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不大, 又摆了口棺材,洞顶裸露的黑岩混杂黄泥土和植物根茎,逼仄还难闻。
陈最之枕着自己的剑, 闭目养神。
洞外扑簌簌飞进几只蝙蝠,夜枭呕哑嘲哳的叫声搅得人难以入眠。玥卞lǐɡё
衬得洞内格外安静, 各人都睡熟了似的。
夜过了三更。
陈最之无声无息睁开眼,从地上起身,一直掩盖在破布下的手指灵巧翻动, 将迷药盖子合拢。
自进入这山洞起, 他就把这瓶醉仙梅打开了,凡是闻到一丝,都能让人熟睡整夜。
陈最之翻身起来,脚步落地无声。
地上这阵法对付别人还成,拿来对付他就太过稚嫩了。
他轻易绕过地上的阵法, 走到棺材旁,俯趴下去, 靠在棺材盖上侧耳聆听。
没有试探着叫人, 问人睡了吗,傻子都不会回答,那样只会打草惊蛇。
轻薄如蝉翼的剑刃无声滑出剑鞘, 沿着棺材缝隙刺入半寸。
这是他方才观察好的, 这口棺材不算特别厚, 大约也就一寸, 只入半寸,不会被里面的人发觉。
这点缝隙就足够了。
陈最之抽出剑, 将迷药置于剑尖, 再次送入进去, 轻轻一抖。
人在江湖飘,最重要的就是要留一手。
他骗了夏长嬴。
锁魂这门阴功歹毒至极,直接烙印在魂魄上,没有高于施术人的修为,根本不可能解开。
倘若他能养好伤,恢复修为,这小小锁魂自然不在话下,可这少年摆明了不可能信任他,更不可能把人头给他去领赏赐。
人头只有一个,两人之中只有一人能完成任务,拿到赏金。
他已经付出了努力,不允许自己空手而归,他身上的伤也不能再拖了,必须拿到这笔钱,趁早让自己恢复。
这少年说来杀人手法老辣,行走之间却是处处破绽,这一路逃下来,不知道留了多少痕迹,到底还是不如真正的老油条。
陈最之一路看在眼里,明知会留下痕迹,却没提醒他。
等的就是现在。
这一瓶迷药下去,这少年少说也得昏迷半日。
等他明日醒来,尚还有逃命的时间,但必然落在他后面。
那魔修只是失了面子,想要找补回来,只要他们分开跑,魔修最多只能顾一头,不可能两个都追。
魔修能通过魂锁摸清两人修为,到时一看,也该知道自己最好去找谁。
死道友不死贫道。
卖个人而已,陈最之没什么愧疚。
虽说美人需要怜惜,但这是个有主的美人,谁家的谁去管,轮不到他在这怜香惜玉。
况且这美人还怪诡异的。
他就跟这人同路一段时间,原本平静的心湖好几次起了波澜……不是男人看美色的那种波澜,他还没这么色迷心窍,而是……
陈最之用力搓了把下巴,目光不受控制地往棺材里看。
好像透过这镂空雕花的黄金棺盖,看到了里面睡着的人……储物袋里面的那颗人头。
明明只是个肥头大耳的胖子,此刻简直像是有了魔力一样,散发着缕缕黑色迷烟,引得他不住吞咽口水。
想要,太想要了……
一颗人头,在他眼里竟然变成了金山银山,再变成疗伤神药。
陈最之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恢复理智。
奇了怪了,明明之前还抱着能做就做,做不了就算了,大不了找点别的活计赚钱的想法,现在怎么好像就非这个人头不可了。
简直就像是把自己心里的欲望都给引了出来,不断翻倍膨胀,鼓动他,让他去把东西抢回来。
陈最之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过了两息,又移了回来。
不行,这山洞里除了这颗人头,可还有一整个黄金棺材。
再看一会儿,他得把人家棺材盖都给撬了。
“抱歉了,兄弟,”陈最之吊儿郎当叉着腰,在棺材盖上轻轻敲了两下,“你先坚持一会,等你大哥我养好伤,马上就折回来救你,再不然也会给你报仇,你就安心地去吧,就当上学交的束脩了,以后出门在外,记得留个心眼,别遇到个人就把对方当好人,知道了吗?”
