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他, 把他取而代之。”
哐当!怜舟桁四肢上的锁链脱落,掉在碎裂的石砖之上。
止咬器捆在脑后的束带松散开来,怜舟桁被禁锢已久的口齿重获自由。
喉结上下滑动, 他顶了顶锋利的犬牙,感受着身体中复苏的力量, 缓缓扯起一抹放肆至极的笑,峻挺眉峰压着的黑眸中战意被点燃,一瞬不瞬, 锁定了眼前的人, 缓缓往前行走,肌肉如山峦起伏。
迫人的气势霎时将空气压迫成一线。
温孤宴舟神色近乎涣散,盲摸向自己的剑,拿起来又不稳地掉落下去,良久他笑了一声, 侧过头,问:“殿下, 这也是惩罚吗?”
因为我想让百里璟来杀你, 所以你就要让我再一次死在怜舟桁手中?
他头痛欲裂,却执拗地“看”向翎卿。
你要再一次收回你曾经亲手赋予我的生命吗?
翎卿给他的回复是,又往后退了一步, 微微垂下眼睫, 礼貌又克制, 道不尽的冷漠。
只是一步, 却好像划分开了一条无法跨越的分界线,从此被他排除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一如初见时,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翎卿没再看他一眼,拂袖转身离开。
这次是真正的永别了。
彻底死去,没有再见的机会。
怜舟桁就在一旁虎视眈眈,就连追上去跟他打一架都做不到。
温孤宴舟感觉自己站在风口上,身体破了个洞,冷风灌入进去,浑身都是凉的,比翎卿不在的那些年、空荡荡的魔宫还要冷,他死亡那日都及不上。
他迷惑地想,自己为什么还能感觉到冷。
……翎卿从前也是这么冷吗?被蛇毒折磨,终年落于天寒地冻之中。
他想起自己从前半夜惊醒,暂断修炼,去隔壁看翎卿是否安稳,偶尔遇上翎卿不好好盖被子,给他重新盖好时,有时不经意间摸到翎卿的手,也是这么冷,跟摸了把冷冻的糯米团子一样。
那么凉,一动不动的时候是真吓人,像是摸到了死人的手。
但他不怕。
窗外的树枝狰狞怪异,一年到头长不出一片叶子,从窗台倒影进来扭曲地落在地毯上,蔓延出可怖的形状。
乌鸦嘶哑地叫着。
暗红色天穹笼罩着黑色大地,高塔阴森而偏僻。
明明没有一件事是美好的,但温孤宴舟却什么都察觉不到。
他跪在床边,低头看着翎卿落在被子外的手,温柔近乎虔诚,只有清浅的呼吸散落在空气中。
翎卿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发生什么了吗?”
“您又踢被子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不盖也冻不死我。”
温孤宴舟把滑落了大半在地上的被子拉过来,把他的手掩住,仔细掖好边角。
翎卿静静看着他,黑暗中翎卿的眼睛那么亮,温孤宴舟用尽所有意志力,才让自己克制地收回了手,起身离开床边,一步步退入黑暗之中。
“殿下,晚安。”
他站在门边,扶着门。
翎卿眼睫疲倦地垂下去,脸缩进被子里:“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去蘅城。”
他们还要齐心协力,想办法对付那位难缠的城主。
门扉在眼前合上,怜舟桁往旁边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形完全挡住翎卿。昔日敌人走到了他的位置,不客气地觑着他。
“你的对手是我。”
温孤宴舟握着剑站起身,情绪如泡沫沉入大海,面庞沉静。
“是吗?”
身后传来野兽出笼时兴奋的嘶吼,刀剑交击的铿锵声迸裂,仿佛雷火淬炼,灵力冲击的气浪将地上的干草完全碾成粉末,向着四面八方冲击,夜色被搅的一团乱。
翎卿沿着来路一步步离开,没有回头去看。
“嗷……这是什么鬼地方?好冷啊……救命怎么好像有鬼?”
哆哆嗦嗦的声音从马车车轮下传来。
一坨阴影蜷缩在马车轮子下。
阴影撅屁股,跪在地上,试着把头探出马车底,却一不小心摸到一只还未完全散架的骨手,宛若把手扎进油锅,杀猪一样尖叫起来:
“啊救命!”
