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亦无殊一低头, 避过小路两旁横伸出来的枝丫。
眼前是一条羊肠小路,直通密林深处,罕有人至的幽暗森林凄清茂盛, 穿过好几重藤蔓挂下来的“洞天”,又被树上滑落的白雪淋了几回头, 耳旁忽然传来水声。
孱弱微微,似乎是山间的溪流。
翎卿拨开一丛草,跟回自己家一样, 熟门熟路在前头领路, 有灵力不用,缩地成寸也当摆设,带着他来这里穿山越岭,悠闲自得,好似在游山玩水。
亦无殊看着他的背影, 又看看自己这一身宽松的白衣,无奈低头笑了笑。
虽说这料子弄不脏, 也不存在会被刮破的风险, 但在这种地方穿行,要是不伤草木的话……就伤自己了啊。
又一次被挂住了袖子,亦无殊只得停下, 对着一丛长相奇诡的荆棘, 把自己解脱出来。
耽搁了下, 前面的人就催促上了。
亦无殊索性站住了:“你就不能牵着我走吗?”
半个时辰前, 他说完那句话后,翎卿撑着他, 出神了一会儿, 忽然把他拽起来, “走。”
然后就来了这里。玥夏
镜宗后山。
说起来这座山头还算是他的,他上次沿着这条路走下来,还是收徒之后,为了来接翎卿上去,算起来,他在这里住的时间并不多。
“这有什么好牵的?”翎卿还是折返回来。
亦无殊如愿以偿被牵上了,只不过翎卿嫌挨太近了麻烦,容易绊在一起,没牵手,拽着他袖子,防着这个人走着走着又跟扑棱蛾子一样被什么给网住了。
眼前豁然开朗,清澈溪流自山间流淌而下,冲刷出一小片浅滩,溪边隆起一个小土包,旁边的土地上覆盖着浅浅一层白雪,坟前木板上写着人名——
先考微生羲愿之墓
先妣钟觉浅之墓
没有立碑人。
是翎卿父母的坟茔。
“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叫人啊。”
翎卿摸了摸碑上方,有结界护着,倒是没被风霜雨雪侵蚀,旁边还摆着新鲜的祭品,像是有人才来过这里。
大概是南荣掌门?
虽说两人都已经去转世了,这里只能算做是一座空坟,就算放了祭品,也到不了对方手中,但活人的哀思总要有个地方寄托。
不便去打扰转世之后的人,让人平添烦恼,还要被前世的羁绊困扰,就只能对着一抔黄土了。
翎卿把自己带来的祭品也摆上,回头招呼亦无殊。
亦无殊走近过来,俯下身,看着这座小小的坟包,目光里闪动过细碎的光。
翎卿拍拍手上的灰,“我把他们埋在这里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吧?”
亦无殊挽起袖子和衣摆,在坟前蹲下来。
“是啊,我还好心安慰你,想让你别被往事困囿,结果你呢?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抽了我晒了半天的被子,抱起来就走,那叫一个理直气壮啊。”
那时他还没想过,他和翎卿会是这样的关系,只是观微时见着翎卿在山里四处寻觅,还以为他在做什么,起了兴趣,可谁知他只是找到了这片地方,挖土,埋葬,伐木,立碑,一个人坐在溪边坐了许久。
……像是要在这处化作草木了一样。
“你要在我父母坟前告我的状吗?”翎卿歪头看着他。
“好主意,怎么想出来的?”亦无殊立刻清嗓子,转头严肃道,“二老不知,你们儿子可过分了,逮着我可劲压迫,你们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翎卿平静道:“没用的,他们又不认识你。”
亦无殊:“?”
