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例行巡查去了三天, 又把翎卿一个人留家里了,上次只是两天,翎卿就生了不小的气, 这次又该不理人了吧,”亦无殊边走边思索, “要不要买包糖炒栗子回去?”
自从两千多年前,他们搬到神岛以后,翎卿就再也没离开过。
与此同时, 他的生长也完全停滞了。
这些年下来, 翎卿好似歇了心思,倒也不闹着要出去了,就是变着法的给他找麻烦,存心让他也不好过。
好在也都不是什么大事,亦无殊付了钱, 把栗子揣在袖子里,回了家。
他第一时间去看自己书房屋檐上方的那架秋千, 翎卿闲着没事的时候常在那里打发时间, 没看到人,又去了翎卿平日里最喜欢的温泉池,翎卿的体寒一直无法解决, 他不在神岛的时候, 翎卿常睡在那里。
可这一去也扑了个空。
奇了怪了, 亦无殊又在其他几个地方找了找。
翎卿自己的卧室,神岛边上的莲花池,几棵花树下面的草地……上上下下的都没找到人, 拿神识找也找不到。
问了非玙也不知道,说是今天早上就没见到人, 还以为翎卿又躲起来不想理人了。
跑了?
但非玙还在神岛,没有偷偷带着翎卿偷渡出去。
难道是自己跑的?
可他这边也没有感应。
亦无殊四处找完,正思考着,要是人真跑了怎么办,无意间一转头,发现神岛上面好像多了什么东西。
好像多了一间宫殿?
准确来说,不能说多了,而是他曾经坏了的寝殿,不知什么时候被修好了。
那还是他们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有次下暴雨,亦无殊前脚出门,翎卿后脚就带着非玙在雷雨天胡玩。
两人玩起了兴,黑蛟一头把亦无殊的寝殿给撞倒了。
亦无殊回来之后,蹲在倒塌大半的寝殿边欣赏片刻,觉得这片断壁残垣还挺有美感,很能体现他的心情,就没去管。
从此那一片就成了废墟。
但现在,这片废墟又立了起来,于密林后露出一角飞檐金瓦,阳光一照,满目流光溢彩。
刚才没听非玙提起,不过也不出奇,以非玙的细心程度,就算天上挂了两轮太阳,把他烤熟之前,他大概也注意不到。
地面宛若大片冰晶凝成,剔透无暇,照着来人的身影。
亦无殊穿过几道柱子做的殿门,沿着主道一路向内,熟悉的气息终于传来。
只是太微弱了。
从前他想找翎卿,在实力差距下,纵使翎卿不愿意,也很难完全将自己的气息掩盖下来,但是如今,这气息竟然变得很淡了,哪怕已经近在咫尺,也难以捕捉,若有似无,好像只是呼吸间不小心泄露出一丝来,颤颤巍巍,让人捉摸不定。
好像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就三天而已,翎卿在家都做了些什么?
寝殿正中央的大床上,被子隆起一个包,那丝气息就来自于此。
门口没有设下禁入阵法,更没下毒,应该也不是非玙想的那样,找地方躲起来不想见人,那这是?
亦无殊在床边坐下,习惯性伸手拍拍被子包,示意自己回来了。
被子一动不动。
连踹他一脚骂他一句再转过身去都没有。
“翎卿?”他试探地叫了一声。
还是没反应。
亦无殊眉心浅浅浮起一道褶皱,又唤了一声,等了一会儿,将手伸进被子,一模就摸到了满手的滚烫和汗湿,不禁怔了一下。
翎卿素来体寒,一晚上就能把温泉池冻成冰窟窿,捂多少被子叠多少阵法都没用,怎么会烫成这个样子?
病了?
正要将被子掀开看个究竟,被子包自己先打开了。
迎面香风袭来,浓郁的莲香仿佛蒸熟了一般,热气扑面而来,充盈在鼻息间,亦无殊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空茫的金色瞳眸,黑红色水珠还残留在面颊上,眼珠水洗一样干净澄澈。
分明是熟悉的五官,却不是熟悉的人。
出现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个体态修长的少年,浑身湿得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身上的衣衫都被生长挤破,光裸的长腿蜷曲着,洁白无瑕。
“……翎卿?”
