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好似世外的空间之中。
天空是暖月一样的色泽, 半空中,无数风刃悄无声息成型,出现时无声无息, 没有蓄势,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
足有两人高的迅疾风刃自天边唰的落下, 狠狠朝着地上的人砍去。
翎卿不躲不闪,闲庭漫步向前,每一步跨出, 都至少是数十丈的距离。
风刃连他一缕发丝都沾不到, 就算再狠再快,卯足了劲,也只能穿透一个残影,再深深嵌入地面,将地面砍出一道道沟壑。
脚下的地面铺满了惨白的沙土, 一脚踩上去,绵软的沙子立刻将靴子吞没, 无需攻击, 已经足够坑坑洼洼。
这种路走着让人极为不快,好像踩在什么东西的脑子上。
……也不能说不准,这确实是规则形成的空间。
翎卿单手提着长刀, 走得不紧不慢。
但这方空间却越发狂躁, 眼见风刃不起作用, 又换作了雨、雷、电……花草树木, 飞禽走兽,拼尽全力想要阻拦他。
一壁拦他, 一壁不断往后缩。
像是想把自己埋进地里, 再把无数东西盖在上面, 以此来遮掩自己存在一样。
虽说早就知道它有意识,但这一套下来,无意是彻底地、把这件事情再度摊开在了翎卿眼前,再没有一点遮掩。
曾经高高在上的规则,现在就像是被撬开了蚌壳的蚌,拼命想往沙子里面躲。
翎卿也不急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方出招,他就拆招。
等对方全都折腾了一遍,彻底黔驴技穷,凌迟一样的折磨才结束,慢悠悠把对方从藏身的地方挖出来。
翎卿眸光定在虚空一点上,内里浓郁笑意流转,长刀轻而易举划开空间,剖出了里面猩红色的内里。
他将手伸进去,寻觅片刻,抓住一样东西。
“你不能杀我!”
巴掌大的光团,薄皮汤圆一样的表皮,裹着金色流心,绵软的一团,在翎卿手中尖叫,整个身体挤变了形,拼命想要撞破他的束缚逃走。
它本就被反噬受了重伤,方才又不顾一切朝翎卿和宁佛微降下神罚,这会儿半点手段都用不出。
“原来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翎卿两根手指捏着它,把它挤压到近乎炸开,又高高举起,对准了光。
就这么一小团玩意儿,布下什么万年之局,想要他的命……
远不如他想的强嘛。
但规则不该弱成这样,方才被他一刀劈开就算了,现在这模样……看来不是规则不够强,而是这团生于规则的意识不够强。
纵然有天大的手段,也须得有相匹配的意识才能控制得了。
现在的它早已穷途末路。
“为什么不能杀你?”
“……我生于神力之中,你杀了我,等同于弑神,这片空间会彻底绞死你!”它是控制不了全部的规则之力,否则也不用费心费力布什么万年之局,直接越过亦无殊劈死翎卿就够了。但这不代表它就那么好杀,它一旦死去,规则会彻底绞杀入侵者。
“这样吗?”翎卿将它放下来,顺手撩了一下散落下来的长发,转过视线,红眸里血色光芒流转,“那就太好了。”
规则呆住。
翎卿平静道:“早就不想活了。yùε戈”
“所以你就要带我一起去死?”规则颤抖起来,又被他随意揉捏,破罐子破摔,朝着他尖叫,“你本来就是一个错误的存在!我哪里冤枉你了吗,一桩桩一件件,你自己都看到了,你早晚都会毁灭世界,那我杀了你有什么不对?你自己不都这样认为的吗?我想杀你又怎么了?”
翎卿好脾气道:“我是说了,我理解旁人都不喜欢我,想杀我,但我没说,别人要是真的这样做了之后,我不会报仇啊。”
他喉咙里涌上鲜血,亲手诛杀心魔,他受的伤绝不会轻,再加上那几个倒霉镯子,还是硬生生从他身体里抽出来的,跟扒骨也差不多了,他现在还觉得骨头上有链子捆着,动作间极不自在……不过嘛,无所谓了。
到了这地步,谁还管什么伤不伤的?
“你真把我当什么好人啊?”翎卿说,“一边觉得我是个坏东西,警惕着我,想要除掉我,一边又觉得我还有底线这东西,会任凭你拿捏……”
他笑了一声,“你不觉得你有点太贪心了吗?”