他当场打了一篇千字腹稿,准备从生平事迹爱好性格特长能力等几个方面,简略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
“认识也没用,”翎卿眼里沁出笑意,“他们不讲理的,我小的时候和别人打架,他们从来都是先帮我,当然,别家的小孩父母也是帮自己家孩子,往往我跟人家小孩和解了,双方的大人还在跟斗鸡一样地对峙,典型的帮亲不帮理,他们还教育我,无论怎么样,在外人面前,气势都一定要占上风。”
“虽然……”翎卿眼神往旁边飘了下,“往往一回家,门栓一落,我就要面临小竹条的威胁。”
亦无殊听得入神,会因为闯祸被父母拎着棍子威胁的翎卿……
真是陌生啊。
不是他的小翎卿,而是这对夫妻的儿子,微生长嬴。
会为了自己家的狗和别人打架,回到家坚决不愿意认错,臭着脸倔强的微生长嬴。
“所以你是为什么跟别人打起来?”
“他家的狗咬了我家的狗,我家的狗打不过,跑来叫我去给它撑腰。”翎卿说,“不过那是条老狗了,我五岁那年就老死了,打不过别人家的狗也正常,别人家孩子也打不过我。”
“听起来年轻时候也是村里一霸。”亦无殊摸下巴。
“……”翎卿拿眼尾瞟他,“你在说谁?”
“当然是狗,”亦无殊正色,“都说了年轻时候,肯定是因为不年轻了,而我们家翎卿还风华正茂着,大好的年华,修仙界顶顶出名的青年俊杰,不,少年英才,多年前,大把的未来等着你呢。”
翎卿似笑非笑,“是啊,原本是这样的,曾经我也是个传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什么东西就往我脑子里灌了一万年的记忆,平白无故就长了这么多岁,我现在都分不清我到底年轻还是老了,但看看你,我觉得还是年轻的。”
“……”亦无殊无奈,“又来,每次安慰你,你就攻击我,我不想安慰你了。”
“因为知道你不会生我的气啊,”翎卿往他身边靠了靠,烧着纸钱,“很容易让人肆无忌惮的。”
“还有呢?”亦无殊说,“你小时候的事。”
“怎么?很遗憾没能见着?”翎卿问。
他能有父母这个事着实神奇,在他的设想中,他本该和前世一样,或者和亦无殊一样,从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里生出来。
但他当年丢掉的那堆骨头实在太能惹是生非了。
“一半,”亦无殊说,“我想听听你小时候是不是跟你上辈子一样……嗯……”
他想说欠揍,但这个词说出口,欠揍的显然就不是翎卿了。
“一样活泼?”他说。
“当然……不一样。”翎卿说完,果不其然见亦无殊朝他看了一眼。
“有多不一样?”
“我父母常常要去做农活做到很晚,到家的时候天色就不早了,那时候家里可没有什么夜明珠,跟没有这些奇奇怪怪的阵法,连煤油灯都点得很节省,往往是要摸黑做饭,我长大一点之后,就学着自己做饭,但是只会一些很简单的,煮个粥炒个小菜什么的。”
分明都是百年前的回忆了,大部分的记忆早已模糊,可他回想起来时,还能回忆起灶台间的温度。
拥挤的小屋子,半面墙都垒满了柴,要先拿干燥的叶子把火点燃,再一点一点把柴烧起来,还不能放得太顺。
炊烟从烟囱里飘出去,父母到家时,远远看到,还以为家里着火了,着急忙慌跑进来时,翎卿正拿着大勺子,踩在凳子上废力搅拌。
想到这,翎卿就想起亦无殊曾经跟他说:“你看,你离了我,连穿衣服都不会。”
但他要是真离了亦无殊,或者说没有遇到亦无殊,比如他梦里那个少年魔神,落地时还身无寸缕,只是观察了旁人的衣服,不需要学习,便全然领悟。
说起来,那一万年,他俩还真是在相侵相碍的道路上不懈努力。
“……原来你会做饭呢。”亦无殊幽幽道。
“因为你不在啊。”翎卿神采飞扬。
亦无殊要是接着在他身边待下去,他还真别想学会。
因为学会做饭的那个人会变成亦无殊。
说起来,百里璟还吃过他做的饭。
翎卿慢悠悠地想,当时怎么就没往饭里丢点老鼠药呢?