少年秀美的下颌还有汗珠滑落,被梦魇着了一样,急促喘息着,眼瞳缓缓聚焦,看清他的脸,呼吸停滞一瞬,微有些疑惑:“你没死?”
亦无殊好气又好笑,“我就去东海那边巡视了一趟,又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拿什么死?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就……”
他顿了顿,不知该用变成了这样,还是长大了,来形容翎卿身上的变化。
不过这不是最要紧的。
亦无殊轻咳了一声,别开目光,拉起一旁的被子,披在他身上。
直到把人包得只剩个头,才把脸转回来。
“一个人在家折腾什么呢?原来的寝殿不喜欢了,要搬到这边来?”
他边说着,边说着,边用手擦去翎卿脸上的泪水,“还有你的眼睛,怎么哭成这样?不过这颜色还挺好看的……嗯?”
他拇指停在翎卿眼角,哪里多了一点小小的绯红,试着擦了擦,也没擦掉,好像眼里落下的黑红色泪水凝固在了他脸上,成了一颗小小的泪痣。
翎卿目光一直追着他,良久才垂下眼睑,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他说。
“不是什……”亦无殊话没说完,翎卿挣脱被子,跪坐起来,手臂紧紧搂住了他,眼中碎金光芒浮动,只是没再落下泪来,他把脸埋在亦无殊颈窝里,呼出的气息滚烫。
他这一动,身上就更不剩什么了,和被子一起落在床上,亦无殊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被他抱得更茫然。
“到底怎么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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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卿的变化太过惊人,亦无殊不大能适应,左思右想,决定集思广益。
仙山之上,亦无殊曾经的寝殿里,他私底下将几位神使唤来,问他们:
“你说,要是你家里有个……嗯,猫,每天见了你就冷脸,动不动还拳打脚踢……”
月绫捧脸,“好幸福。”
傅鹤怒而挽袖子,“打我?那我跟它拼了,让它知道一下谁是这个家的主人。”
阿夔踮起脚尖举手:“我不信,除非让我摸摸!”
“……”亦无殊说,“你们……罢了,下一个,江映秋来,要是猫忽然不打你了,还特别亲你,动不动就过来蹭你一下,你觉得这是什么情况?”
江映秋是何许人也,心弦一拨,已经猜到此猫非彼猫。
可猜是猜到了,但态度为何转变,他还真想不出,别说猜原因,就是翎卿“亲人”的画面,他也想象不出,遂道:“这个我也不知,不过,或许是……有什么意图?”
他想说诡计的,比如用暂时的亲昵麻痹亦无殊,让他疏忽大意,趁机做点什么。
不过这话说来太不敬了,和他温良敦厚的下属形象不太符合,于是换了个温和些的词,反正意思是表达到位了。
亦无殊执着茶盏,若有所思,“所以,他是最近有什么想要的吗?”