说完就毫无心理负担地搓了搓手指,准备开棺。
剑刃再次充当了翘杆,这次不需要小心翼翼,陈最之用了把力气,把棺材盖掀开,喜滋滋打算去摸那颗人头。
可谁想棺材里面嘭地一声,冒出了一阵白烟。
完蛋。
中计了!
陈最之心一凉。
这小子好奸滑!
他一把捂住眼睛口鼻,急急后退,同时毫不留情一朝劈山破岳,朝着棺材里打去,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打死再说。
山洞里剧烈摇晃,陈最之稳住下盘,防备着对方偷袭。
等到白烟消散,他早已摆出应敌的架势,口中应付的说辞也已准备好。
可他睁眼一看,眼前哪有敌人。
别说人,就连地上的棺材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地狼藉。
他一剑把山洞劈了个丈八长的裂缝,大股黄泥浆从缝隙里喷出,喘口气的功夫,地上已经积了一小滩。
“……人呢?”
陈最之把山洞里里外外巡了一遍,确认没人,才放下防备,走到那口棺材停放的地方,伸手在地上摸索片刻。
棺材留下的压痕轮廓还在。
他又往里摸了摸,摸到了一张纸,触手潮润,有些粗糙。
拿起来一看,一张黄裱纸,写着鲜红的朱砂字符。
他祖宗的,还居然是一张用过傀儡符。
跟他跑了大半天的人是假的!
陈最之恍然大悟。他说那小子逃个命,怎么能留那么多痕迹?
他之前还觉得是别人太年轻,现在看来,天真的是自己。
人家早就金蝉脱壳跑了,就留个傀儡跟他一起假装逃命,还边跑边给后面的人留指示,等到他按耐不住,就直接摊牌。
他被这小羊羔子给耍了!
陈最之扼腕得直拍大腿。
什么都没捞到不说,还白白搭进去一套保鲜的法诀,最后成了人家的替罪羊!
真是岂有此理!
这个世界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好人。
陈最之都不想去回忆自己被一个渡劫期的魔修给追得有多狼狈,太丢脸了,要是让人知道了,他都没法抬头做人。
直到很久以后,他无意间路过天榜,想着那小王八蛋天赋挺好,这么久了,应该也爬上榜了,他得把人找出来算账。
结果他从下到上一看,呵!果然是个假名。
再不然就是死了废了。
陈最之心里不无看热闹的意思。
就那小子惹祸的能力,要是被人给打死打废了,也不是说不过去。
他知道这片经常有人来观察,随便拉住一个人,问对方,“这柱子上最年轻的叫什么?算了,这些人里有年龄在一百以下的吗,你把一百以下给我报一遍。”
那人跟看疯子似的,“还全给你报一遍?你以为一百以下爬上去的很多吗?总共就那么一个好不好?”
“还真有,”陈最之摩拳擦掌,“谁?”