规则哽了下,羞愤交加,“我没有错!”
“是吗?按照你的是非评判标准,比起我这种魔神,一个生了自己意识和喜恶,随心所欲操纵世界的规则,应该比我更该死吧?”
规则跳脚:“我那是为了拯救世界!”
“太好了,又多了一个杀你的理由,”翎卿说,“我要毁灭世界。”
规则:“…………”
翎卿弯起唇,露出一个异常甜蜜的笑容,摇摇头,嗓音轻软:“你居然还真的信了你在拯救世界,你要不要算一算?这段时间里,是死在你手里的人多,还是死在宁佛微手里的人多?”
“那又如何?要是放任你,世界上还不知道会死多少人,现在只是死几个而已,他们是在为世界做出贡献!”
翎卿沉默片刻,“我竟然有点不想杀你了,有你活着,我都像个好人了……好在我不想做个好人。”
他摇摇头,手上一用力,啪!
光球炸开,白光几乎能将人眼刺瞎,待到光晕散去,眼前骤然出现长长一张卷轴,铺开在一张古老苍茫的石台上。
石台下方生出几株绿色小草,生机勃勃地舒展着叶片。
卷轴继续展开,一侧沿着石台垂落下去,似乎是用羊皮纸书写,在翎卿眼前铺开大片文字。
熟悉的字迹一行行浮现。
翎卿垂下眼睫,浓黑长睫遮住眼底的情绪。手轻轻抚摸着手下光滑柔软的羊皮卷,垂落黑发下,半张脸姣好若深夜湖中盛开的莲,指腹细细摩挲着手下的字迹,近乎眷恋的力道。
规则紧张得心脏都快炸了,在他的抚摸下勉强缓过一口气,心中浮起无限希望。
它才是真正“亲眼”见到翎卿这一万年经历的人,就连非玙都没它见得多,那些夜里的亲密,无限接近的纠缠,曾经让它恨得咬牙切齿的东西,在此刻给了它希望,难道……
翎卿也舍不得亦无殊?
它是亦无殊亲手书写下的东西,带着亦无殊的气息和余温,翎卿……
一道红光划破了它的视线。
噗呲!
殷红长刀插进羊皮书卷,就在翎卿抚摸的那块书卷不到一寸的地方,鲜血飞溅出去,在翎卿洁白的侧脸上绽出一朵血花。
“……找到了。”翎卿一手轻抚着它,依旧是情人般的温存,而另一手,单手握着长刀,唇边笑意加深,不等规则反应,用力一推,长刀没柄而入。
鲜血喷在他眼角,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他笑起来,沾满鲜血的手抚上羊皮纸卷,指尖微微颤抖,“——你的心脏。”
“还有,你的欲望。”
羊皮纸卷不断颤抖,拼命想要蜷缩起来,却被他死死按着,“怎么可能?我才没有这种肮脏的东西,你别想杀我,我才是能够审判一切的存在,你怎么可能……”
——噗呲!
翎卿按着它,将刀抽出,又是一刀捅入,然后再一刀。
按理来说,以他的实力,是无法做到这么轻松的。
但他手里的刀却是无尽欲望凝聚而成,这世间没有可以与之匹敌的存在,凡是心怀欲望之物,就绝无法抵抗。
“住手住手住手!我让你住手!”
规则崩溃大喊。
大地在动摇,大片银白色天穹承受不住,裂开一道缝隙,紧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蛛网般的裂痕迅速布满天空,缝隙很快拉大,露出底下的本色来。
神圣不可侵犯的外表之下,是裸露的血红色,血肉一样的东西搏动着,青紫色血管密布,每一下搏动,都将缝隙顶的更开。
它濒死,这片由它而生的空间也开始崩溃。
“翎卿你不得好死——啊!!!”
——又是一刀。
天穹“皮肉分离”,银白色外壳一块块掉落下来,将大地也砸得开裂。
脚下的沙土也此起彼伏挣扎起来,好像脚下踩着的是一个水球,此刻球中的水注满,要涨裂开来。
“你会死在这里的!你一定会死在这里,你这本不该诞生的肮脏之物!”
——噗呲!
