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城上方被天谴笼罩时, 万里之外的镜宗同样受了波及。
此时已是夜间,有些弟子歇息了,有些还醒着, 夜间也不松懈,在松间石上苦练剑术, 电闪雷鸣时,睡梦中的人被惊醒。
“啪啪啪!”一扇扇窗户打开,弟子们顶着狂风往外望。
狂风掠过山野, 门扉被吹拢, 舍管里只听砸门声作响,天空中云海奔腾。
弟子们望着乌云齐聚到远方,不知发生了何事。
不止镜宗,尘世间、凡是此时清醒着的,无不往乌云聚集的方向看去。
不知多少人被扰了好梦。
镜宗后山, 奈云容容坐在窗边,荡着双腿, 两手向后撑着窗台, 任凭狂风将窗边的轻纱吹的乱舞。
旁边屋子窗子打开,展洛一张脸被吹得变形,衣服鼓成了个球, 抓着窗边才没被吹走, 哆哆嗦嗦开口:“这是怎么了?”
“司家那边出事了。”奈云容容没看他, 依旧望着天边翻滚的雷龙。
沐青长老一直躲着不见人也不是个事, 又没学过易容,这关头也不好找旁人, 她特地来了一趟, 给沐青长老换了张脸, 以便她能更自由地出入。
奈云容容办完事也没走,索性在这留了下来。
虽说展洛就是个傻小子,别说不记得前世的事,就是记得,依照他这个性子,两人出去喝酒吃肉还行,但要说谈心,实在无甚可谈的。
对牛弹琴都比这样好。
可她实在找不到旁人了。
人总是会贪恋过去的气息,即是记忆没有那么美好,但伴随着自己一路走来的人,身上总是带着特殊的烙印。
自从做了那个梦,这段时间里,奈云容容一直神思恍惚,和她住在一起的女孩子都察觉了出来,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奈云容容说不出口。
她是翎卿身边唯一的老人,某种程度上代表着翎卿的威严,还有她自己,威风凛凛的万颜狐,也是要面子的,和旁人再亲近,也不可能掀起自己的伤疤展示给旁人。
她只能找展洛。
两人这一世交集甚少,展洛也不知道他们这些人的身份,好在展洛不怕生,她借着翎卿和沐青长老的关系,他们很快熟了起来。
恰好展洛这边空厢房多,她随便捡了一间,把自己易容成一名普通男弟子,在这里暂住。
一群男弟子中混入一个假的,还就住在自己隔壁,展洛默默裹紧了衣襟。
“司家?”展洛张口就喝了一口风,连忙躲到窗户后,手忙脚乱给自己支起一个结界,“这不是长嬴去的那个地方吗?不就参加个寿宴吗?能出什么事?”
奈云容容笑了。
这话问的,她都不知道怎么答
难道说你的长嬴兄弟就是去挑事的,不出事才怪。
展洛心大,想不通就很快把这件事抛到脑后。
“那他不会出事吧?应该不会,掌门也在呢,肯定会护着他的。”
奈云容容笑出了声。
展洛说:“容容姐,你笑什么?我说错了吗?”
“没有,说得挺对的,”百里家那档子破事就是奈云容容去调查的,南荣掌门和百里家的关系,还有中间一闪而过的微生家,她都了然于胸,“南荣离确实会护着殿下。”
只不过,翎卿需不需要,就两说了。
外头风小了些,展洛伸出头去,原本想劝她别坐在那了,当心被风刮到。
这风里掺杂着雨,大半夜坐在这吹一场夹风带雨,又不拿灵力挡着,纯靠自己扛,生不生病不说,身上一片湿,总归不好过。
可他往旁边一看,差点以为看到了一个女鬼。
奈云容容脸色纸白,眼睛黯淡无光,长发垂落到地上,灰白色的薄纱长裙被风吹得凌乱,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边,活像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了一样。
“容容姐,你怎么了?”