明明墙角就放着好多,太失策了。
“不过会的也不多,就只会煮粥和炒笋子,最多往粥里放点红薯,再难就不会了,”翎卿顿了顿,“本来当时都快学会做肉菜了。”
“不该是炒土豆丝吗?”亦无殊沉思,据说刚进厨房的人都是从这一道神菜开始的。
或者番茄鸡蛋汤?
反正不是像他这样,上来就是山珍海味飞禽走兽,好不容易弄出来,还要被人假装没处理干净烫伤了嘴……嗯,还怪到他头上。
“我不喜欢啊,我就喜欢那个笋,新鲜的,切片炒,所以我顿顿做这个,就那一年,吃得我爹娘都不想看见笋了。”翎卿笑起来,“但一个家里的口味不就该跟着做饭的人走吗?”
亦无殊一边听,一边在脑海中勾勒他小时候的模样,年纪太小,每天只能坐在家中等着父母回来,看着时间差不多到点了,就搬着小凳子去做饭,默默等父母回来。
其实也没多大的变化,别人对他好,他就回馈别人善意,还挺护短,家里的狗都不能受欺负。
“你对你父母挺好的。”
“那不然呢?”翎卿说。
全世界有几个亦无殊?
他的父母只是一对很普通的夫妻,养不起太金贵的孩子,难道整日在家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地等人伺候吗?
“我也想吃。”亦无殊凑过去。
“好,去吧,你今晚就做这个。”翎卿拍拍他,一挥手应允了。
“怎么就变成我做了?”
“因为你想吃啊,我又不想,我吃好多年了,”翎卿大方道,“想要哪座山头的笋,我让人去挖,不过这个季节应该没多少鲜笋。”
“那还是算了,你不想吃,我吃着也没意思,”亦无殊说,“你想吃什么?”
翎卿轻唔了声,思忖再三,温柔望向亦无殊,道:“我想吃不需要我进厨房亲手去做的菜。”
“……你就是想奴役我是吧?”
“好吧,那我换一种,”翎卿遗憾放弃,靠在亦无殊肩边,无限温情,低声说,“想吃你做的菜,可以吗?”
“…………”
本质区别在哪?
亦无殊想硬气一点,但翎卿还在看着他。
一边看一边说:“想一直吃,师尊,可以吗?”
“……不……”
“我第一次做饭的时候,我父母还很是惊讶,我竟然自己学会了,但当时没有经验,掀开锅盖的时候忘记注意方向了,手上就烫了个泡,他们心疼了好久,我父亲跟我说,很欣慰我懂事了,男人就是要学会做饭,他就是这样,给我母亲做了几十年的饭,每次提起来都觉得很自豪,因为他一生从没让妻子进过厨房。”
翎卿靠着他,脸挨着他肩膀,说话时眼帘微微低垂,说罢抬起头。
“师尊?”
他温柔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说,也不是不行。”亦无殊一动不动的肩膀舒张开,好笑道,“你就这么想占我便宜,值得你编出这种话,小心你衣服,掉地上了。”
翎卿袖子都快掉地上去了,这片地刚下过雪,薄冰和泥泞混在一起,着实不怎么干净,就算不会脏,掉进去捞出来也挺膈应人。
他懒洋洋地把袖子往上卷了两圈。
“我就这两句好话,要是两句说完了你不听……”
亦无殊:“嗯,会怎么样?”
“利诱通常和哪个词搭配在一起,总该知道吧?”
亦无殊忍不住笑:“威逼?看来我的待遇提升不少,从前你都是直接威逼的。”
“以后我也可以直接威逼,而且我可没编,这是实话,他们平日里也不这样,活都是一起干,只是这些小事上,我爹会抢着干一些,爷爷奶奶很早就不在了,我娘又是当时逃难来的,据说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我也没外公外婆那些,我家就三个人,相依为命嘛,每个人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以前也没觉得有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浑身懒骨头就长出来了。”
“这也怪我?”
“对啊,怪你。”
“好吧,怪我。”亦无殊说,“都是我的错。还有呢?”