他四肢原地起飞,却忘了自己在马车下面,后脑勺咚一声撞到了马车底,又嗷了一声。
好不容易等他顶着额头上的包、摸着满地白骨鼓起勇气爬出去,迎面却是一张素白美艳的脸,一手扶着马车底座,面无表情地弯下腰看着他。
展洛差点又一声“鬼啊!”叫出来,幸而最后一秒认出了这张脸的主人。
他的好兄弟!
他在这遍地死人的地方被吓得不行,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熟人,喜极而泣,就要扑上去认亲。
翎卿敲了敲车厢,似笑非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在这?”
“我……”展洛扑到一半,硬生生刹车,眼珠一转,“其实我……就是……困了,对,困了,想找个地方睡觉,然后……”
“你的意思是,你一觉睡醒,就在这了是吗?”
事实就是这样没错,但展洛不敢说。
翎卿心平气和地问:“你困了跑我马车下面睡?”
展洛哪敢说自己就是故意的,想用这种办法跟着他。
他被奈云容容撂在镜宗,只能老老实实跟着沐青长老修炼,在一次偶然中,他从沐青长老口中得知翎卿真实身份,被狠狠惊掉了下巴,很是纠结了一阵。
后来奈云容容回来,一直失魂落魄,他一问,从她口中知道翎卿那番“遗言”,原本凌乱的心一下就找到了方向。
好兄弟是魔尊怎么了?
是魔尊就不是他朋友了吗?他可不是这等看到朋友发达了就不敢去认的胆小鬼!
朋友有难,帮不上忙的时候就算了,不去添乱,但现在,他好歹也算是个出窍期,丢外面都能开山立派了,怎么能不两肋插刀?
唯一的问题就是,翎卿说了不让他们跟。
但这难不倒展洛,他偷偷跟。
一开始他还担心翎卿发现他,后来发现这马车里装了什么东西,气息混乱驳杂,和他竟然是同出一源的,他藏身在马车底下,完美掩盖掉了自己的痕迹。
可谁知,他藏着藏着就睡着了。
没办法,行车过程单调,又不能修炼,万一泄露气息被翎卿发现就惨了,他无聊得都开始数自己的手指头了,输完手指数头发,数着数着就睡了过去。
眼睛一闭一睁,就来到了这里,还和一个骷髅头脸贴着脸。
黑洞洞的眼眶正对着他,蛆虫在眼眶中蠕动。
他最怕虫子了,何况还是这种白花花的丑陋虫子,没被吓死都算他身体好。
更可怕的是,在这种时候,翎卿还不见了。
马车里也空了。
只有他。
翎卿大概猜到了这二傻子的想法,等他磕磕跘跘编出理由来,呵了一声。
“哎呀,来都来了,”展洛扭捏地伸出两根指头去牵他衣角,“知道你不想看见我,但是没办法,木已成舟,生米也都煮成了熟饭,我又出不去,将就一下嘛。”
翎卿冷睇着他。
展洛把自己扭成麻花,朝他抛媚眼,“哎哟,卿哥哥,带带人家嘛……”
“…………”
展洛第一次在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和他相处,居然也适应良好,半点不拘谨。
翎卿倒是能把他扔出去,但看展洛这吓得牙齿打颤的模样,索性不扔了。
说了不让来非要来,吓死他算了,就当给他一个教训。
他不带奈云容容他们是怕顾不上,但展洛这小子无所谓,又死不了。
“走吧,”翎卿步上马车,掀开车厢门,皮笑肉不笑地说,“刚好缺个赶车的。”
他不打算等怜舟桁,实力相近的修士一打起来没个定数,可能十天半个月,也可能一年半载,让他们慢慢打着吧。
“好嘞,我最会赶马车了,”终于不用趴车底了,展洛打蛇随棍上,麻溜爬上去,挽起袖子,“看我给你露一手……手……等等,马呢?”
马车全靠翎卿的神力行驶,哪来的马?
“咱们没马啊,这怎么赶?”
翎卿散漫靠在窗边,眼刀往外一扫。
这片土地仿佛受了什么感召,满地尸骨颤抖震颤起来。
展洛还在找马,一块骨头突然飞起来,吓得他差点滚下马车去。
但紧接着,无数的白骨汇聚而来,拼出一只马蹄,到胸时附近的骨头不够了,翎卿指尖朝一个方向点了点,远方的黑色沙土浪潮般翻涌,送来更多的骨头。
白骨密密实实拼接在一起,白骨战马前蹄跃起,仰天嘶鸣,最后几块白骨覆盖而上,组成马鞍,周身白骨鼓鼓囊囊,矫健壮硕仿佛真的活着。
火光从头到尾淬炼而过,濯去一切尘埃秽物。
展洛咽了口口水,心说乖乖,这真不是开往阴曹地府的吗。
他心一狠,抖了抖缰绳,“驾!”