奈云容容轻声说:“我上个月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我母亲,她又生了个孩子。”
“你母亲?”展洛有点没反应过来,他自己是个孤儿,翎卿也是孤儿,也没听奈云容容提起过父母,他还以为大家都一样。
“……恭喜?”
他也不知道这种事该不该恭喜,旁人家里平安生子,总归要说声恭喜,但看奈云容容这表情,又不像喜事。
展洛那颗迟钝的大脑后知后觉,“你是和你母亲关系不太好吗?”
“我十来岁就离开了家,逃出来的,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也没关注过她什么样,太忙了,一开始要忙着活下来,后来又要帮殿下夺权……”
她的人生从十岁那年就割裂了。
十岁之前她叫歌鹤,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庶女。
十岁之后她依旧叫歌鹤,但变成了一个流浪孤儿,没有来历,没有父母。
后来去到翎卿身边,她说她要改名字,翎卿问她要改成什么,她说出了现在这个名字。
奈云溶溶,风淡淡,雨潇潇。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春已归去,她如蓬草漂泊不定,依然在外漂泊。
“我不想她,她对我不好,经常打我,掐我的胳膊,拧我的腰,我的腿,我身上全是青青紫紫的痕迹,没有哪一天是完好的,永远带着伤,偶尔她发作起来,觉得我哪里做的不好,还会把我带到大庭广众之下,让那些仆妇看着,扇我的耳光,让我罚跪,一跪就是好几个时辰,有的时候她会忘了,我跪到昏死过去,也没人叫我起来。”
“容容姐……”展洛不知所措。
“我记得十岁那天,我一整天都在战战兢兢,因为每年生辰我都会挨打,她说那是她受苦受难的日子,就生了我这么个玩意,我没资格庆贺,就连脸上露出一点笑意都会引来一顿毒打,但我躲了一天还是没有躲过,她找到了我,望着我冷笑,把我从阁楼一路拖到了厨房,捡了一块烧红的炭,印在我身上。”
“我现在都能回忆起皮肉烧焦的味道。”
太痛了。
刻骨铭心的痛。
她在地上拼命的挣扎,但她挣脱不开一个成年人的力气,只能被按在地上,脸被地上的柴渣划破,鼻腔里全是呛鼻的灰味。
她听到恶毒的诅咒在耳边响起,“你说你为什么要是个女儿呢?”
“你为什么不是个儿子?”
一声声回荡,刻骨铭心。
“没事了,都过去了……”展洛有些无力,说什么安慰都是空洞的。
“殿下说给我一个月的假期,现如今一个月早就过去了,可他去司家的时候没有叫我。”奈云容容低声说。
翎卿说得刻薄,跟个一毛不拔的周扒皮一样,逮着机会就要扣她的假期,可真到了该上工的时候,又轻轻放过了。
“他等过我一刻钟,让我自己选择,我没有去。”
旧日伤痕烙印在她身上,身上留下的伤疤可以抹掉,心里的呢?
原谅她就是背叛年幼的自己。
展洛一知半解,“那你……是想去见她吗?”
不然怎么会半夜坐在这里吹风。
“小洛洛,告诉你一个秘密,”奈云容容忽的笑起来,看向他,“姐姐身上有玉阴血脉,是个极品炉鼎哦。”
展洛困惑,“什么玉阴血脉?”
奈云容容笑得花枝乱颤,“你听话都听不到重点吗?”
重点难道不是后面半句?
“我知道啊,容容姐的体质很特殊,”展洛担忧道,“不过这种体质会不会引来很多麻烦?容容姐可要藏好了。”
奈云容容看着这个傻小子,确认了对方真的听不懂。
以她的体质,还有展洛的修为,展洛睡她一次,都能抵得过潜心修炼数十日了,等同于修为以几十倍的速度提升。
多少人听了都得发疯,对她趋之若鹜。
展洛却一点该有的反应都没有。
她遇到的上一个对她这么“冷淡”的,还是温孤宴舟,再上一个是翎卿。
奈云容容都想笑,翎卿身边都聚集了一群什么人。
不是断袖就是儿童?