那人被他薅着,挣脱不开,只能回答:“魔域那位啊,魔尊弟子,翎卿,你自己找呗,他好像快上前三十了,挺好找的。”
陈最之手一松,那人立刻就一溜烟跑了。
他仰头,重新从上到下找了一遍。
翎卿……
果然有。
原来是魔尊弟子啊。
陈最之磨牙
他当初还腹诽人家试图解魂锁是白费功夫,等着人家去撞南墙,结果是那个老不死的的徒弟。
旁人不可能越级去解魂锁,魔尊弟子就未必了。
难怪那追杀他们的魔修就跟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样的追着他撵,从来没想过要去追一下另一个,人家早把魂锁解了。
陈最之掂量了一下,要不要去找人算账。
思来想去,还是算了。
魔尊爱好特殊,喜欢养虫子,还都是些毒虫。
他的徒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小年纪,就一肚子黑水。
被他再阴一把,就不值当了。
就算没被阴,打了小的来老的,那麻烦就别提了。
打不打得过另说,要是被魔尊养的那些小东西咬上一口,他又得到处赚钱去买药了。
不划算。
咳咳,总之不是他怕了,也不是怕这小子在魔尊手下不好过,再去找他麻烦,容易把人找死。
-
“尊者,您怎么了?”周云意看他沉思半天。
“我在想,现在的人都不讲武德啊。”陈最之痛心疾首。
他还没上云端的时候,也曾有过朋友,一次和好友闲聊,好友邀请他加入宗门,他婉拒了,嫌麻烦。
结果转头,就因为打了个不入流的符修,被人家背后的师门追杀了整整十年。
出去历练也是,他这边刚把剑拔出来,对面直接出个老怪物。
再不然就是带着老怪物全力一击的聚灵符。
陈最之跟好友抱头痛哭,“凭什么?”
好友笑抚他头。
“这,就是宗门啊,我的朋友。”
陈最之不服,愣是单打独斗到了化神,让自己化身老怪物。
他看出这圣女是想拉拢自己,但他无依无靠的时候都没选择加入宗门,这会儿更不可能。
苍蝇一直围着人转也挺烦,他不介意把她的念想全打消了。
周云意:“什么?”
“我说,”陈最之捂着胸口,痛苦不已,“我之所以和魔尊过不去,完全是因为我对他求而不得啊!可他呢?就为了一个死人,拒绝了我如此真挚的剖心表白,遇到危险,毫不犹豫带着对方离开,让我独自置身于危险之中,我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我这心跟被蚂蚁啃噬一样,那叫一个难受啊!圣女阁下,您能明白吗?您有过心上人吗?哦,你没有。”
周云意:“…………”
她艰难地维持住了得体的微笑,心里把陈最之祖宗十八代全问候了一遍。
她身后跟着的侍女隐有愠色,当即就要呵斥这口无遮拦的狂徒,“大胆!你怎敢……”
“图心。”周云意呵斥她,抬头看向陈最之。
陈最之浑然无畏。
周云意都当众给他送女人了,送的还是自己亲妹妹,这都做得出来,还怕他这点花花肠子、唾沫星子?
“云意一心在周家,不曾想过这些呢,”周云意双手交握在身前,温声细语,只是手指骨节捏得发痛,“如今又有了这样的大事发生,实在是抽不出精力去关心这些细枝末节。”
“自己的人生大事,也是细枝末节吗?”陈最之混不吝一笑,“真是为天下苍生着想呢,舍己为人,圣女阁下大义,我这样的,估计学一辈子也学不来。”
周云意从他话里听出了讽刺。
也是,陈最之听到了她和她父亲的对话,她的伪装在这人面前不起作用了。
说这些,不过平白让自己在对方眼里显得更虚伪罢了。
比起被人口头调戏两句,周云意对暴露自己在旁人面前更感到不适,好像沾上了什么不洁不净的脏物,浑身难受。
她对陈最之的不喜又上了一个台阶。
这人就好像是生来就跟她对着干一样,她汲汲营营钻营的一切,陈最之都不放在眼里,刚才还猜测这人只是野心藏的比较深,看不上她送过去的人,想攀着她一步登天。
结果这人还真就自愿躺在泥里。
明明有一身绝世修为,却甘心裹在一身破布烂衫里,抱着把普普通通的剑,到处钻来钻去,一副吃泔水都能活得高兴的模样。
陈最之感受到她的敌意,也觉得莫名其妙。
他喝他的泔水,又没对着密宗圣女的碗流哈喇子,关旁人什么事?
他就乐意不行吗?
