面前,祈求他的怜悯。
她实在太美丽也太孱弱,像一只美丽的羔羊,仰着细长的颈子任人宰割。
周围人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光贪婪而丑陋。
只要翎卿拒绝,毫不怀疑这些人会一拥而上,把她瓜分。
在场众人只有翎卿是不觉得她美丽的。
无关容貌。
假如他对魔尊没有利用价值,没有神骨,没有千山雪,他的下场会比这个小女孩惨无数倍。
那里是魔域,是世间至恶汇聚的地方。
弱小就是原罪。
那一刻,他看着趴在自己脚边的小女孩,心里涌动的是无边的怒火。
还有毁灭的欲望。
他拿起身边的杯子,摔在地上,老魔尊的人一拥而上,很快控制住了场面。
他把这个叫歌鹤的舞姬拉起来,抽出身边侍卫的刀,引着她握进手里,那一刻,说不清魔鬼在谁的耳边蛊惑,翎卿说:“去杀了他们,我带你走。”
歌鹤颤抖地握着刀,迎着那些惊恐憎恨的目光,一步一步朝他们走去。
第一刀,她半边身子都被喷溅上血。
但她不害怕,翎卿看到她发亮的眼睛,她高高举起刀,很快有了第二下,第三下,直到把她的“主人”变成一摊烂泥。
然后她爬起来,走向第二个人。
鲜血喷溅,火光和烛光一同染红了夜色。
翎卿看着她杀人,心脏因为兴奋而鼓噪,就连喘息都在逐渐变重,浑身的血都在发热,一股极端刺激的感受让他大脑发昏。
那是杀戮。
他渴望杀戮。
记忆中的血花好像蔓延开了,翎卿竭力稳住自己颤抖的指尖,问:“我是谁?”
他有些疲惫,却又太想知道这个答案,只能撑着抽疼的头,挤出问题:
“我是……什么东西?”
非玙说:“您是世间第二位神明。”
轰——
血花散开了,翎卿眼前一片血红。
虚空中仿佛有一道身影转过身来,于高空之中静静俯视着他,黑发曳地,雪白的面容安静而邪恶,罪恶一样的美貌,糜烂奢靡的莲香散发出来。
那是……
莲花?
不对,翎卿闭眼,那不是莲花,那是……
成年之后的他自己。
他好像能听到那个人在说话,明明祂没有张口,但他就是明白那个人心中所想。
心里无边的恶意翻涌出来。
翎卿被迫跟着祂思考,祂的眼底照出众生的欲望——
一栋大宅院中,年过半百的继父在暗中窥伺貌美如花的继女;妾室和管家合谋,打算生下私孩子就杀了家主谋夺家产;小姐想和书生私奔,被丫鬟发现,怕她去告密,两人勒死丫鬟埋在树下。
画面转到一片战场。
士兵拼死杀敌,一把刀砍下,战友却为了活命,拉了旁边的人垫背。
将士在拼命,将军们吵得在营帐中面红耳赤,副将嫉妒主将的才能,面上说着一定马上调兵支援,心里却在想出卖对方换取利益。
主将好大喜功,战事还未结束,就想着把功劳全部堆在自己身上。
监军摸着袖子里沉甸甸的银两,想着这趟来的值,贪墨军饷果然要找同道中人,这次战争死的人多,说不定抚恤金也能动一动……
遥远的皇宫,帝王纸醉金迷,搂着宠妃醉倒在酒池肉林中。
丑陋的、不堪的、肮脏的……
这个世界……为什么要存在呢?
那么恶心,不如毁掉好了。
祂生来不就是为了清扫罪恶的吗?
翎卿额角沁出汗来,心底的恶意堆积成一摊腐烂发臭的沼泽,从心底冒出泡来,叫嚣着把一切都毁灭。
过了许久,他颤抖着滑动喉结,把翻涌上来的情绪全部压下去。
这怎么能叫新生之神?
这分明是……
他又听到了一声冷笑。
还是和上次一样,来自他的心底。
莲花冷冷道:“自欺欺人。”
非玙说:“‘你’是世界上第二位神。”
莲花说:“自欺欺人。”
翎卿按下所有念头,问非玙说:“神会想着毁灭世界?”
非玙摸摸自己的头,“可能神有自己的想法吧,我就是条蛟,只负责陪您玩耍,其余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您小时候好几次借着帮我的忙跑出去,被发现之后,我差点就被那位大人罚了呢。”
翎卿敏锐地听出什么,“他不让‘我’出去吗?”
怎么还需要借着各种理由偷摸往外跑?