马车得令,迅疾奔跑起来,拖着车厢在沙石地里上蹦下跳。
“往东!”翎卿头差点撞到窗框,忍无可忍。
“噢噢噢好!”
“那是南!”
展洛连忙转向。
就这样奔了一路,途中无数次闯进洞府结界,翎卿随手把这些旁人趋之若鹜的秘境粉碎,厌倦地阖下眼。
展洛渐渐找到了技巧,也有余力想七想八了,到底是和翎卿认识了大半年,看出他低落,“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他还不适应翎卿的“新”名字,索性没叫。
翎卿无精打采,一手遮着眼睛,“嗯。”
“跟你消失有关吗?”展洛发挥了他敏锐的直觉,“我记得你有个下属叫温孤宴舟是吧?容容姐说他和百里璟混到一起去了,你刚才消失,该不会就是去见他了吧?”
“是去杀他。”
那就难怪了,展洛笨拙地试图安慰他,“别伤心啦,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都背叛你了,你还有容容姐和我啊,况且……”
“不是因为这个。”
不知是不是这里埋了太多死人,空气纵然流动,也总充斥着阴沉闷意,挥之不去的压抑始终徘徊在心头。
“不全是……”翎卿拿开手,往远方隐于黑暗的荒莽线条看去,“进了这里之后我的情绪就一直不太好。”
展洛似懂非懂,“这样啊,那应该是这里克你。”
翎卿听笑了。
展洛很快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什么克不克的,多不吉利啊。
他自打嘴巴,“呸呸呸,我乱说的,这里才不克你,老旺了,这一趟肯定没事。”
凉风拂面,丘陵高低起伏。
翎卿不搭话,只剩展洛一个人自言自语。
久而久之,展洛也不说话了,四周倏然安静下来。
展洛想翎卿果然还是有些伤心的吧?毕竟是……陪了他那么多年的人。
人一辈子可以活很久,但只会年少那么一次,从十几岁到二十岁那段时间,短暂又珍贵,遇到的人和事都是不可重来的。
他舔了舔唇,想开导一下翎卿,又实在不擅长这种事,组了半天词,开口就来了个大拐弯:“我觉得吧,这种事……勉强也能算一种人生经历?你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吗?”
他本想说人心莫测,这种事经历得少才会难过,经历多了就麻木了。
就像他以前吃不饱饭,厚着脸皮去要,一开始还臊的慌,要得多了就完全不害羞了,这家要不到就去下一家。
“不是啊,”翎卿说,“最近比较少,以前多一点,大概过个两个月就会被背叛一次,平均半个月被刺杀一次,理由千奇百怪,你要听吗?”
“……?”
翎卿当他同意了,随便挑了一个说,权当打发时间,“三十多年前吧,我背着老魔尊去拉拢一个很有些势力的魔修,结果被老魔尊身边的人看到了,那个人威胁我,让我从了他,他就不告诉老魔尊我的谋逆之心。”
“我靠,趁火打劫?”
“我没答应,打算直接杀了他。”
展洛竖起大拇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还是你狠。”
翎卿继续说:“他死到临头知道害怕了,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赌咒发誓保证绝对不把自己看到的事情说出去,说得特别可怜,按照他的说法,可能全世界的冤屈都堆在了他身上,什么不幸的身世都让他摊上了,爹好赌娘早逝,娶个后娘刻薄又歹毒,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才五岁,他爹就打算把他送进宫里当太监,换点钱给他后娘生的弟弟交束脩。”
展洛咋舌,“这么惨?”
“他说他来魔域之后受尽了欺负,太想爬上去做人上人了,一时鬼迷心窍才威胁我,求我放过他一命。”
展洛抓耳挠腮,这么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这种人绝对不能放,但这人又这么可怜,如果是一时走错了路的话……
“然后呢?”
“我把他放了。”
展洛:“啊?”
他对翎卿的看法一下被推翻,扭过头。
“好兄弟,那些人真是错怪你了啊,他们把你骂的那么凶,我都要以为你是个什么绝世坏胚了,结果你居然这么善良。”
毕竟连他都在犹豫要不要放,翎卿竟然就这么果断地把人放走了。
“他从我眼皮子底下跑走之后,连个顿都没打,立刻就去向老魔尊告发我。”
展洛:“……真是一点不意外,那他成功了吗?”