好在周云意及时调整好了心态。
“时辰不早了,尊者还是早些歇息吧,密宗不接待客人,还劳烦尊者挪步,先回云意的别院。”
陈最之笑道:“我懂,我懂。”
这密宗遍地都是秘密,密宗圣女菩萨面蛇蝎心,先杀生母,再软禁生父,就等着周夫人死亡的事过去,就马不停蹄送生父归天,省的这两位再给她生出几个弟弟妹妹来,碍着圣女大人独揽大权。
这种要命的事,怎么敢留别人在这里?
陈最之懒得评判人家的家务事,只是在别院里待烦了,想催一催进度。
看到这些纯属无心。
眼下催也催不动,他不妨先回去睡上几天,反正搞砸了圣女比他急,周云意自己会安排好一切的。
至于之后……
周云意要是想灭他的口,也要看看他的剑答不答应。
目送他离开,周云意朝旁边瞥了一眼。
隐藏在暗处的隐卫立刻跟上去,直到确认他离开,才返回来,向周云意汇报。
周云意回了自己闺房,一连换了十几盆水,把十根青葱玉指洗得泛红破皮,还没洗掉难受的感觉。
简直像是有蚂蚁在身上爬。
一想到陈最之知道了自己的私密事,而她暂时还不能把人给杀了,她就无法忍受,直想摔碎什么,来发泄心中的郁气。
铜盆承受不住她的力气,侧歪倾倒,哐当一声,泼了一地的水。
“废物!”
周云意一把把擦手帕子摔在铜盆上,尤不解气,又狠狠踹了两脚,把铜盆踹得瘪下几个大坑。
侍女噤若寒蝉,贴着墙根站立。
一个个深深把头埋下去,唯恐发出一点动静,引来主人的怒火。
周云意胸口剧烈起伏,猛的转头,盯着站得最近的一名侍女,“卫屿舟呢?最近怎么样了?”
卫屿舟就是百里璟从镜宗山脚下带回去的那个小乞丐,百里璟离开镜宗时把他也带走了。
卫屿舟原本姓方,叫方屿舟,现在改了姓氏。
百里璟直觉这个人有用,托了周云意去查他的身世来历。
不查还好,一查发现,这人竟然还真有些了不得的来头。
修仙界八大世家,以司家为首,其次就是卫家。
而这方屿舟,竟然是卫家家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卫家家主生性风流,十几年前在外快活一夜,完事后提裤子走人,却没想竟然留下了这么个儿子。
世上多的是人想攀高枝,方屿舟的母亲看出卫家家主身份不一般,故意没吃避子的药丸,后来发现自己果真怀孕,就生了念想,愣是生下了这个儿子。
可高门大户的门槛高啊,哪是一般人能进去的。
卫家家主就图一夜风流,哪想过长久。
就连告诉方屿舟的母亲的名字都是个假名,还只知道他姓方,因为旁人叫他方老爷。
她生下儿子,给儿子取了名字后,本想抱着儿子上门认亲。
可放眼一望,往哪去寻呢?
她也不是个脑子笨的,随便找了一户姓方的修仙世家就开始闹。
又是哭又是寻死觅活,硬生生把事情闹开了,逼着人家给她的孩子找父亲。
方屿舟的命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生了这么个胎,偏偏天赋又极佳,是个万里难寻其一的单灵根。
修仙界有些人观念陈腐,一直觉得龙生龙凤生凤,天赋全靠血脉传承。
她一个丁点修为没有的普通人,抱着个单灵根的儿子,谁知道父亲是谁?
那户姓方的人家平白无故倒了大霉,莫名其妙就黄泥巴掉□□,说不清了。
又不敢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杀了,怕真是什么高门大户的红粉知己,回头人家亲爹找上门来,不得全家陪葬才怪,忙的那叫一个团团转。
几经转折,事情越闹越大,这才把孩子的亲生父亲抖落出来。
方屿舟的母亲喜极而泣,还以为时来运转,终于要过上好日子。
结果卫家不认这个儿子。
是他们的种又如何,他们不要。
卫家姬妾多,儿子更多,出生在家门里的都数不清,还能要个野种吗?