“这是我母亲传给我的血脉,身负这种血脉的人一生注定只会生下女儿,儿子在腹中还未成型的时候就会化为一滩血水,只有女儿才能被生下来,但……”
能生下来也不见得是好事。
她母亲就是因为这一身血脉,被人送给了他父亲。
而她自己,也是因着这份“天赋”,被人当礼物送给了翎卿。
确实是份贵重又珍稀的礼物。
翻遍修仙界,都未必能找出第二个,她和她母亲可能是最后的血脉传承了……不过这么说也不太恰当,她母亲好像还给她生了个妹妹?甚至不止一个。
不过奈云容容自己是不打算再把这血脉传下去。
这身血脉于她的意义,大概就是,让她还能记起自己的母亲。
那么多年她都没去回想过自己的母亲,就当作她死了。
她母亲大概也这样,这么多年也没想过要找她。
只在偶尔午夜梦回时,看着手腕下蜿蜒的血管,脑海中略过一个念头,会去想,她的母亲是不是也爱她?
在那个女人身上,她掰开了揉碎了,把对方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句言语,在心里反复琢磨千万遍,都找不出丁点爱。
只有这一身被诅咒了的血脉,能挤出一点借口,不至于觉得自己天生犯贱。
展洛说:“你想回去找她吗?”
“不知道,”奈云容容声音渐渐落下去,自问自答,“我想回去找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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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宗四门五国八大世家,天下第一宗,第一强国,加上一个晋国,再加一个正道第一人,从未有人想过,这四人有一日能站在同一边。
而且还不是共同对抗魔头,反而站在魔头那边。
银白色的树枝状雷电不时劈下。
秦太子暴戾阴鸷的面容紧绷,随时都会发怒似的,晋国皇帝温柔浅笑着,拢紧领口,不让风吹进来,身旁老太监给他撑着伞,南荣掌门自坐下就没再怎么开过口,这会儿更是沉默,老僧入定了一般。
还有天空中盘踞的黑蛟……
好像一旦有人开口,说翎卿就是微生长嬴,这些人就会彻底撕破脸皮……
这损失太大了,没有人能承担的起。
巨大的压力之下,甚而有人对最先开口说破翎卿身份的人产生了怨恨。
是嫌自己日子过的太好了吗?
非要没事找事做什么?
木宗主恨不得匍匐到地上去,躲在桌子下,不让别人注意到自己。
可翎卿没准备放过他。
特地点了他的名,和风细雨地问他:“木宗主,刚才问了你的宗门,还没问贵宗在哪个方位呢,不说说吗?也好方便我日后上门拜访。”
木宗主体会到了何谓被人追着打。
总有人说别招惹魔尊,一旦招惹,他可是会跟你不死不休的,那时候他还不信,现在他心死了。
可这又不是他的错!
他压根没见过所谓的年轻的魔尊,这一切都是周云意告诉他的。
她说微生长嬴就是魔尊,还向他承诺,他此举是为修仙界奉献,舍生取义,此等大义之举,定会让所有人铭刻在心。
而且不会有危险。
她早已经安排好了人在四周,光是云端之上就有三位,定能护好他的周全,不会让正义之举被邪魔摧残。
现在全成了一场空。
同样是听信了周云意的鬼话,站出来说话的人,现在头还滚在地上,眼睛睁着,死不瞑目,偶尔一个电光炸亮,照亮那张脸,简直跟冤魂从地狱爬出来了一样。
而周云意还好端端地坐在上方,旁人因为她的哄骗一身狼狈,她却干干净净一身华衣,凭什么?
人被逼到极点,木宗主早忘了对这位绮寒圣女的敬畏。
周云意不仁,就别怪他不义了。
她还真以为自己就那么聪明,可以把所有人耍的团团转?
自作聪明,百密一疏,不知道狗急了也是会跳墙的。
他非要把周云意这张假面撕下来不可。
不过木宗主也没那么傻,没有直接质问她。
“陈尊者!”他猛地抬头,看向同样坐在高处、不声不响远离是非的陈最之,“圣女让您保护我们,您就是这样做的吗?”