“后来你都知道了啊,就是百里璟那档子事,后来进了魔域,基本就没想过其他了,每天就是修炼修炼修炼,只要炼不死,就往死里练,活得跟个行尸走肉似的……看人也像行尸走肉,我那段时间,看谁的第一反应都是,这个人能不能利用,能给我带来多少好处……特别烦别人说喜欢我这种话,每次听到都在想,你喜欢我,倒是让我踩着你上去啊,只想着睡我,算是什么喜欢?”
他说起这些事也不算有多痛苦,毕竟最痛苦的那个夜晚已经过去了,后面这些经历已经伤不了他太多。
亦无殊安静听着。
“然后就遇到了你,”翎卿笑看向他,“我当时觉得你可有病了你知道吗?我们俩又不熟,才刚认识吧,你张口就要住我家,住就算了,不给钱也算了,还想给我当老师,跟我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我当时一天八百次升起念头想把你赶出去,最后莫名其妙又没这么干。”
就那二十天,说是金屋藏娇,其实统共就一张床。
翎卿从小不知道受了多少人的恶意凝视,怎么可能愿意和一个陌生男人睡一张床,直接把亦无殊打包了扔地上,席子草草一卷,没把人冻死就算完。
亦无殊不良于行,还得起来自己打理自己,枕头也没有多的,还是拿翎卿换下来的衣服卷一卷当枕头。
至于为什么不拿他自己的?
因为他就一套衣服,翎卿为一个陌生人买院子是极限了,不准备给他购置这些,亦无殊倒是可以自己化,但他那会儿也到了极限,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勉力支持,也不好拿着所剩不多的命太铺张浪费。
就如他和翎卿说的那样,他遇到翎卿的那天就该死了,死在那个寒星寥落的夜里,但他遇到了翎卿,于是努力多活了二十天。
夜深人静时,屋里就只有他们的呼吸。
和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同处一室,翎卿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后来想起来,那二十天是他睡得最安心的日子。
好像回到了熟悉的港湾。
明明不认识床边这个人,但他就是知道,有这个人在,他不会有任何危险。
“把你送走之后我又开始修炼了,当时已经知道了老魔尊身上有那对蛊王,就想着能不能拿来救你,于是暗地里开始筹谋怎么扳倒他。”
翎卿说这些,不只是说给亦无殊听,也是说给眼前的坟茔听。
世界上缺失了他这些年的三个人,都在这里了。
剩下一个非玙……翎卿觉得这些不那么欢快的事情还是不要说给他听了,非玙最近越来越有从前的模样了,搞不好还会一边听一边抹眼泪。
他叹口气,“我现在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说非玙和展洛很像了,不过展洛没这么……爱哭,他都是干打雷不下雨。”
亦无殊道:“谁叫你就喜欢这种?”
“这醋就没必要了吧?”翎卿失笑,“非玙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不提了,展洛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可是直接扑到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大喊英雄救命的。”
展洛——那时还是展佑丞。
这小子自称什么一脉单传的神偷传人,其实整一脉上都只有他一个人,翻开师门宗谱,一溜全是他自己。
但这小子传这么多代,技艺那是一点没有。
两人第一次相遇时,展佑丞在一户人家里做短工。
但他和翎卿一样,都不知道,魔域里就没有做工一说,只有当牛做马为奴,工钱那是想都别想的。
其他人是被强迫,他是自己屁颠屁颠送上门,白干一个月,领不到钱,主家给他们的餐饭又少得可怜,其他人还能吊着命,展洛这种胃口大的,是真的要了命了。
他饿得两眼发昏了,趁着主家宴请客人,跑去人家办的宴席上偷烧鸡吃,还是去厨房偷,不出意外又一次失手被抓,被人撵得鸡飞狗跳,一边道歉一边抱头鼠窜,撞到翎卿面前时嘴里还叼着一根鸡腿。