阴谋诡计在他口中瞬间变成了撒娇,江映秋维持着微笑不动,点头,“应该是这样。”
“马上要到时辰了,人都到齐了吗?”亦无殊将茶杯放下,说起正事。
江映秋踌躇片刻,还是低头上前一步,开口道:“其他人都到齐了,在大殿那边等着您过去开宴,其余的,只有沈眠以没到。”
说是宴会,其实就是神使们一年一度的聚会。
这些神使平日里不在一处,散得天南海北都是,除非遇见自己无力解决的棘手问题,会回仙山向亦无殊救助,平时都是各自忙各自的。
尤其是新上任的神使,都对亦无殊既敬又畏,且畏大于敬,极少留在这边。
只有几个老神使胆子大些,会时不时在苍灵阁里坐坐,带一带这些新来的神使,顺便给新神使解惑。
还有半个时辰宴会就要开始了,沈眠以却迟迟不见踪影。
江映秋飞了好几只纸折的灵鹤过去,也没收到回信,这会儿亦无殊亲自问起来,终于纸包不住火。
亦无殊容色冷淡,没多说什么。
江映秋替好友捏了把冷汗,心下也是着急。
这些年里,沈眠以虽名义上还挂着个神使的名号,却一直告假,既不来仙山这边,也不做其它,整日就留在他那个小院子中看书饮茶。
说是身体有疾,所以才避世隐居,独自一个人养病,其实更像是在向亦无殊隐晦地表达他的不满。
只是实力使然,再多的也做不出来,只能这样无声抗议。
沈眠以很看不惯大人身边那个孩子,厌恶到了一定地步。
他怕沈眠以继续偏激下去会出事,私下里去劝说过几次。
但每一次,沈眠以都激烈地表达了他的厌恶和不满,连带着对替翎卿说话的他也存了几分芥蒂,觉得他变了。
但究其原因……
不过是翎卿曾经挑起他心里不堪的心思,还险些被大人发现罢了。
傅鹤向大人求援,他尚且觉得傅鹤折了他的面子,总是针对傅鹤,何况这样?
沈眠以太过追求完美,稍微给他留下一点瑕疵,就能让他记到棺材里。
不过翎卿也确实吓人。
这些年里,也不是没有神使好奇神岛上有什么,有极个别的,还以为上面有什么稀世珍宝,拿了就能和大人抗衡。
越是禁止,就越好奇,明面上不准入内,私下里也要去窥视。
幸而大部分人什么都没见到,只有少数运气差的……
想起那些人,江映秋连叹息都无力了。
除非是真的铜墙铁壁,冰心一片,从各个方面都无懈可击,否则,凑到翎卿面前,就跟找死没有区别。
还是费尽千辛万苦去找死。
傅鹤一听沈眠以的名字就把头低下去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眼观鼻鼻观心,明目张胆开始走神。
月绫和沈眠以没什么过节,到底是曾经的同僚,也算共事了不少年,此时尴尬地打了句圆场:
“或许是身体抱恙吧,他病了这么多年,可能最近哪里有点不适?”
“走吧,不必等了。”亦无殊抚开袖子。
仙山上除了神使就只有些草木化作的生灵,平时扫个地擦个桌子,理理书架,这会儿聚会,自然没什么歌舞才艺。
神使们自得其乐,纵情饮宴,换着桌子交朋友,天南海北胡扯一通,拉进拉进感情,遇到困难也好找人搭把手。
倒也还算热闹。
沈眠以姗姗来迟,极尽低调,没去前头老神使们扎堆的地方,反而在最角落的地方落了座。
坐下也不说话,一个人坐在末尾,自斟自酌,独自饮酒。
毕竟是威名赫赫的前辈,原本坐在附近的人想跟他打个招呼,看他这冷淡的神情,也不好上去了。
“他这是摆脸色给谁看?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一人欠了他八百两银子没还呢。”
傅鹤拿酒杯挡着嘴,小声跟旁边的月绫嘀咕。
月绫道:“你少说两句吧,等会儿让他听见你的话,你们又要吵起来了。”
说着蹙了下秀眉,“他怎么头发都白了,莫非是真的病了?”
“谁怕他似的,”傅鹤道,“一天天的不是看不起这个,就是看不顺眼那个,又谁都干不掉,可不得把头发都气白了吗?”
江映秋也看到了沈眠以头上的白发,对于不老不死的神使而言,这样衰老的迹象看得人心生悲凉,眼睁睁看着他走上不归的末路似的。
两人上次不欢而散,他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放下杯子,打算过去问一问。
身旁忽然传来一声,咣当——
酒杯掉在地上的声音。
在他旁边,傅鹤睁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一个方向,手还维持着拿酒杯的姿势,青铜酒樽却早已经躺在了地上,酒液打湿他的靴子,他却一点察觉不到。
江映秋顺着他目光看去,也愣住了。
那是……
亦无殊若有所觉,才将头偏过一点,肩上就压上了一双手臂,紧接着莲香将他包围,刚睡醒的嗓音含糊,在他耳边抱怨。
“饿了。”
“……怎么出来了?”