狗咬狗开始了。
他这句话的含义太过丰富,不仅一次性把陈最之和周云意拉下了水,还暗示着底下存在着不少交易,今天这一切都是周云意指使,他们落到这个境地,都是拜周云意所赐。
不少人眼皮都狂跳起来。
司家家主用吃人的眼神看着周云意。
在座但凡不是傻子,都反应了过来,他们这是被周云意借刀杀人了。
简直愚蠢,光想着揭穿身份,借他们的手去对付魔尊了,就没想过,要是魔尊把他们全杀了,怎么办?
——怎么办?陈最之笑起来,“我需要做什么吗?”
他吊儿郎当盘着腿,“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吗?周云意就没想让我们活着走出这里。”
他环视一周,不怀好意地说,“不只是我们俩,这里的所有人,她都没准备放过。你现在拆穿她是没用的,你说得再多,就算你舌灿莲花,把所有人都说服了,等你们死了,也没有人会知道这个秘密。”
不是周云意百密一疏,而是她早就没准备让这些人活,为什么要思考他们的安危。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
他们死在这里才是最好的。
“她之前说,让我和横宗和密宗那两位一同对付魔尊,我在里面喝酒,那两位就埋伏在外面,到时候里应外合,定当能保护你们的安危,但是这里面闹成这样,你看到那两人的影子了吗?她就等着魔尊把这里的人偷偷杀光呢。”
陈最之喝了不少酒,摇摇晃晃起身,嘴里嘟囔着骂人。
“最讨厌你们这群当皇帝太子的,个个都有人帮着搬凳子,只有老子要自己搬。”
哐当!他把椅子重重跺在翎卿身后,一屁股坐下去。
“老子不干了,老子要反水,让她自己玩去吧。”
木宗主目瞪口呆。
陈最之活动下手腕,对翎卿说,“行了,别举着你那个手了,要杀谁我帮你杀,老子杀人没有天谴。”
真让头顶这雷砸下来了,他还真没把握活下去。
翎卿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陈最之好像被毒蛇盯上了一样,本来还坐得随意的陈最之脊梁骨一蹿,警惕地往后靠了些。
翎卿在警告他,别在他面前指手画脚。
陈最之心里叨咕,这脾气真是一如既往的坏。
谢景鸿在一旁笑而不语。
“不对,”沉默许久的南荣掌门沉沉开了口,“如果绮寒圣女当真如此,那她不管自己的安危了吗?”
有三个云端强者在这挡着,她都未必能安然无恙。
只能说富贵险中求。
她以身入局,把自己当做一块蜜糖,吸引敌人到来。
可现在,这一切被推翻了。
她只放了一个陈最之在这,那谁来保证她的安全?她算计了所有人,难道打算拿自己去陪葬吗?
陈最之按着后脑勺的粗粝手指一顿,往翎卿身上看了一眼。
亦无殊注意到了。
他心中微微一动,翎卿来荣春院之前,也曾往他身上看了一眼。
他问翎卿,翎卿只搪塞说他好看。
所以他当时原本想的是什么呢?
陈最之说:“很简单啊,只要这个周云意是假的不就行了吗?”
他被翎卿用傀儡符骗过,还被骗得挺惨,留下的记忆深刻,想到这一节的时候,瞬间便想到了自己曾经的经历。
人不会在同一个坑里跌两次,但会有不同的人给他设下同样的坑。
陈最之想骂人。
“密宗多少秘术,至今没人知道,她又是密宗继承人,会点旁门左道很奇怪吗?她就是想把我们全部骗到这里来,再激怒魔尊,让魔尊把我们全杀了,而她自己待在密宗,被横宗和密宗那两个老不死保护得好好的,来一出决胜千里之外,等我们死了,还能打着给我们复仇的正义幌子,再来一出,召集天下英豪,让大家一起送死,帮她对付魔尊。”
说到这,陈最之撇嘴。
“搞不好为了保证我们全部死在这里,我们脚底下踩的土地里全都加了‘料’,炸药或者剧毒,总之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拿起剑鞘,在地上敲了敲,也不怕敲出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
不过,这块地能让这么多人走来走去,想来是不畏惧这点压力的。
他敲得很随意。
但其他人就没这么放松了,看着他的动作,一个个胆战心惊,生怕下一秒就被炸上了天,成了一堆碎肉烂泥。
陈最之一抹脸,“我投降了,顺便代表他们投降了,你快把这天遣撤了,把我们放出去,等离开这块要命的地方,我们替你去找她算账行吧?”