翎卿轻轻笑着,不管天地怎么崩溃,也不管规则怎么尖叫咒骂,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一刀接着一刀,将羊皮卷彻底划烂。
每一下深深没入,都恨不得将下方的石台一并贯穿。
鲜血滴落在石台下的绿叶上,再滚落入白色沙土,留下一道道深红色痕迹。
剩下的地面再也承接不住,滔天岩浆喷涌而出,白色沙土迅速被卷入地裂之中,露出下面黑色的岩石。
每一块岩石都是暗红近乎于黑色,烫得吓人,黑色岩石裂缝间,浓稠的岩浆缓慢地滚动着,散发出惊人的光和热,好像这些岩块只是漂浮在岩浆上的岛屿,缕缕白烟从岩浆表面升起,不断有气泡升起又破裂。
“翎——卿——”规则发出最后的怨毒的诅咒,“就算我死,我也不会放过你!”
世界彻底崩塌。
出口被彻底锁死,它要将翎卿彻底困死在这里!
“好啊。”翎卿波澜不惊,唇边卷着笑,将最后一刀,插入他的心脏。
眼前骤然迸发出恐怖的冲击,万千金光激射出去——
仿佛是迎面被天外陨石撞上,又好像万千利刃加身,翎卿眼前一黑,身上不知被贯穿了多少刀,剧痛袭来之前,鲜血先一步喷涌而出,只是瞬息间就成了一个血人。
他侧脸也被削掉一块皮,胸口更是压抑得喘不过气,却仍旧稳稳地、将手压下,被金光洞穿雪白指骨握住刀柄,将刀从规则的心脏中推到底。
手下的心脏急遽皱缩成一团,尖锐的惨叫摩擦着人的耳膜,手心下不断涌出大团滚烫的液体,但紧接着,便猛地炸开。
翎卿躲无可躲,被冲力拋飞起来。
咔嚓——
岩石开裂,盛放着羊皮卷的古老石台从中断成两块,朝着大地深处陷下,很快,便被落石卷着消失不见。
翎卿飞在半空,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景物迅速变幻,很快冲力消失,他开始急速下坠,滔天热浪舔上他的后背,身后就是炽热扭曲的岩浆池,但他不打算动了。
——反正也没有人会给他收尸,那死在岩浆里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运气好的话连骨头渣子都不会留下。
运气不好,也只会永眠于岩浆池中,别人永远也找不到他。
他可太清楚自己的怪异之处了,要是尸体落到什么人手里,真是比死了还难受。
“翎卿!”
耳边传来的声音隔世般不清晰,好像是天外传来的。
手上骤然传来一股拉力,翎卿被硬生生从半空拉着到了地上,清浅檀香扑面而来,在这遍地硫磺硝烟中宛若一股清流,熟悉又遥远,好像是错觉一样。
……就是错觉吧,亦无殊怎么会在这里?
“翎卿?”耳边又传来了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翎卿眼睫轻轻扇动了一下,虚弱地睁开眼睛。
足足看了好一会儿,亦无殊的脸才从重影到清晰,翎卿挣动了一下,立刻被亦无殊按了回去。
翎卿咳了好几声,“你不是……”
他话说一半,想起来了,他毁掉血池的时候,连带着毁掉了自己的封印,现在他又伤得这么重,更无力维持。
翎卿心里泛起微妙的羞怒。
竟然连一个只剩两成实力的亦无殊都困不住。
不过这也怪亦无殊。
选在哪轮回不好,偏偏要选在他诞生的地方,搞得他自己把人给放出来了。
但这空间不是关闭了吗?翎卿骤然想起什么,去看自己的手。
在他手腕上,一小块不起眼的金色碎片牢牢贴在上面,只有半颗米粒大小,不仔细检查根本看不见。
翎卿气得手抖。
他不想带着亦无殊的东西去死,好像到死都被禁锢一样,谁知那镯子自己先一步自己碎了,他就没管。
结果……
“神明大人来找我算账了啊……”翎卿别开脸,不去看他的眼睛,“是不是后悔了?就该把我杀了再走的,要不然也不会……”
一股恐怖的热浪袭来。
第一波岩浆浪潮到了,恐怖的温度将空气都烧得扭曲,神力化出的岩浆,显然不是凡间普通岩浆可比,这要是泼在普通人身上,只怕是瞬间就能把人烧成气体。
翎卿视野全被金红色占据了,做好了被岩浆灼烧的准备,却忽然一暗,被人按进了怀里。
四周结界张开,将岩浆隔绝在外。
他脸贴着亦无殊的胸口,静了很久,“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头顶落下清淡的嗓音,“为什么一发生什么,你就觉得我要杀你?”