“没有,他走进魔宫的时候,老魔尊正在接见几个城主,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毒发,化成一滩血水了。”
“……”
“和我密谋的那个城主原本还在两方犹豫,打着我要是劣势就直接把我卖了的想法,但那个人死了之后,他立刻变成了我的铁杆拥趸。”
翎卿平淡地说完了这个故事的最后一段。
展洛:“…………”
能不变吗?血淋淋的例子在那摆着呢,不变可就化成血水了。
“所以我觉得你特别有意思。”翎卿忽然笑起来,下颌搁在窗口上,望着展洛的背影,“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认识还不到一个时辰,我递东西给你,你居然就那么吃了,连检查都不检查一下……你活这么多年,就没人给你下过毒吗?”
展洛悚然扭头:“什么,那是毒药?!”
他肚子里的肠子都紧了一下。
“是啊,”翎卿瞥他一眼:“给你吃的就是这种,你要是背叛我,也是这个下场。”
展洛:“……”
他风中凌乱了,“不是,你给人下毒的方式这么质朴?”
“方法不在精妙,有用就行。”
展洛默了默,挠挠脸,又放松下来,“剧毒就剧毒吧。”
翎卿饶有兴致,“这么肯定你永远不会背叛我?”
“这倒不是,万一呢?”展洛唉声叹气,好久之后才说,“其实,我还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你。”
翎卿:“嗯?”
“都说了是秘密,怎么能告诉你?反正你只要知道,我不怕就行了。”展洛故作轻松。
“哦。”翎卿当真不问了。
还是别告诉展洛,这个世界对他已经没有多少秘密了。
除了跟他前世有关的事情,他基本都能一目了然。
要是他想的话,能把展洛从上上上辈子尿床时期的事,一路看到现在。
眨眼间又穿过几个秘境。
展洛说:“哎,你有没有发现?咱们好像越跑越高了?这一段好像都是上坡路。”
“是啊,应该在奔着什么山而去。”
他们越走,秘境越稀疏,也越复杂。
一开始还只是一堆破破烂烂的小型宫殿,渐渐的,周遭的景象变成了大型城池。
白骨战马奔跑在古街道间,两旁荒废已久的屋檐垂落沉沉阴影,可见下方当铺酒馆的招牌,门窗紧闭,镂空雕花里落满了灰。
远方建筑高耸,被遮挡在层层叠叠的房屋之后,仿佛永远看不到头。
每一座城池前都矗立着一座雕像,被风雨腐蚀得斑驳不清,看不清面容,只能从相似的身形依稀看出是同一个人。
“这地真邪门,神像不该在神祠或者庙里吗?再不济也该在山壁上刨个洞装进去啊……好吧,这么大也装不进去,就不能搞两个小的呀。”
展洛咕哝了一声。
经过一尊神像时,他特地停下来,仔细研究了一会。
“什么人这么奇怪,大费周章搞这么大的神像,结果这么随便,就把神像丢在大街上,看看都被雨淋成什么样子了?看都看不清。”
不等这些秘境里面沉睡的亡魂被惊动,翎卿弹指间破开结界。
不顾展洛的大呼小叫,街道消失,又回了荒原,神像也跟着消失在幻影之中。
紧接着,又是下一座城池。
时间久了,展洛有些恍惚。
“楚国这是在这里建了一个国家吗?怎么这么多城池?刚刚咱们经过的都有十四五个了吧?他们是死一个皇帝,就在这建一座城吗,这么富?”
“不大像,”翎卿一早留心观察过这些擦肩而过的建筑,“这些东西不是后来建造的,年代太久远了,应该是本来就存在的,楚国皇陵的选址应该有些深意在里面,一开始就建在其他东西之上。”
“龙脉?”展洛立刻想到这传说中的东西。
“不是龙脉,我猜是其他人的坟墓。”
“这么不讲究?”展洛咧咧嘴,“我不大懂风水哈,纯粹的门外汉,但就算不懂,也听说过这种情况,不是挺忌讳的吗?”
“是挺不讲究的。”翎卿同意。
“我怎么感觉四周阴风阵阵的?”虽说进来之前就知道这里是个埋死人的地方,但这也太冷了吧?简直好像……马车跑过的街道不是空的,而是站满了看不见的死人,在阴森森地注视着他一样,“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强大修士的直觉往往更敏锐也更准确,展洛往车厢的方向靠了靠。
“我感觉,这座城是被我杀空的。”翎卿慢吞吞地说。
展洛又默默坐回去原来的位置,缩脖子:“我胆子很小的,你不要吓我,你才多大,能杀空一座古城?”