其他人被他的无耻惊到,却也没有出言反驳。
人人怒火中烧。
没有人喜欢被利用,更没有人喜欢被算计到死,还是在不知不觉间死去。
就连一早通了信,自觉掌握了内幕消息,可以高高在上看戏的横宗掌门等人也慌了,怒目瞪着周云意。
周云意轻轻笑了,“晚了。”
“阙城外早就布下了玄日星辰大阵,吸取了足足上千年星辰之力,是我密宗从未示人的最后底牌,一旦开启,这里都会化作上古战场,无人可以离开。”
她想,这是她最后的仁慈。
让这些人死个明白。
她知道陈最之好几次似笑非笑,表面附和,其实心里一直在笑话她,觉得她辛辛苦苦布置这一切,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
觉得她太过自大,低估了翎卿。
结果真正低估了对方的人是谁呢?
“撤不了,”翎卿也说,“我也没骗你们,再杀一人,天谴就要落下来了,到时候这里一个别想逃。”
陈最之嘴角抽搐,“你哪边的,没听到周云意说什么吗,你这么干,除了让她目的达成,还有别的意义吗?就非要这么干?你直说这里有哪些是你看不顺眼的,我去把他杀了,不就行了吗?”
翎卿转过头,很是和婉地朝他望了眼,“安静。”
陈最之的嘴被封了。
他脸色悄然变化,这下不需要打一架他也能确定,翎卿是真的青出于蓝,比他要强的多了,就这么轻而易举封了他的嘴,而他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天谴当然有用,”翎卿把目光移到周云意身上,温温和和地说,“不过不是现在,还有一些旧事没有了断,我得先把圣女阁下请过来。”
不知为何,周云意心脏重重一跳。
她看着翎卿坐直,把自己撑着脸的手解放出来,揉了揉手腕舒缓经脉,然后便朝着她伸出手。
那一刹那,她竟然真有了被扼住咽喉的错觉。
可这不可能,收集了千年星辰之力的大阵可不是泥糊的。
翎卿不可能突破出来。
而她在则两位强者的保护下,万无一失。
留在宴席上的只是个假人。
翎卿不可能动到她。
天地间忽然有丝线垂落。
“这是什么?!”
“走开!”
“挡不住,怎么会这样?”
丝线呈现雪白的颜色,轻柔纤细,仿佛是细密的雨丝,自天际垂落下来,穿透了漆黑的天际,在电闪雷鸣中飘落下来,每一根都长了眼睛似的,连在了不同人的身上。
唯有周云意身上的,丝线穿透过去,什么都没抓住。
周云意却没感到放松,心如擂鼓。
扼在她喉咙上的手收紧了,她喘不过气来,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挣扎。
密宗深埋地下数百丈的密室内,周云意又接连布下数个阵法。
连一旁守着她的两人都察觉了她的动静,睁眼看过来。
密宗那位强者早已老了,通天的修为都维持不住青春年少的皮囊,像垮作一堆的朽木树皮,连睁开眼睛都费劲。
而法凌仙尊却是正当盛年,霜雪凝成的眉目俊美不可逼视。
只是睁开眼,密室之内就仿佛有刀光剑影闪过,凛然杀气割得皮肤生疼。
“发生何事了?”密宗尊者问。
周云意并未对两人合盘托出自己的计划,这两人还不知情。
反正,等到魔尊将阙城屠戮一空,犯下罄竹难书的滔天大罪,世所难容,这两人就算有所揣测,也不得不配合她。
此时还未成功,她只能咬着牙,把压力往肚子里咽。
她摇头,复又闭上眼,重新将视野拉回到司家寿宴之上。
刚一回神,便对上翎卿含笑的双眸。
对方好像在专程等她一样,见她回来,还特地弯了弯眼眸,好似在回应她刚进大厅时行的那个礼。
翎卿的语气带着微微的谴责道:“怎么还走神呢?”