方屿舟的母亲彻底绝望。
但她也真是挑尖了,绝望了个把月,硬是在这种情况下振作起来。
卫家靠不住,她还有儿子。
她儿子是天才,只要养大了,就能回馈她,照样带她过上好日子。
可惜卫家没给她机会。
这些世家哪是好惹的,她闹那一出,让卫家丢了好大的脸,就连帮她们母子找人的方家都被连累得一蹶不振,更何况她?
母子俩还没走出卫家所在的城池,那女人就被勒死在了城郊的破庙里,死的时候眼睛都没合拢。
当时只有几岁的方屿舟吓破了胆,跑得头也不敢回。
这事当年闹得还挺大,周云意一查,很快就把前因后果拿到了手。
她可不在乎什么私生子不私生子,只觉得如获至宝。
司家蠢蠢欲动,一直鼓动她母亲再生个儿子,不然就是给她父亲送女人,千方百计给他变出个弟弟来,她早就不耐烦了。
亲生父母她都能下手,何况一个外祖家。
只不过司家彼时还是她的助力之一,她不得不忍着。
周云意也想过对其他家动手,重新扶持自己的帮手,奈何没有机会,这方屿舟不是送上门来的好契机吗?
折了一个谢斯南,正好可以用卫屿舟来顶上。
周云意挑了个良辰吉日,亲自送方屿舟回家。
有了她这个密宗圣女撑腰,卫家再不愿意也得认下,没有为一个私生子得罪密宗的道理。
方屿舟顺利认祖归宗,现如今已经改了姓氏,叫做卫屿舟。
“卫公子参加了卫家的试炼,证明了自己的天赋,如今已经得到了卫家主的重视。”侍女小声回答。
“月底的时候,让卫家带上他一起来,”周云意想了想,既然要给卫屿舟做面子,那就做到底,做绝了,让人都知道,这是她的人,这样才能让卫屿舟尽快爬上来,“只写卫家家主和他的名字,其他人就不必了,知道吗?”
“是。”
“还有些宾客名单,你再拿来我看看,有些人不太安分……”
周云意眼底闪过一抹狠意。
室内交待的声音渐渐落下去,周云意让侍女重新打水洗手,擦干净水,换了套衣服,乘上她的鸾架,朝别院而去。
-
山间草木葱茏,泛舟湖上,别有一番趣味。
夏日过去,满池残荷,只余下的最后一朵莲花。
亦无殊把花摘下来,一片片花瓣数某人离家的日子。
十二。
真是让人伤心的数字。
一个月总共才三十天,一年十二个月,他呢?命还不如这一池荷花长,这四舍五入,他得半辈子没见过翎卿了。
亦无殊躺在独木舟中,捡了片干净的花瓣含在嘴里,手背覆在额上,想不通啊。
不是说给他礼物吗?
这都半个月了,礼物没个影子,人也不给见,是什么意思?
叛逆了?
莲池下盘踞着将自己变小的黑蛟,亦无殊躺在满池清波中,眼底倒映着蓝天白云,蹙了下眉心,不知第几次试着去回忆。
他究竟在几时碰到过翎卿?
翎卿十八岁时遇到那个人,一百多年前,那时他应当还在上一世,快要结束的时候。
是在快死的时候遇见的翎卿吗?
想不起来。
无论怎么去回忆,都是一片空白。
他的金鸟扑腾着翅膀落在他肩膀上,鸟眼一转,对着他幸灾乐祸,“他好久没回来了,是不要你了吗?你没人要了嘿嘿……诶?!”
亦无殊屈指把它弹飞。
这小破鸟记恨他把它捆在房间里,不让它跟着他们去晋国,回来后就一直找他的不痛快。
小小一张鸟嘴,字字诛心。
金鸟飞回来,绕着他叽叽喳喳,看他不为所动,停在船头,歪着鸟头去看他,“你不去找他吗?”