“万一呢?”翎卿笑了笑。
展洛肚子咕的一声,硬生生被吓饿了。
“这里应该有一百零六座城,我们只从一个方向进来,经过了其中的十几座,”翎卿轻声说,脑海里一闪而过画面,他竭力抓住那一瞬间闪过的东西,“这些城每座都有一个主人,也可以说是守护城池的人,由当时最强大的修士担任。”
展洛被这个数字惊了,“楚国有这么多皇帝吗?”
“不是他们,你还没发现吗?这方天地的空间早就已经变了。”
从翎卿进来起就变了。这里不是楚国皇陵,翎卿再确认不过。
跟着他进来的人何止数百,但他们走了这么久,进了这么多秘境,竟然一个也没见到。因为他和其他人进的就不是同一个空间。
可百里璟和温孤宴舟也在这里。
翎卿凭着直觉判断,应当是百里璟的问题。百里璟向来古怪,不提他身上那堆西式罕见的神器,光那个万人迷光环就足够可疑。
翎卿很怀疑,那跟自己有关系。
……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要是真和他有关,百里璟拿着他的东西去害了他父母,那百里璟可能会死得非常、非常有意思。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发挥作用的也不是楚国皇室这点微薄的血脉,而是其他东西。
百里璟进来了,温孤宴舟和他有契约,能进同一个空间不奇怪。
翎卿从窗户内伸出手,穿透了时光,触摸到了另一个世界,以及这方天地里停止流动的时间。
“这里埋葬的是……远古时期的人。”
不是楚国皇室的人,那这一百零六……展洛下意识的反应就是:
“远古时期的天榜强者?”
他们这个时代也有一百位天榜强者,但翎卿说的好像还比天榜多了六个。
“天榜比不了,把上面除了我之外的人加起来,估计还没那些人一个强,”翎卿摇头,“那是万年之前的远古时代,混沌初开不久,灵力比现在强得多。”
展洛今天听的话真是一惊更比一惊高,“加起来都比不了,那得是什么样的?”
翎卿眼前全是晃动的影子,无数张人脸从眼前晃过,或狰狞,或扭曲,或狂热,或怨恨,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有火在烧,天地被黑红笼罩,连空气都在扭曲。
有人立于高楼之上拉弓射箭,有人跪在地上顶礼膜拜,黑洞洞的眼睛和黑洞洞的嘴大张开,用古老的语言齐声呼唤着什么人。
他舌尖压着那个称呼,闭了闭眼,才说出来:
“远古诸神。”
“神?”展洛心脏狂跳,“这东西不是早就没了吗?”
“对啊,都死在这了。”翎卿说。
展洛瞬间觉得四面八方吹过来的的阴风更强了,被死人注视的感觉再也无法忽略,只能默默抱紧了自己,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兄弟,你给我个定心丸,神和你比谁强?这些玩意儿没你强对吧?”
“对,”翎卿轻松道,“远古诸神只是说说,其实不是真正的神,算是人族中的顶尖强者,被神赐予了神力,才远超其他人。”
展洛惨叫:“那不还是强得离谱吗?我的天,这是什么鬼地方,咱们还能活吗?”
“能,信我。”翎卿说。
“真的吗?”展洛从未如此怀疑他,翎卿说给他下毒的时候都没这么怀疑过。
翎卿遗憾,“说假话的时候你全信,好不容易跟你说一句真话,你倒是不信了。”
展洛默默望天:“从现在开始,你的话我都不会信了。”
翎卿弯起唇角。他在借着和展洛说话转移注意力。这里果然跟他有着莫大的关系,从前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的事情,一进这里,就都开始复苏了。
很像系统说的玩游戏,解锁了新地图,大量的信息就开始对他开放。
从前被关在铁盒子里,只能摇晃听个响的东西,终于能够一窥真容了。
只是还不够。
他还没有看到亦无殊。
倘若这里真的是他杀空的……这可不是他这段时间杀的那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能比的,一百零六座城,亦无殊不可能袖手旁观。
但他看到的画面里面没有亦无殊的身影。
他从前总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事情,千方百计隐藏莲花的存在,不想让亦无殊提前发现……就是因为这个?