“你找不到我!”到了这个地步,周云意也不再维持她的仪态,恶狠狠地说。
“是吗?”翎卿说,“我还真挺喜欢听你们放狠话的。”
温孤宴舟是这样,谢斯南也是这样。
周云意还是这样。
他的意念展开,几乎没有停顿,穿透了所谓的大阵屏障。
天空下起了一场白色的雨。
起初还只是在阙城上空,很快便进一步往外蔓延,相邻的桐城、曲云城、复水城……沦陷,雪白丝线落满了人间,每个人身上都连接了一根,慌乱、恐慌也随之蔓延。
天谴发出沉闷的响声,警告翎卿收手。
翎卿充耳不闻,这场白色丝雨很快覆盖到了楚国,本就因为天塌一事心烦意乱的楚国皇室眼前一黑,还以为谣言成真,真有天神降下了惩罚,慌乱之下撩起袍子跪在地上,祈求上天不要降怒。
紧接着是卫国,晋国……
处于风暴中心的人反而安定下来,翎卿没有杀他们的意思,他们望着垂天而落的丝线,心中除了敬畏,再无其他。
越来越恐慌的只有周云意一个人。
其他人看不到外界的状况,但她看得到,那雪白的丝线已经蔓延到了密宗山林脚下,就连树木和草都一一系上了丝线,山林提前入了冬似的,覆上了一层雪。
翎卿不可能猜不到她在哪,但他是故意的。
故意放慢了速度,就为了折磨她。
这一刻,两人的博弈的结局彻底浮出了水面,她以为自己能和对方一博,布下杀局,请君入瓮,可对方连思考都不屑,仅凭着无法撼动的实力,就把她压在输的那一方上,不得动弹。
这就不是一场对等的博弈。
她对翎卿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这究竟是什么?
人不可能这么可怕!
翎卿是什么怪物?
丝线爬上悬崖,越过瀑布,覆盖过密林深处的祠堂,还有被困于病床上的腐朽生命,仿佛察觉到了下方还有生命气息,它们停下来,沿着土壤渗透进去。
还有多远?
密室离地面有数百丈,这些丝线在土壤之中穿梭,就像植物的根茎生长,不断向着她靠近,然后呢?
她要被抓住了。
周云意坐立难安,冷汗沿着额头滑落,打湿了她修饰精细的眉目,她看不到土壤中的丝线,不知道自己布下的防御能不能阻挡,无形的压力几乎将她压垮。
但她还在赌,赌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一个人百年的修炼,怎么和千年的积累相抗衡?
这不合……
雪白丝线一拥而上,穿透了那具虚假的皮囊,也贯穿了时间和空间,出现在她眼前。
密室之内,周云意猝然睁开眼,发出一声尖叫。
“找到你了。”她听到对方说,还是那样轻柔软和的声调。
周云意腿脚紧张得抽筋,再也顾不得其他,起身撕开一张传送符,不顾身旁两人诧异的目光,远远逃遁。
冰冷的海风扑面而来,她在短短时间内穿越了数万里,抵达了北海。
可下一秒,细密的白丝从天而降。
“找到你了。”她仿佛又听到了这声音。
她脸色惨白,唇被咬得破皮,再次撕开一张传送符。
南方无人岛、西域黄沙、东海深处……
她辗转了数十处,每到一个地方,连片刻的喘息都没能得到,下一刻,就能看到丝线从天而降。
起初还隔着段距离,只从天边飘过来。
到了后来,连这一丁点距离都不给了,直接就从她头上泼洒下来。
好几次她还没结束传送,就能看到前方的城池已经被白色覆盖,只要出去就会被抓住,不得已再次传送。
“找到你了。”
“找到你了……”
像是刻骨的诅咒,流金玉润的嗓音不断在耳边响起,脑海中一双漂亮至极的金色眼眸睁开,流转着浓郁至极的笑意。
周云意颤栗着抬头。
这些细密轻柔的像蛛丝一样的东西,好像随便一扯就能扯断,可她不敢让这些东西缠上她,她心中有种预感,只要碰到这东西,她就完了。
她还想逃。
可当她再次撕开一张传送符,本该将她带离原地的传送符却没了反应。
她瞬间暴怒,怒吼道:“走啊,废物,愣着干嘛!”