“……这是最好的办法啊。”但凡是长了脑子的人,都该知道,这才是最优解。
但翎卿又顿住。
亦无殊大概是不能看着他就这么死掉的。
他勉强抬起头,看着泼洒在结界上的猩红液体,热浪几乎扑在脸上,还未恢复的伤口阵阵疼痛。
耳边传来无数怨恨的尖啸。
规则濒死,作为杀死规则的人,这方空间无论如何都要带着他一起去死。
一个只剩两成实力的亦无殊,不可能把他从这里救出去。
天空之上亮起几个光点,凝聚出数颗金色的光球,龙吸水一样,把整个空间之中的岩浆倒吸回去,凝聚在天穹之上。
翎卿微微睁大眼,透过亦无殊的肩膀,看到了他身后的天穹——
无数金红色粘稠液体还在疯狂地朝着天空汇聚而去,源源不断汇入金色光球之中,在瞬息间便完成了蓄势。
如此恢宏,整个过程却无比诡异,宛若一场默剧,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终于,金色光球吸收的岩浆濒临饱和。
整个世界都像是暂停了,只有鼓胀到极致的金色光球,呼吸一样一收一张。
怦怦、怦怦……
诡异而沉闷的心跳声在整个空间中回荡。
濒死一样,每一下都拉得极为冗长,透着行将就木的孤注一掷。
以及警告——
它要杀的是翎卿,不是亦无殊,亦无殊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亦无殊置若罔闻,弯腰就想把人抱起来。
翎卿却躲开了他的手,“你走吧,它不会放过我的。”
他说:“我不想和你死在一起。”
亦无殊不咸不淡道:“我也不想和你死在一起。”
翎卿伤势过重,躲过了一次,却躲不过第二次,亦无殊扶着他肩膀:“所以给我配合一点,活下去不好吗?”
翎卿无声笑了:“……活下去做什么?”
继续被囚禁,被桎梏?沉睡不起,等待着万年之后未知的命运?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亦无殊,你还没明白吗?是我不想活了……我也活不下去,无论在哪条命运线中,我都是要死的。”
江映秋看到了他的未来,虽然不是真的,但至少还有一部分,是很可能发生的,江映秋会平平安安活下去,一直活到他诞生那一天。
没有他,亦无殊还在这个世界,阿夔可以不需要上战场,月绫会和自己的朋友并肩作战。
就连沈眠以,在他彻底失控那天到来之前,都能好好的……所有人都能好好的。
只有他是必定要死的。
携着对世界的仇恨和暴怒而来,一生颠簸不得安宁,给无数人带来恐惧和伤害,再在绝望中死去……
希望这种东西,他生来就没有。
所以走向末路也是必然。
世界上大概没有比他更难处理的存在了,给他温柔,他会在温柔里被裹住手脚,意识到自己存在的错误而绝望;给他仇恨,他会在仇恨里疯狂;给他愤怒,他就带着愤怒去毁灭世界,最后坐在世界的废墟上,绝望地了断自己。
没有哪一条路是通往生的。
“所以算了吧……”翎卿挣扎着将手伸向心脏,“你来了也好,刚好能带着我的神格出去,去补你的天,救你的世,别让我复活了。”
他不想救这个世界,但如果这样做能让他再也不复生,那他愿意。
亦无殊按住他的手,侧脸抵着他额头,低声说:“翎卿,你刚出生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是真心为你的诞生而高兴的。”
他手臂稳定,坐在这片荒芜寂静的土地之上,盛着岩浆上的孤舟,沉默抱紧了怀里伤重濒死的少年。
“被期待着诞生的生命,就有存在的意义。”
世界沉默地看着他们,天上掉落的金光化作流淌的岩浆,好似无声的叹息。
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沙沙作响,窃窃私语传递到耳中——
何必呢?