亦无殊温和地看了它一眼,“他不想见我,我有耐心。”
但耐心是给翎卿的,他不想听这破鸟乱叫了。
亦无殊把鸟捆起来,扔给水底的黑蛟玩。
“耐心啊、耐心……”他一手支着侧颊,轻轻敲着船沿,“好了,耐心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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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卿难得过了一段清闲日子,无聊了就看看楚国的兵荒马乱,打发时间。
百里璟开皇陵就是一个念头,反正他也没真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的人过,楚国皇陵是原来那位“百里璟”的祖坟,又不是他的。
那位皇子早在三岁就死了,紧接着他穿过来,身体是三岁的身体,灵魂却不是。
他穿越前都快三十了,不比修仙界这些不拿时间当时间、几百几千岁了、还没几十岁凡人来得阅历多的“仙人”心智上缺在哪,有自己的经历,怎么可能认一堆异世界的人当爹娘。
可他人是进去了,楚国却乱成一团了。
一开始楚国皇帝还对外宣布,这是祖宗显灵,庇佑楚国,接了百里璟进去修炼,要传给他无上神功。
以此来平息宗室质疑,安稳民心。
可随着时间推移,这套说辞不起作用了。
哪有祖宗显灵,不显示点祥瑞的吉兆,反而把皇城的天给震塌了一块的?
天降大难,国之将亡,各种流言在民间兴起,恐慌日益蔓延。
气得万宗大比时,看到百里璟被秦国挑衅,还示意他不要出头,让谢斯南去直面秦国怒火、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楚国皇帝都摔了砚台,骂了声:“愚昧!”
连番镇压都不起作用,反倒是在烧的正烈的火上浇了一桶油,把恐慌的火焰点得越来越燃。
五个国家国力相当,彼此竞争已久,看到他们出了这等差错,迫不及待去落井下石。
相邻的几个国家更是悄悄帮助了楚国境内的几支叛军,伺机而动,等着在楚国身上咬下一口肉来。
国内国外,均是动荡不休,看得人一刻不想移开眼睛。
镜宗,晋国,密宗,魔域,楚国,五个举足轻重的势力,一个接一个地弄出动静来,还一个比一个精彩,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不知道该看哪边。
不过,路人看热闹之余,难免让人不安,揣测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翎卿没关心这些,等着密宗圣女摆好酒宴,搭好戏台。
闲着没事,顺便把系统的剧本又翻了一遍。
系统给他的剧本早没了作用,从万宗大比开始,整个剧情就偏离了主线。
原本百里璟这会儿该拜入那位法凌仙尊门下,留在镜宗修炼。
法凌仙尊十分看重这个徒弟,自是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两人日夜相处,在旁的弟子和师长面前恪守礼仪,私下却如至交好友,谈天说地聊心事,终于养出了感情,奈何隔着师徒名分,法凌仙尊爱上弟子也只能隐忍。
用系统的话来说,就是把攻略进度条拉到百分之八十以上。
一阶段告落,就该进入下一个角色的攻略了。
在法凌仙尊之前,百里璟身边已经聚集了谢斯南和密宗圣女,剩下的就只有一个还没认祖归宗的方屿舟。
剧情细节早已对不上,大方向竟然还没偏离。
卫屿舟归家改姓当日,翎卿就收到了消息。
想来很快就要见到了。
翎卿翻书翻累了,打算休息一会儿。
他最近养出了一个坏习惯,喜欢睡在水里,最好是有点凉的水,有点沉,密密实实,轻薄软被一样裹着他。
他解散发丝和衣衫,赤着脚走向魔宫下方的地底。
洞顶垂下根根钟乳石,地下河静静流淌,水面沉睡的黑色莲花感知到他,悄然打开花瓣,任凭他躺进去。
正要沉入水下,一只手忽然摁住了他。
翎卿枕着自己的手,隔着阖拢的花瓣,还没看清来人,脸色先微变了。
长孙仪拦不住亦无殊,魔域这些禁制也拦不住,能让亦无殊止步的只有他自己,如今他不想在外面等了。
翎卿避无可避。
亦无殊指腹压着花瓣,从这莲花上感知出了分明的排斥。
他把翎卿从花心里剥出来,闲闲挑开他额前的碎发,心平气和地说:“你宁可跟这花妖睡,也不愿意见我?”