可是有亡魂的只有里面这一圈,外围的那些城市全是空的。
这些城池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不是要到了?”展洛说。
远方的建筑越来越近了,他们每经过一个城池,都能看到远方若隐若现的建筑,但总是被无数街道和房屋隔开来。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他们之前一直在沿着“半山腰”跑,现在才算是抵达了最中心的城池。
最后一个秘境同样是一座城,城池边缘没有建立城墙,只有一座山。
所有建筑坐落在山脚之下,围绕着这座山排布。
淡金色光柱通天彻地,笼罩在山巅的高塔之上,称为通天塔也不为过。凡间皇宫中多修有摘星楼,都以高耸为主要特征,乍一看好似和天际相接,伸手就可摘星辰。
不提这些,大陆尽头矗立的天榜就是刻在一根连贯着天和地的柱子上,算是世间最高的建筑。
但是那些和这座塔比起来都算不得什么了。
那座塔是如此雄伟,冰雪作的砖石层层累积而上,衔接紧密,没有一丝缝隙,剔透雪白,望之神圣不可侵犯。
展洛看到那座塔的瞬间,第一反应就是跪下去,朝着它顶礼膜拜。
仿佛信徒朝圣。
展洛骇然,在手臂上掐了好几把,才打消了这念头。
“你看什么呢?咦,这里也有神像?”
翎卿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城池前,按照惯例,这座城之前也矗立着一座雕像,而且是唯一一座还能看清的。
雕像高越三丈,雕的是一个少年靠坐在宽大神座上的模样,少年一手支着下颌,神情倦怠,一手朝前伸出,似乎在等什么人接住。
展洛也看到了,看清那少年面容的刹那,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这……”
这不是……翎卿吗?
这里为什么会有翎卿的雕像?!
展洛跟个木头人一样,僵硬地转动脖子,在二者之间来回看,终于发现了些许不同。
雕塑上的人轮廓更深邃些,更年幼些,仿佛是翎卿伪装成微生长嬴时期的岁数,绝对不超过十九,却不似微生长嬴那样纯澈无害,明明没做什么刻意引诱的表情,但罪恶的甜美还是从雕塑的眼角眉梢流泻出来。
罂粟花一样,无声无息引人堕落,邀人共赴一场极乐宴飨。
展洛从未见过有人长得这么……不必开口,就看出千言万语的。
“哥们,你老实说,你究竟是谁?”展洛嘴巴动了动,几乎不出声。
“你觉得我是谁?我就是谁。”
“……你之前说的那些,是真的?”展洛想到翎卿说的这些死城是他杀空的,脸都扭曲了。
他一直以为翎卿在跟他开玩笑。
“可能?”翎卿哪知道。
“……所以你是干了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让人家给你搞出这种雕像来,还丢在了大街上,丢得遍地都是?”
神像向来庄严,不说佛堂里那些宝相庄严的佛像金身,就是凡间造福一方后、被人当神供奉的野路子神,也都是端庄严肃的,大多是站姿,或背负双手,或手持宝塔利剑,或红脸怒目,绝没有这座雕塑这样……不庄重。
好吧,打心底来说,展洛更想说不敬。
不能说雕得不好,但是太私密也太亲昵了,甚而有股把玩的意味。
从雕塑的姿态就能看出来,神态坐姿无不慵懒而随意,和华美繁复到极致的神座相比,神像身上竟然只穿着寝衣,腰间松松一束,领口露出小块皮肤,双腿交叠,脚上竟然是赤/裸着的,脚踝上细微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男子的脚没有女子那样隐秘,不可叫人看见,但也绝不是可以随随便便露出来,还雕刻成神像摆在街头的地步。
就是入个画也没有这样不讲究的。
若是能画到这一步,那几乎算不得什么正常书册了。
说是给神塑像,但要是联系前头那些姿态各异、动作中却无不带着生活气息的神像,这举动更像时时刻刻观察他的人,记录下他平日里的一举一动,最后忍不住拿凿子亲手创作出来。
雕刻神像的人技巧极好,好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让人能轻易地从这尊神像上看出他在雕刻过程中流露出的感情。
展洛都能想象出,雕刻的人一边在石头上雕琢,一边痴迷地抚摸手下渐渐成型的雕塑,贴上去亲吻它的每一寸,或者将雕塑拥入怀中。
不像对神,而是对自己的房中人。
如果这真的是神,那这一百零六座城池……就是一场盛大的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