神岛外的结界被破了?怎么会这么无声无息?
亦无殊忆起下面还有这么多人,便想让他先起来。
谁知不动还好,一动翎卿搂得更紧了,手臂异常危险地压迫着他的喉咙:
“不让?”
这个不让,也不知是在问亦无殊,是不让出来,还是不让抱。
“没有,”亦无殊拍了拍他手臂,“你轻着点。”
翎卿这才放过了他,眼梢挑起,重新强调了一遍自己的话:“饿了,想吃上次那个鱼。”
“好,等会儿我就带你去。”
翎卿得偿所愿,唇角边卷起,抿出了小小的凹陷,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脸上轻若羽翼的吻一碰即分,这几天下来,亦无殊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亲昵,只是周围骤然安静下来的空气,还有无数道若有似无的目光,提醒着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还有翎卿身上的……
亦无殊瞳孔深处浓墨化开,转过头看向下方。
热闹的宴饮不知何时停了,静得落针可闻,地上酒杯酒壶滚作一团,醇香酒液流得遍地都是,数百张呆滞的面孔正对着他。
无边的欲念自这些神使身上升起,宛若黑色的火焰,节节高涨。
他们看的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人。
清晰的吞咽口水的声音响起。
有人抑制不住地将脖子向前伸,目光发直。
颠倒众生的美人,衣衫松散,像是刚从床上起来,找不见伺候的人,意慵心懒,随意披了件衣服就出来了,黑发拥着雪嫩的脸颊,随意又轻浮地依偎在大人肩头,小声和他说着话,那双漂亮的眼睛中全心全意倒映着身边男人的身影,这里坐了数百人,却无一人能够分薄到一个眼神,更别提更多。
就连看上一眼,都只能隔着遥远大殿,用力嗅闻才能闻见一丝香气。
咔嚓!沈眠以手中的筷子断成了两截,淡漠了数千年的双眸中怒火燃烧。
别人认不出这是谁,他还能认不出来吗?
当年也是这双眼睛望着他,笑盈盈地、高高在上地,将他拖入了深渊,这一幕化作了梦魇,多少年午夜梦回,都在纠缠着他。
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还如此的……不知廉耻!
大庭广众之下,竟然就如此作态,还是去纠缠大人,让别人看了如何作想,将来又会怎么看大人?
傅鹤也惊讶,“怎么会……我一个月前去给他送灵果,他还没我腿高。”
江映秋心头一跳,第一时间去看沈眠以。
这才是真正的冤家凑头啊!
月绫抓住他手臂,“不好,你们快看其他人。”
“小心沈……”
——砰!
沈眠以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双手气得颤抖,在身边紧握成拳。
他一字一顿,“这里是什么地方?能让你如此放肆?”
江映秋惊愕,慌乱下失声道:“沈兄,快住口!”
可惜沈眠以没有理他。
翎卿还在盘算着等会儿的安排,听到声响,才朝沈眠以的方向瞥了一眼。
沈眠以眼睁睁看着他的眼中划过一抹惊讶,一丝玩味,略微挑了下眉。
他不清楚翎卿这番反应为何,却丝毫不惧,脊背挺得笔直。
他这些年清减得厉害,这样一站,便是竹林君子一般的风度,痛心疾首道:
“大人,您到底为何一再纵容他?有那么多人劝过您,您究竟要怎么才能相信?”