翎卿:“……这是我自己。”
这算是他本体?
他也不太懂自己原本是什么模样,不过莲花化成这样,大概他原本也就是这样。
亦无殊:“闲着没事的时候,躺自己怀里睡?”
“你和你自己的关系可真好呢。”
翎卿撩了一把沁人骨髓的凉水,微凉的手背贴在亦无殊额头上,“病了?”
亦无殊抵了抵他手背,“气了。”
他强调:“非常生气,你无视我,放我鸽子,还不见我,为什么?”
翎卿把手递给他,柔嫩的手掌心摊开,送到他眼前,“那你自己出气。”
亦无殊捏着他指腹,“你这是让我咬你,还是……”
翎卿偏开头,脸往花瓣里埋,“我困了,你快点。”
亦无殊静静凝视着他,先前说没耐心还是玩笑话,这会儿是真有些想笑了,他按着翎卿脸侧的发丝,没给他躲开的余地,轻轻捻着他耳垂,“翎卿,我不是来找你说这些的,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翎卿从眼尾泄出一丝余光,飞快一掠而过,又收回去,花瓣又想合拢。
亦无殊一怔,翎卿这是在躲他?
躲得都快把自己埋进花心里去了。
亦无殊不答,眼看花瓣要把翎卿遮住,他眸底沉了沉,探手进去,长指抵开缝隙。
触手一片湿热。
紧接着那片湿热张开,狠狠一口咬下。
翎卿把他手指咬了。
亦无殊深吸口气,维持着平静,低垂下眼帘,“你是在生气吗?因为我忘了一些事情,所以总是这样?但你不愿意告诉我,我想做什么也没办法,你说要把我拽下来,总不至于是要把我气死来达成吧,你至少……”
他话说不下去了。
翎卿在磨他的手指。
尖尖的齿尖,磨着他指腹那点软肉,衔着他的手指往里吞,越吞越深。
亦无殊眼底最后一丝笑意消失了,“翎卿真的不愿意和我好好说话吗?”
他淡声说:“自己打开。”
花苞静了许久,不情不愿打开一条缝,亦无殊垂眼看去,看到了蜷缩在花苞深处的人,翎卿额前发丝全被汗湿,紧闭着眼,睫毛颤得稳不住,眉心拢起。
他把手指抽了出来,他就开始用牙磨自己的唇,把那块软肉磨得熟红。
“……翎卿?”亦无殊眼中掠过讶异,抬了抬他的脸。
垂着头的人没给他半点反应,只在他手里挣扎了下,腿磨蹭着。
看这模样,他刚才说的那些话,这人一句都没听进去。
“你怎么了?”亦无殊贴上他颈间的脉搏,触手一片汗湿滚烫,水里捞出来的似的,没中什么乱七八糟的药,只是心跳快得不正常。
亦无殊抓到点什么,目光一寸寸下移,看向了他手腕。
镯子还好好地戴着,也不是毒发……嗯?
亦无殊突然想起来,翎卿好像是在他来了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还一个劲躲着他,一心想把他赶紧打发走。
千山雪惯爱沉湎于情/事,虽说交/媾一次就会毒死和它交缠的雄蛇,但总免不了找下一个。
亦无殊抑不住笑,“你是因为这个才躲着我的?”
翎卿当然不会回答他。
事实上,他现在要是能选择,就该把亦无殊有多远扔多远了。
亦无殊没放过他,也不让他继续折磨自己的唇瓣,重新把手递给他,“我这是给你太多了,还是给的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