会死的啊。
地裂的缝隙越来越大,黑色岩石漂浮在岩浆上。
亦无殊紧绷的下颌松缓下来。
从来没人低估过一个神明保护自己的世界的决心。
但这个世界显然低估了亦无殊想保护翎卿的决心。
“如果今天有一个人一定会死在这里,那这个人只会是我。”
规则残留的意识彻底被激怒。
金色光球喷发出数以万亿吨岩浆,漫天岩浆倾倒而下。
翎卿动弹不得,只能从他颈窝中看出去,漫天流火,岩浆暴雨一样落下,一滴也没能沾到他身上。
他的血快流干了,感知越来越迟钝了,甚至很难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指尖的冰凉渐渐蔓延至全身。
“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你是我养大的,你犯了错,就是我的责任。”
翎卿看着那些岩浆开始侵蚀亦无殊的结界,乃至皮肤,焦黑弥漫开,手背被烧得裸露出白骨,却仍旧稳稳地扶着他。
——在之前的一个月里,全世界的谩骂源源不断传到他耳边,诅咒着他,想让他去死。
他们满怀恶意地把他揣测一番,觉得他大概是天生缺爱,从没被人爱护过,才会心理阴暗到这种地步,半点见不得别人好,非要把美好的东西都撕碎了才罢休,不然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世界到这个地步,都不愿意救一救他们。
但是他们都想错了。
翎卿不是没被爱过,而是被很多人爱过,他就是在爱里长大的。
多讽刺。
他在全世界的恨意里诞生,却在爱里长大。
亦无殊蒙住了他的眼睛,“别这样看着我,我死比你死划算啊,反正我本来也是要去转生的,但你死了可就没了。”
翎卿能感知到他手心里的冰凉,他认识这个人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从他身上察觉出这种虚弱的凉。
都不需要特意去探,都能察觉出他在变弱,力量在流失,生命也在倒计时。
这个人快死了。
这大概是亦无殊一生中,前所未有柔弱的时刻。
翎卿睁大了眼睛,那双自生来就呈现出黑红色的可怖眼眸里一点点聚集起水雾。
“可是……我不想欠你的。”
“那没办法,你欠定了,谁叫你把自己弄成这样,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亦无殊低声,小时候哄他睡觉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这次没力气管你了,所以你要记得欠我的知道吗?”
“…………”
眼泪从眼里滚落下去,翎卿一句话也没说,拽进了亦无殊肩头的衣服,却也阻止不了身旁的气息一点点微弱下去。
亦无殊轻声说:“翎卿,你让我怎么办啊?”
“我曾经想过好多次你长大的模样,哪怕你已经长大了,可总觉得你还小,想着说不定有一天你会长成意气风发的少年,骄傲恣意,娇纵得不可一世,到那天或许会离开我身边,出去认识很多新的朋友……”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走南闯北,扬名天下,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的翎卿有多好。”
肝胆洞,毛发耸。
“但我生来就不是这样,让你失望了。”翎卿头紧紧挨着他肩膀,没有哭出声,只有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和颤抖泄露了他的情绪。
“其实这样也很好,要是平日里的爱好正常一些就更好了,我其实不该预设你的未来,觉得你应该长成什么样,”亦无殊笑了笑,“说着好像又在禁锢你的自由了——刚从开玩笑的,你不欠我什么,但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算我拜托你的。”
“至少……在我回来之前,给这个世界一个机会,可以吗?”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我连自己的机会都不想给。”翎卿睁大了眼,眼角有滚烫的液体滑落。
亦无殊目光放空,眼帘微微低垂,看着他身后的空地,细微的凉意从脖颈传来,太过微弱,一部分被布料吸收,剩下的顺着肩膀滑落下去,很快被蒸发。
但他没有发现那是什么。
“你不是不想活了,翎卿,你看,你只是厌恶禁锢,讨厌这样被注定的命运,讨厌……我。”
亦无殊从没养过孩子,身边的神使也没几个靠得住的,馊主意一堆,可用的寥寥无几,他把翎卿带回去后,特地写过一本笔记,记录孩子的喜好。
他写过很多东西,翎卿不喜欢酸的东西。
不喜欢冷。
带翎卿去了海里,翎卿喜欢海,但是不喜欢亮闪闪的东西。
不喜欢早上被打扰。
不喜欢花。
……
不喜欢他。
一字字一条条,刻入骨髓。
可真的是这样吗?