传送符还是灰扑扑的。
反而是她自己,声嘶力竭的怒吼,冲出口时却还没有蚊子嗡鸣的声音大,沙哑得失了声,说出的话连自己都听不清。
手上更是软得像是面条,十指虚弱颤抖,连一张轻飘飘的符咒都拿不住。
周云意不住咽着口水,彻底绝望了。
不是传送符失去了效用,而是她灵力耗尽了。
传送本就耗费灵力,她仗着密宗功法特殊,才能支撑这许久,接连穿梭数十次,也已经到了极限。
“找到你了。”
这次是真的。
周云意再也无力逃跑,她的目光被拉回了寿宴之上。
翎卿轻轻一点,“去。”
一语祭出,空中轻柔飘摇的丝线停顿一瞬,下一刻,原先看似无害的丝线,骤然狂暴起来,拱起身子,宛如千万条毒蛇吐露蛇信,顺着翎卿手指的方向,齐刷刷转头,盯牢了自己的目标。
没人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会不害怕。
周云意也不例外。
她被拖到了厅堂之上,鬓发松散,脸色惨白,按在地上的手虚弱得撑不住,不用想她都知道自己会是如何的狼狈。
四面八方的目光扫下来。
周云意瑟缩了一下。
她不怕杀人,不怕身边的人无情,也不怕父母偏心。
她什么都不怕。
她记着母亲曾对她说过的话。
“这世间的人多是愚昧,你把他卖了,他还要为你数钱,只要谎言维系,坏事做尽,别人也依旧会觉得你是一个好人,是悲天悯人的菩萨,是拯救苍生的神女。”
“所以,云意,做坏事可以,不要被发现了。”
周云意不懂,她母亲不就是这样做的吗?搭起凉棚施粥,那些喝了她粥的人对她感恩戴德,殊不知粥里藏着怎样的剧毒。
剧毒发作,瘟疫蔓延,她不过出来说了两句漂亮话,那些被她害到如此地步的人,就对她感恩戴德。
她父亲也是,明明做了那么多让人作呕的事情,糟蹋了一个又一个年轻少女,生下孩子又不负责,只是因为披了一层德高望重的皮,就让无数人拥戴,称赞他是泰山北斗。
他们恶事做尽,却依旧能高高在上。
所以自己有什么错呢?
绝望散去,周云意不愿意服输。
翎卿朝她走过来。
周云意用手撑着地后退,“别杀我……我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可以帮你。”
她曾经嘲笑其他人在翎卿的面前如此狼狈,一点都没教养,可轮到她,也不见得体面到哪去。
“我们都是利益至上的人,为什么要站到对立面呢?我可以弥补你的损失,我知道楚国皇陵怎么进,只要你……”
她骤然失声。
翎卿在她面前蹲下来,在她惧怕的眼神中伸出手,在她头顶上方的地方比划了一下。
周云意惊惧到喉咙紧缩失声,脑子彻底成了浆糊,难以思考他的用意。
翎卿心平气和地说,“当年我这么高。”
“看你的时候,大概就跟你现在看我一样。”
【作者有话说】
奈云溶溶,风淡淡,雨潇潇。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出自宋朝蒋捷的《行香子(舟宿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