这话一出,翎卿眼中的玩味消散殆尽,只余下寒气森然,极深极冷,形状锋利的眼尾缓缓弯起,唇边笑意更明显了。
沈眠以觉得自己好像是被预备进攻的毒蛇给盯上了。
其他人没有如此敏锐的知觉,也不是翎卿针对的对象,尤未察决,只知道痴迷地看着那张脸,心脏砰砰直跳。
一人眼中闪过精光,也跟着进言。
剩余的很快反应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就差将翎卿斥成个十恶不赦之人,要求亦无殊立刻严惩。
最好是将人赶出去,亦或者囚禁起来……
沈眠以厌恶地皱了下眉。
这些人的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
神使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从前那些年,这些新来的神使至少还能坚持一段时间,就算心思变化,也不过是想谋些私利,算不得罪大恶极。
可随着人世越发繁荣,各个国家割据,王权兴盛,这些地位超然又常在各地常驻的神使取得了不下于皇帝的尊贵身份和权力。
在金银和众人的吹捧中浸泡久了,堕落的速度就越来越快。
竟将神使当做朝廷里的官职,开始拉帮结派,互相倾扎。
这些私底下的龌龊,他不知看了凡几。
现在还多了个翎卿,这些人的心思就更是恶臭熏鼻了。
和这些人站在同一边,他心中不痛快极了,但追究其罪魁祸首,还是翎卿。
如果不是他,无论这些人怎么想,至少面上还能装出个人样,也不会如此明晃晃地将不堪的一面暴露出来。
这种污泥中爬出来的怪物,就不该存在于世间。
他痛心疾首,就差一头撞死在这里来明志了。
“大人,您不能在这样被他蛊惑下去了!”
“沈眠以……”翎卿轻声念出他的名字,朝着他莞尔一笑,松了搭在亦无殊肩头的手,就要起身。
沈眠以自知自己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哪怕翎卿还是个婴孩,都能轻而易举碾压他,何况是现在?
那不是无骨的美人,而是要命的恶鬼。
死亡的阴影当空罩下,毒蛇的獠牙在眼前张开,他手足冰凉,别说反抗,连动都动弹不得,用尽全身力气,也只不过是支撑着自己不要腿软倒下去。
他身上大义凛然的气势散了个精光,两边脸颊泛起青白色,完全是强撑着,没让自己露出惧相来。
“好了。”翎卿手按着桌子,起身起了一半,身后横生出一只手,环着他的腰,将他抱了回去,扣在怀里。
雪白的广袖和绯红衣袂交织,指骨修长如玉,压着少年的肩。
亦无殊制止了翎卿。
沈眠以快要蹦出喉咙的心跳又落了回去,全身汗如浆出,尽是劫后余生之感,紧随而来的,则是狂喜。
大人还是站在他这边的!
平日里再怎么样,也不会在这种场合纵着翎卿这么个魔头胡作非为!
更不会容许他随便对其他人下手!
他刚刚究竟在怕什么?
只要又大人在,翎卿性子再刁钻歹毒又如何?
只要……
沈眠以脸上微笑还没来得及扬起,正要说话,口舌就僵硬住了。
亦无殊只能把人拉回自己身边,可翎卿动手前都没准备问他,怎么可能就这样善罢甘休,缠绵入骨的温柔笑靥荡然无存,冷笑一声。
这不是沈眠以僵成石头的原因,原因在他身后。
沈眠以对上了那人静静垂下的视线。
亦无殊搭着翎卿肩膀,从他身旁微微探出来。
不是往常温柔和煦如春日桃花雨的人浅笑,亦无殊望着他,是无声的警告。
沈眠以遍体生寒,刚刚流出的汗水好像结成了冰,紧紧粘着衣服,贴在脊背上,寒气一股一股往体内涌。
他面无人色,这下是真的站不住了。
“不气了。”亦无殊扣着人,在翎卿再一次发作之前,长指拢过翎卿侧脸,将人转回去,不让他再看下方,“还想吃什么,带你去。”
翎卿望了他一眼,不冷不淡道:“把你割肉放血吃了算了。”
亦无殊忍俊不禁,“那可太难吃了。”
他也不把翎卿放下去了,翎卿一但得了自由,会做什么可想而知,索性将人抱起来就往外走,顺手化出外衫罩在翎卿身上,堆雪似的衣衫滑落下来,将人盖得一点不剩。
快要出门时,他往那些仍旧将眼珠子死死粘在他怀中人的神使身上轻扫了个来回。
下方的人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心惊肉跳,恨不得把头埋到地下去,消失在亦无殊面前。
“以后不用来了。”白衣神明淡如云雾的嗓音落入每个人耳中,不啻于一声惊雷。
——不用来了。
谁都听得懂这句话,过去总有些神使经不住诱惑,做出错事来,亦无殊也是这样一句话,不用来了。
神使们想求饶,想认错,却来不及了。
他们心口飞出一朵朵洁白的火花,纯净如同雪山之巅盛开的莲花,竟是仙灵之力凝结而成,由神明赐予,赋予了神使们移山填海的实力,离体的瞬间就消散在了空气中。
“不!”有人失声惊呼。
更有甚者气喘如牛,看着自己抓了个空的手掌,感受着体内渐渐平息下去、重又变得平凡的灵脉,不可置信转为怒火。
这是要将他们通通赶走!