过了百岁后,翎卿凡是出现,基本就是一身披麻戴孝,本就纤细,用这种雪白宽大的斗篷一披,用旁人背地里形容他的话来说,把他往树上一挂,都不用化妆,就能比吊死鬼还吊死鬼。
展佑丞这一撞,他衣摆霍然印上一个油腻腻的印子。
他看着那个印子,许久没说话。
魔域的少主向来沉默寡言,极少开口,比之坚冰还要不近人情。
白麻斗篷和面具将他的脸挡得严严实实,外人只能看到他白得吓人的下颌。
追上来的人一看他,当场就跪了。
主人家更是不堪。
平日里横行霸道动辄把人当牲畜打死的大魔修,膝行到他面前,战战兢兢地解释,毫不犹豫就把展佑丞交给他处置。
翎卿漠然置之,并不搭理。
事实上,在展佑丞撞到他面前时,他已经快有一年没有开口说话了,人也越来越倦怠,精神麻木,提不起兴趣,也生不出情绪,看什么都像看石头。
他那时比起死人,也就是还能喘气的区别。
温孤宴舟站在他身旁,不需要他开口,便了然地上前把人打发了。
等那些人屁滚尿流跑走,展佑丞哆哆嗦嗦撒开手,“那个……我我我……我可以做工还债,真的,我什么都能干,只要有口饭吃就行。”
他不知道,如果翎卿不想让他碰到的话,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撞在他身上的,甚至都不需要自己挪步去躲,温孤宴舟就能把人斩杀于三尺之外。
但翎卿没让温孤宴舟动手。
主要是觉得这小子太蠢了,跑到魔域来给人做工,还在街上乱跑,逮着个人就往上撞,都不知道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但是又很奇异的,看着展佑丞的眼睛,湿漉漉的,小狗一样的眼睛,干净得不像是魔域能养出来的人,他又改了主意。
“这样吗?”他沙哑道,久未开口的嗓子不比沙子磨过好听,“那你记住你说的话。”
温孤宴舟惊讶地看着他。
翎卿没解释,他也不需要向谁解释。
他已经太久没见过这样温暖的生物了,长得越来越像个死人,不说也不动的时候,往雪地里一坐,别人都分不清他是不是个活物。
活得也像个死人,所有事情一眼望得到头,生活就像死水一样不起波澜。
展佑丞想要吃饱,他想感受一下活人的气息,正好不是吗?
只是展佑丞能带来的影响终究有限。
虽然知道无用,翎卿还是等纸钱烧尽了,才罢手,转而握住亦无殊的手,不是很缠绵的握法,直接便把对方大半只手握住,低眸静了静,才道:“爹,娘,这是我准备携手一生的人,抱歉现在才带人来看你们。”
亦无殊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奇异的安定。
准备携手一生的人。
短短八个字,比他打的千字腹稿还要让他妥帖,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亦无殊能感受他手心里微凉汗湿,指尖还在轻微发着颤,只是始终没有松开他,但随着他说的话,握着他的手一点一点稳定了下来。
“……去处理了一点旧事,当年那些人都死了,你们可以安息了。”
坟前整整齐齐九个盒子,百里璟,方博轩,金逸泓,谢斯南,周云意,卫屿舟,席沨翊。
还有当年那两个邪修,当时就死于周云意之手,尸骨草草丢弃,骨灰也被他一并挖了出来,祭于坟前。
百里璟死的时候连根头发都没剩下,是用他往日的佩剑代替,谢斯南的头,他从晋国离开时特地带走的,周云意的骨灰,卫屿舟的手。
至于席沨翊。
席沨翊被沐青长老重创,又被横宗带走之后,据说很是受了一番拷打。
横宗想让他张口指证,说整件事都是镜宗指使,他当年被驱逐一世,也完全是出于阴谋布局,至于后来镜宗对他下死手,就更好解释了,利益分配不均,亦或者直接点,狗咬狗,黑吃黑,卸磨杀驴,多的是理由说得通。
——反正宗主也死了,总不能一点利益都捞不到吧。
席沨翊也是恨毒了镜宗,大概是想反正都落到这个境地了,不如鱼死网破,横宗给了他个思路,他当即把整件事全推倒了南荣掌门头上。
但这种事上南荣掌门算得上是熟练手了。
面对横宗来势汹汹的指责,他万分和气,万分从容,无比淡定,笑呵呵说了一句话:“事情过去还不到两个月,看来诸位已然忘了绮寒圣女是如何死的?”