“是啊,大人很忙,祂说您还小,很多事情还不懂,但您那时候已经很强了,强过世间大多数生灵,又对众生毫无怜悯之心,所以不能放您出去。”
稚子身怀利器,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心智,这将是一场灾难。
无论是谁,都不会把世界的存亡交给一个满心戾气的孩子来决定。
翎卿不喜欢别人禁锢自己,但这个理由还算能接受,“他骂你了?”
“这倒没有,”非玙笑呵呵地,“那位大人脾气很好的,一般不会生气,您经常带着我一起骂他,被他听到好几次,他都不在意的。”
“‘我’骂他什么?”
非玙突然就不说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咱们不提了。”
听着就有猫腻,翎卿:“说。”
非玙:“……您诅咒他阳痿。”
“……‘我’为什么能想到这边去?”翎卿麻木。
哪怕是诅咒亦无殊从此手抖拿不起剑了呢?
痴呆了也好啊。
为什么骂的这么……这么不入流?
“因为您长不高啊,”非玙小小声说,“您一千年就长了两寸,别的地方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您非常仇视那位大人……”
“好,可以了,不要说了。”
说着说话话又说回来了,翎卿头疼,“他”的嫉妒心这么强吗?还是说他的好胜心已经蔓延到这种方面了?
“我们还是来说毁灭世界吧,”翎卿冷静道,“我具体是想怎么个毁法?”
“把有罪之人全部杀了。”非玙说,“那时候世上已经有修仙了,虽说有心魔考验,还有大道之争,但总有那么几个家伙,坏得极其坚定,或者说他们从头到尾就不觉得自己在做坏事,也不觉得自己有错,道心比寻常人还要稳固,心魔压根困不住他们,命还特别长……”
祸害遗千年。
翎卿懂了,“把他们杀了,然后呢?这不挺好的吗?这天谴跟死的一样,有人把他们杀了不算替天行道吗?”
“问题是按照您的标准,全世界一个都活不下来,人人都有罪,您是人性本恶的忠实拥趸……”
好的,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
翎卿好奇:“那你身上的罪名是什么?”
“……我不是人,殿下,在您心里,灵物一类要比人更纯粹,更得您偏爱,不过,就算不提这个,在您的审判下,我应该是接近完美的那一类吧。”
非玙又露出了那种回忆的微笑,好像老人总喜欢徜徉在过去的回忆中。
“您曾经夸过我呢,您说我善良却不愚昧,勇敢却不鲁莽,坚强却不失柔软……”
翎卿按了按唇角,默默心想:“‘我’究竟把你使唤成了什么样,才能说出这种可怕的话?”
“但是殿下,就这一点,我还是更赞同那位大人。”
非玙杵着拐杖,像一个真正历经世事的老人那样,看着鲁莽又偏执的晚辈,发出悠长的叹息。
“世间的事是很复杂的呀。”
“无论规则有多严密,它总是死的,一个人想要作恶,有太多办法了,”非玙说,“比如一个人,假如他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养子,为了谋夺家产,把主家全部杀了,一共十六口命,他该死吗?”
“当然该。”
“那再假如,他曾经也是一个家中备受宠爱的孩子,家里虽然贫穷,但父母恩爱,上慈下孝,只是母亲突然生病,家中无论如何也负担不起,父亲跪求郎中抓药,郎中就是那户富贵人家的家主,他看着男孩父亲苦苦哀求,却不愿意给呢?”
翎卿不需要想。
“还是该死,别人的药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母亲都要病死了,需要的药材和精力都不在少数,开店总有成本,要是人人都能用自己的不得已,通过哀求要挟别人帮助他,不然就能理所当然杀人全家,那全世界都得疯了,我是不是能骂他一句罪魁祸首?”
非玙静静看着他,“殿下,世界需要善心。”
“但给不给善心,应该由自己决定。”翎卿寸步不让。
他似笑非笑,“你知道我听你说这些是什么感受吗?”
他一字一顿,“还好我是个坏人。”
“人想要拿到一件东西,不靠自己,去靠别人发善心,等着别人主动为他承担后果,然后坐享其成,这是在逗我笑吗?”
他唇角扯了一下:“况且你这还是强迫的,怎么,逼着人家当圣人救苦救难吗?血肉全抛,最后歌颂一句伟大?你不觉得恶心吗?”
非玙吐出口气。
“好吧,那我们继续说,还是刚才那个故事——假如那个郎中帮了他们,不是无私帮助,郎中收取了他们全部身家,却给了他们一副假药呢?”
“他的母亲因此死了,父亲去找郎中要个说法,反而被郎中诬告送入衙门,求告无门,硬生生被屈打成招,冤死在了狱中,一夕之间家破人亡,那他还该死吗?”
翎卿久久不语。
非玙说:“或者说,郎中该死吗?”