可他们做错了什么?
就算……可……可这也不能怪他们,都是这个人诱惑他们的!
再说了,这是什么罪大恶极、不可原谅的事情吗?
凭什么呢,因为这点事,他们就要受到如此大的惩罚?
沈眠以同样不敢置信,看着自己消散的神赐之火,脸色发灰,怎么会这样?
就是从前,他数千年不来仙山,不见神明,也不履行神使的义务,大人也从未发作,只不过是说了两句而已……
就连傅鹤等人都惊了一惊,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月绫和江映秋急切地站起身,想要上去劝一劝。
“你们喜欢当皇帝,可我不需要养出一群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
月绫的脚步生生止住了,江映秋也坐了回去,一言不发。
阿夔小手捧着茶,安静喝着,从始至终没动过一下。
神使们瘫软如泥,在那双静若寒湖的眸子下,他们感到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死死压在他们的脊背上,连呼吸之间都能感到一股寒潮,要将他们的喉咙冻结。
这还是他们第二次切身体会到被神明注视的滋味。
第一次是他们刚成为神使的时候,战战兢兢排成一排,一个个站到神明面前,被那双眸子一扫,好像连灵魂里的想法都被看光了,任何龌龊都掩藏不住。
那种被看光一切的感觉太过毛骨悚然,以至于成为神使之后,都不敢往他面前凑,只敢远远的躲了开去。
后来就更不敢了。
人再如何欺骗他人,也骗不过自己,他们知道自己心中藏了什么,怎么也不敢让他看见。
一旦暴露,后果就是如此。
他们重新变得一无所有。
“小心他们出去之后仗着你的名头作威作福。”翎卿把脸上的衣衫拉开,也不介意有人给他当代步的工具,只是懒洋洋出声提醒。
他可没忘了那些神使,有极个别人被赶走还不死心,胆大包天,在各处搜罗和他长相相似的少年少年。
翎卿无所谓这些人怎么看他,最好真对他做出些什么事来,让他找着理由杀人,坑害亦无殊也没什么心理负担,但牵连其他人……他就没什么兴趣了。
他转了转眸子,金色瞳眸清亮透彻,对上瘫坐在地的沈眠以,“听闻沈大人收了个弟子?”
沈眠以仇恨地看着他,恨不得把目光化作刀子,从他身上挖下块肉来。
“你从哪听说的?”
翎卿三千年没离开过神岛,他收徒之事也十足隐晦,从未大张旗鼓的宣扬过,只在极少数人之间传播。
而那些人又都被宁佛微控制了心神,形同傀儡,不可能把这件事传出去!
“这重要吗?”翎卿唇边卷起一个弧度,漫不经心道,“重要的是,我挺喜欢他的。”
头顶垂落下来的视线探究地落在他的脸上。
翎卿没管,细长的指搭着亦无殊手臂,朝沈眠以眨了下眼,温温柔柔道:
“送给我玩玩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