横宗一众弟子不明所以,长老们却生生打了个哆嗦。
怎么死的?
被火烧死的呗。
但死前呢?周云意生平做过的事全都被扒光了,做下的错事全被一条条翻出来。
明眼人都知道,魔尊这样做,并非出于什么看不惯世间不公,于是重拳出击捍卫正道,委实说他也没这个立场,只是单纯的睚眦必报,他父母受过的苦,就一定要让罪魁祸首一一偿还,这都不说,他连死都不让人死的痛快,别人越害怕什么,他就偏要往什么上面打。
他们可不是魔尊,敢把自己做过的事全摊开来放在太阳底下,还能以实力威胁旁人不敢到他面前去说三道四。
南荣掌门的这句话,基本可以理解为——
你们是想再挨一发审判吗?
横宗来找事的人气歪了鼻子,内心大呼无耻,镜宗勾结包庇邪魔歪道也就算了,过去还遮掩一二,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南荣掌门十足淡定,主要是事情都这样了,现在才来懊悔,早就来不及了。况且,最坏的后果,无非也就是,本来就难听的名声,现在变得更难听了。
人人喊打就人人喊打吧,别人再怎么看不惯他,说他谄媚魔尊,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说。
构陷不成,席沨翊当天回去就吐了口血,紧接着人就不行了。
本就中了毒,又被拷打这么久,全靠着一口报复的气,硬撑着,这会儿气散了,在也支撑不住,没几天就撒手人寰。
奈云容容亲自走了一趟横宗,把他的尸骨带了回来。
——关于审判,其实还衍生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那就是神罚。
都叫上神罚了,自然应当和神有点关系,何况翎卿后来杀楚国皇帝时,还直接动用了神谕。
神明从一万多年前就消失在了世人眼中,就连神使的存在,都成了无从考据的传说,他骤然用上这份能力,极可能引起动荡。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亦无殊转世时,都能坐在修仙界第一人的位置上隐身,让所有人不会刻意去关注他了,消除一点麻烦而已,更是信手拈来。
他是这么想的,但可惜没用上。
因为没听懂。
万年前,翎卿第一次降下神谕时,涵盖了数十座城池,波及了太多的人,才会引起那样震荡的后果。
但这一次,他只针对了一人,楚国皇帝当场便灰飞烟灭了,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
在旁人看来,这和他一挥手就把人杀了没有什么区别。
况且现如今,多的是人给招式取名,动不动就神魔仙齐上阵,多威武霸气的都有,翎卿说的这两个词算是朴素的。
翎卿带来的祭品不多,就这九个盒子。
这些人中,百里璟,金逸泓,方博轩,周云意,还有那两个邪修,算是直接参与过这件事。
其他人没有直接参与,但作为主系统安排来帮着百里璟对付他的,翎卿就一并带回来了。
他的观念一直如此,谁帮他的仇人,谁就是他的新仇人。
翎卿晃了晃亦无殊的手,“叫人啊,刚刚不还喊夫君吗?”
他微微仰起头,半张脸都在冬日晴雪后的阳光下,眸子难得澄澈,亦无殊回握住他的手,跟着叫了声:“爹,娘。”
不勉强,也不扭捏,对这两位老人,亦无殊发自内心的感激。
他很喜欢小微生长嬴。
翎卿听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金镶玉镯子,“伸手。”
“嗯?”亦无殊看着那只看着就有些年份的镯子,估计得有个几百年了。
凡间的百年往往比修仙界漫长得多,深绿色的翡翠散发出古物特有的厚重感,携着不知几代人的殷殷祝福。
“第一次上门,还有改口,不是都要送礼吗?”翎卿晃了晃,“你的名分。”
他试着给亦无殊戴上,“我小时候还纳闷过,家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值钱的东西,结果祖上还真发达过。”
这镯子本是给姑娘戴的,亦无殊是个男的不说,在男性中都算高的,骨架自然比不上姑娘纤细,自然戴不进去。
翎卿象征性试了两下,发现没有办法,便捏了个诀,将镯子化作了扳指,这下终于能戴上了。
“我父母说留给我将来妻子的,你……嗯,虽然不算妻子,但也是我伴侣,就给你了,好好收着啊。”翎卿头也不抬,轻飘飘地说。
祭拜完,回去路上,亦无殊转动了下扳指,“刚才不是还讨厌我吗?现在就把传家宝都给我了?”