不是的。
不为翎卿所喜的,一直以来,都只有他。
如此后知后觉,逃避事实。好像只要脸皮够厚不承认,就不存在这件事。
一万年,如此漫长的时光,每一次的靠近换来的都是厌恶和排斥,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他不敢低头去看。
花生于枝叶,鱼游于水。
没有人生来就喜欢被人厌恶。
他看翎卿厌恶的眼神,看了一万年,已经足够了。
“但是没关系,我马上就要死了,你自由了,翎卿,我会把一切都忘掉,不会来打扰你,没有人能约束你了。”
翎卿将手心掐出了血,才抑制住哽咽,让自己的呼吸如常,似乎只是痛极了才会发抖。
泪水沿着他的脸往下滴落,一开始是黑色的,紧接着黑色淡去,渐渐变成猩红色,绛红色,淡红色……
魔瞳洗尽铅华,一点一点展现出原本的颜色
璀璨而耀眼,瑰丽如灿阳。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落泪。
明明都把舌尖咬出血了,翎卿眼里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却不再是浑浊的黑红,而是清澈的颜色,如同雨后草叶滚落的露珠。
时隔了不知多久,规则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再也挤不出一丝神力,世界呻吟着裂开,天边出现一丝光亮。
亦无殊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的嗓音哑的像锈死了的铁轮,粗噶难听,但语气还是温柔的,甚至带着笑意。
“翎卿,要好好的啊。”
翎卿呼吸都停住了,浑身颤抖起来,脖子僵硬地抬起头,随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用尽力气抬起手,却不敢去碰他。
身下的小世界化作碎片,而他他身后拥着他的、焦黑的雕塑一寸寸粉碎。
亦无殊死了,他彻底自由了。
他恨了亦无殊一万年,在他生命最后的那一刻,爱恨翻转。
-
非玙从海中爬起来时,毫无来由的,心脏感觉到了一股剧痛。
不知为何,脑子里回荡着一句话。
一切都结束了。
他有些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不是在陪翎卿吃饭吗?怎么就昏了过去?翎卿呢,阿夔呢,人都去哪儿了?不就两天吗……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沿着翎卿的气息,跌跌撞撞,四处寻觅。
穿过城镇时,身边有极喜而泣的人,“太好了,终于结束了,不会再有人死去了!”举世欢庆,处处都是劫后余生都喜悦。
村中重新燃起炊烟,路上渐渐多了行人,好像一切都在恢复秩序。
他穿过遥远的土地,来到原来的仙山之上,却只见满目疮痍,遍地残垣。
他无意间撞到一个人,那人裸着肩膀,半边身体都包着纱布,正指挥着人收拾残局,见到他,急急忙忙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殿下呢?江映秋说他上天去了,那个小世界崩了,全化成碎片砸了下来,把海上这些东西全砸没了,好在人还没跑光,不然光靠我们得收拾到哪年哪月去……人还不见了,我这找了半天没见到他人在哪,你……非玙?非玙?!”
非玙失魂落魄走到海边。
靠近海边这片地方还残留着战火焚烧过的痕迹,被折腾得乱七八糟的大海却恢复了往日的波涛汹涌,除了海面上时不时冲上来几块白骨,不见半点痕迹。
他脑子一阵阵轰鸣,不知不觉走入海中。
旁边有正在打扫战场的人见到他,急忙过来。
“那边的人干什么呢?前面是海看不见吗,找死?快走快走,别耽误我们……!!”
非玙一个字没听清,渐渐走入深水中,化出原形,漆黑的蛟龙在海浪中轻轻一跃,消失在了大海之中。
只留下岸边的人久久瞪视着它的背影,猛地回过神来。
“快来人啊,这边有东西!”