“他只是害死了一个人,只动过那一次邪念,除了那个人以外,他没有害过任何人,按照天谴的标准,他是不致死的,但是在您手里,他必死无疑,对吧?”
“对。”翎卿承认了。
“那横死的那十六条人命呢?他们该死吗?他们或许从头到尾不知道这件事,但他们享受了郎中行骗带来的好处,郎中骗了他父亲,拿着从他们手中骗来的钱买肉回家包饺子给自己的孩子吃,他们有罪吗?”
非玙再次叹息,“按照您的想法,他们也是要死的。”
“但是殿下,人就是这么复杂,”非玙稍稍偏开目光,从翎卿身侧,看向他背后的万里海域,天高地远,飞鸟划过天际,“而且,这个世界真的很大啊。”
——“翎卿,世界很大啊。”在过去,那个人也这样跟他说。
翎卿眼里浮现些许迷茫。
“这还只是其中一件,而这个世界,这块土地,这片海,生活着何止亿万生灵,在我们谈话的同时,或许就有成千上万的人死于阴谋诡计,谁来一一决断呢?您能决断一个能决断千万个吗?能保证自己每一次都对吗?规则可以束缚所有人,包括神,它维持的只是这个世界的平稳,而非绝对公平。”
这个世界有两位神。
就像天地间的两只眼睛。
一只从天上俯瞰大地,看出人的善。
一只从地底看向人间,入目皆是恶。
世人在他们眼里被分成两半,一半暴露在光明之下,代表着善良正义勇敢。
一半隐藏在黑暗之中,骨缝里都浸淫着罪恶。
善和恶在一起,组成了人。
“所以全部杀了就能解决了。”翎卿完全认可了非玙口中第二位神的想法。恶是诛不尽的,有人就有恶,那不如都杀了。
“……”非玙捂脸,“全白说了啊。”
而且,好像似乎大概、翎卿之前还没想过毁灭世界,被他这么一说……
“还有我为什么打不过他?”翎卿的关注点更快转移到实际问题上。
毁不毁灭世界先不说,但几万年还追不上亦无殊……会不会有点太夸张了?
非玙说:“神明说,是您缺少了对众生的怜悯之心。”
“……是这样吗?”
翎卿还记得,他曾经问亦无殊:“杀个人的自由都没有,这神当的还有什么意思吗?”
“就是要没意思。”
亦无殊笑着回答他。
“有意思,就不是神了。”
这些规则,由神制定,束缚着世间万物,也束缚着神,对的万物要求尚且松泛,对神明的要求却严苛到毫无余地。
人杀人不一定会死,但神要是杀人,天谴立刻就会降临。
哪怕只是神骨,也要受此约束。
“为什么?”翎卿曾经理解不了。
神生于世间,长于世间,又和万物都不同。
生而为神,为什么不是荣耀,反而要枷锁加身?
“因为我不是个好东西。”
亦无殊是不是个好东西翎卿不知道,但一个想毁灭世界的魔,绝对不是。
“最后一个问题。”翎卿忽然说。
非玙放下手,理了理自己的袖子,沧桑道:“您问。”
翎卿站起身,斗篷沿着身体滑落,掉进海水中。
他依旧是成年之后的模样,姿容姝美,眉目奢华,不需要任何珠宝点缀,只要静静地站在那,诡异的、邪恶的、让人感到不祥的美就会源源不断地从每一寸皮肉下渗透出来,无声引诱着人沉沦堕落。
他抬起手,袖口滑落,露出手臂上的莲花纹路。
一道同样修长的影子在他身旁浮现。
同样颠倒众生的美貌,同样靡艳柔媚。
他们上一次这样并存,还是翎卿初到镜宗,选择接受莲花的力量,在莲花池中闭关时,莲花趴在水面上看他的时候。
一层池水隔开两张面孔,水面上倒影出的影子相似得惊人。
从某些角度看上去,活似照镜子一般。
只是眼角眉梢细枝末节的不同,大概还是来自于翎卿的父母,孩子总是和父母有相似。
翎卿就这样站在非玙面前,问他:“你刚才说的,所有的事,指的人是谁?”
“我,还是他?”
莲花有些讶异,朝他投来目光,不过须臾,又变为了微笑。大概是托他那张脸所赐,眼睛轻轻一弯,就是无边的甜蜜和亲昵。
“翎卿?”
“是您。”
非玙再度弯下腰去,朝着翎卿的方向,深深一礼。
“我说的是您,殿下。”
【作者有话说】
刚出现时:老夫以凡人之身征天,手握日月摘星辰,世间无我这般人
认出翎卿之后:哎哟小主子今天又多吃了一碗饭呢,(板起脸)你可是少爷带回来的第一人
第二卷写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