翎卿闷头往前走,说:“你就非要装不懂是吧?”
“可我真的不懂啊,我只听懂了你喜欢好多人,一长串,里面唯独没有我,对,你还特地强调了。”
翎卿心不在焉:“嗯,对,我就是喜欢好多人,怎么了?”
“那我呢?”
“爱你啊。”
亦无殊做好了穷追猛打的准备,翎卿有时候真的别扭得可以,明明好好说很简单就能说清楚的一句话,他把牙咬碎了都不愿意说出口。
就像脾气特别坏的那种猫,又要在你床上安窝,抢你的被子枕头,又不让你碰,全身上下八百个禁区,偶尔实在想摸一把,还会被他烦躁地反挠一爪子。
措不及防听到这样一句话,亦无殊还怔了一下。
“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翎卿扬起眉梢,“再说听不清打死。”
亦无殊:“……”
他还真是这么想的。
话本子不都是这么说的吗?两人相对,氛围正好,一方羞答答地表白心意,倾诉自己的爱慕之情。
往往是五百字打底,从相识说到相知,再到相伴,心意剖白,羞涩又大胆地说出心声。
另一方故作高深,说没听清。
于是一方羞得脸更红,再次小声重复最关键那一句,而另一方听上了瘾,凑近过去,道方才风太大,你的声音太小,还是没听清。
一方便恼了,纤纤玉手捶他一记,娇嗔一声,声若蚊蝇,又大声在他耳边重复了一遍。
一而再再而三,三才挨打!
所以他应该是能听到三遍的才对!
为什么直接就到了“锤他一记”这个环节,而且是附带着死亡威胁的锤?
两人才刚从翎卿父母坟前回来,现在说这种话题,还是略危险了些——毕竟坟和木头都是现成的,现在折返回去,把他拖过去埋在父母旁边,也不是个多难的事。
亦无殊被人先一步切断了前路,断了借机耍赖的机会,默了默,还是不甘心。
世间有人爱恨混浊,辩不清楚,有人将喜欢和爱混为一谈,但是在翎卿这里,喜欢就是喜欢,他可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喜欢很多人,但他爱的只有一个。
那是一条牢不可破的线,只有亦无殊可以立于线上。
意识到这件事,亦无殊抑制不住地喉咙发痒,好像万里征途终于走到了终点,心脏饱胀,酸甜苦辣的滋味一同涌上,柴米油盐酱醋茶混作一团,分不清什么是什么。
他稳了稳情绪,轻声道:“听清了,可我还想再听一遍。”
翎卿不答。
“翎卿,我应该能听三遍的。”
翎卿被人顺毛摸了一把,耳朵尖动了动,却还是别过眼:“不,你不想,不准还嘴,我感觉你受那些系统影响太严重了你知道吗?你还没张嘴,我就猜到了你要说什么。”
“是吗?”亦无殊说,“我也爱你。”
“…………?”
“还要猜吗?”亦无殊笑睨着他的背影。
翎卿往前走了两步,“猜,我猜你又要叫夫君了。”
“夫人。”
“你有点嚣张啊。”翎卿说,“而且你这是故意的,哪有拿着学生的答案去出题,然后故意规避掉的?”
“好吧,那你再猜。”
山道蜿蜒,顺着山间盘踞,不知不觉,他们竟然走到了当初万宗大比之后,翎卿刚来这里时,两人相遇的地方。
“我猜——”翎卿说。他回过头,站在略高两级的台阶上。望下来时长发从身后飘到眼前,亦无殊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能看到他唇角浅浅一勾。
“亦无殊,要不要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