非玙什么都没管,直直朝着海底而去。
神力被翎卿抽走,昔日的神岛失了庇护,翎卿又对这个囚禁了自己万载的地方毫无留恋,压根没留东西保护它,任凭它被海浪压垮,远远看去,像是一块卡在海沟中的石头。
翎卿坐在岛屿边上,身旁湖水和海水混在一起,湖中大大小小摇曳生姿的莲花早已死去,只剩一池的残枝败叶。
非玙心往下一沉,说不上是安定还是……慢慢走到他身后,跪坐下去。
“……非玙,亦无殊死了。”翎卿轻轻开口。
非玙深深低下头。
他心中有无数复杂的情绪,巨石一样压迫在他心上,这些情绪是翎卿传给他的,很奇怪,翎卿从前也不是个看的很开的人,心思重是常事,但他从没觉得这么难受过。
从前总是浑浑噩噩、想着有一天过一天算了的脑子仿佛背斧子劈开,一瞬间清明起来。
总是快乐得像个小傻子的黑蛟,一夜之间,再说不出话来,沉默得可怕。
他曾在神明的庇护下生活了一万年,不知世事,无忧无虑。
到今天,一切都结束了。
“非玙,你说,我是神还是魔啊?”
翎卿望着远方深黑如墨的海渊,眼帘下的瞳孔璀璨如晨曦。
他没有问其它,只是问非玙,他是神还是魔?
非玙忽然哽咽得说不出话,他死死攥紧了拳头,压在大腿上,热泪全被逼着从眼眶倒流,深深拜下去,“您当然是神。”
“哦……这样吗?”
翎卿自岛屿边站起身,海水潮汐拂过他身边,长发从尽头根根化作雪白,一块漆黑的骨头忽然从他身上挤出,掉落在地,紧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
这些他与生俱来的魔骨,一块块从他身上脱落下去。
新生的骨骼洁白如玉,骨髓中流淌着淡金色光晕,全身伤势快速痊愈,残破的身体在新生的骨骼下重获新生。
他身上的气息不断攀登,直至……和亦无殊并肩。
“既然是神,就不能输给他啊……”
——“你打不过我的,翎卿,你对众生没有怜悯,怎么打的过我呢?”
昔日也是在这个地方,亦无殊笑盈盈地告诉他。
——“我永远也不会有这种东西的。”
翎卿伸出手,五指缓缓张开,沉于大海的白骨重新复苏,游鱼白骨忽然长出血肉,懵懂地撞上珊瑚,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摆摆尾巴逃开。
死在战场上的士兵重新睁开眼睛,倒塌的山林和树木焕发生机。
草丛还是湿润的,草叶上露珠滚动着,蚂蚱从草丛间跳过,泥土的腥气和草叶的清香混在一起。
还有山野间的野蔷薇,大丛大丛地开着,热烈芬芳,香味躲藏在风里,掠过平野和树丛,吹到他鼻端。
怜悯由爱始。
他回过头,看向这片他生活了太久的地方,细致地看过每一寸废墟,忽的轻笑一声。
银色神光在他身上扩散出去,神岛开始重建,时光倒流回一个月前,翎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荧白如玉的指尖变得虚幻,进而化作一把轻沙,散落在海水中。
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消散了。
“一万年啊……”他低声说。
非玙胸腔酸涩,“殿下……”
“到六月十五,你给我做一个风铃。”
翎卿说。
“要烧成蓝色的陶瓷,或者用黑铜的小钟,外面染成靛蓝色,下面挂上一把钥匙,给我当生辰礼物。”
他说:“我会回来的。”
他松开手心,一团银色的光自大海中飞出,携带着他的神格,飞跃了山川湖海,江河大地,飞回了他曾经诞生的地方。
血池中重新注满了水,却不再是浓稠肮脏的黑色血液。
最中间的地方,一株黑色莲花亭亭玉立,花心中栖息着一只金色的小鸟。
小鸟安稳地沉睡在莲花中心的莲蓬上,身上金色光晕散发出去。
将源源不断传递而来的恶欲斩断。
莲花深深扎根于地底,根茎和池中化作白骨的手紧密交缠,一如初见幻象时十指相扣。
以它为中心,向上托举起神力,直达天穹。
神岛边,非玙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头埋在地上,热泪一颗颗从眼里滚落,和海水融合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银色结界重新张开,重瓣莲花的纹路流转着温暖的光晕,海水被排除出去,湖中重新生出朵朵雪白莲花。
只是不见那道身影。
非玙匍匐在湖边,终于哽咽出声:“就一定要丢下我吗……原来真的,没有人考虑过我啊……”
【作者有话说】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出自贺铸《六州歌头·少年侠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