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当下的状况, 墨观至之前便隐约有猜测,被证实后反而不像其余人那样震惊。他走过去,拿起座机仔细查看, 最终确认道:“没有插线,按键的线路接触好像也有问题。我可以尝试修一下, 需要螺丝刀一类的工具, 没有的话,美工刀或是铁片也行。”
听到这话, 其余人也回过神来,意识到眼下并不是最糟糕的情况。毕竟按照李道长所言, 现下的芙蓉村依旧受某种神秘力量的余波影响, 无法联系外界也算情理之中。
他们顿觉心头一松,但紧接着反应过来事情不太对劲。在墨观至点破电话有问题的那一瞬间,所有人竟然能够同时受到一股彻骨的凉意的影响, 并在心底产生一种极其强烈的悲观情绪, ——他们永远出不去了。
这个念头来势汹汹,莫名其妙却又令人深信不疑, 属实诡异。
每个人个性、阅历不同, 看待事物的角度自然不同。如果说廖悾君这样的普通人因对神秘力量的了解不足而容易受控于一时情绪还说得过去, 那么李道长这样的玄门中人也如此表现似乎不太说得过去。
墨观至先是沉吟, 而后不肯定地说道:“你们有没有觉得, 这些情绪是伴随着我们不好的念头被放大的,就好像这个时空是一个录音机、或者录像设备, 是某种特有的磁场, 它自动记录了一段往事……”
他环顾四周,声音低沉。
“曾经有人,在这里, 同样经历死里逃生,同样自以为求救成功,也同样发现一切不过是妄想。她以为自己的声音被听到了,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被拯救,其实不过是短暂地被谎言安抚,被虚假承诺吊着最后一口气,最后无望地发现自己被永远地遗忘在‘地狱’。而我们作为外来者,偶然‘触发’类似的波动,回溯时空录像,被迫经历了她所经历的一切。”
这个解释乍听上去显得荒诞,细想却似乎有些道理。几人不寒而栗。若是这个灵场没有被毁,若是他们方才的思绪没有被打断,说不定就会被突如其来的绝望情绪裹挟,卷入无尽的深渊,再也鼓不起勇气逃离。
墨观至又道:“无论如何,多想无益,我们还是想办法早点离开。如果我们真的受到某种力量、某种磁场的影响,只要离开芙蓉村,就会慢慢缓过来的。”
众人点头。想明白后,他们也不再多纠结。五人齐动手,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抽屉里的座机配适的电话线以及能够充当小工具的东西翻了出来。
墨观至一只手的食指与拇指捏起生了锈的刮胡刀片,小心翼翼地拆开电话机外壳。固定电话的结构并不复杂,只要不是关键部件毁损,墨观至有信心能将其恢复。
懂得体恤侍从的小黑猫早已从人类的怀抱里跳了下来。此时,他以自己的花皮包袱为坐垫,趴伏着蹲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类从事“科学研究”工作。
墨观至稍一抬头,便瞧见这样一幅“猫猫师傅认真学习”的画面。也不知怎的,他好似能从小黑猫一本正经的表象下,看透他可可爱爱的内心戏,不由哑然失笑。
小黑猫歪着脑袋本看得起劲,斜眼瞧见人类似笑非笑的戏谑神色,不满地拿脑袋轻轻去撞他的胳膊。
墨观至只好劝道:“这里太脏了。我做的这个也算不上什么很厉害的东西。你自己去玩吧。”
他说着,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推了推小黑猫毛茸茸的圆脑门。
说起来,黑猫大多数会存在“尴尬领域”,比如在耳朵根部位毛发较为稀疏,乍看上去就像斑秃。而且黑猫看着浑身乌漆墨黑,实则掉落的毛发对比真正的黑色后会显现出不同灰度,通常是偏红、偏棕甚至偏白。
然而眼前这只小黑猫,浑身看起来都毛烘烘的,哪里看上去毛毛都多到要迸溅,但意外地又不显得潦草凌乱,反而莫名自带一种衣袂飘飘的仙子气场,真的是很漂亮的一只小猫咪。
小黑猫才不知道人类在心中对他美貌的肯定和赞美。他张口,对准墨观至的指根就想嗷呜咬上一口,只是嘴才张开就又收了回来,到底还是忍住了。
算啦,作为小猫咪是应该大度一些的,对于人类侍从偶尔的忤逆也不是不可以视情况纵容。
于是,小黑猫挺直胸膛,如帝王巡视疆土般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廖悾君身上时,两只玻璃珠子似的眼眸眯起。他略想了想,决定顺一次墨观至的心意,去找别的人类耍耍。
小黑猫站起身,姿态优美地拉伸身体和四肢,长尾巴灵巧地一抡,花皮包袱丝滑地擦过桌面,被不偏不倚地送到墨观至的手边。小黑猫递给人类一个“你看家,猫去去就来”的眼神,袅袅婷婷地甩着尾巴走了。
廖悾君正捧着他的小花鱼,两眼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小团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吓了他一跳。他连忙坐直身体,定睛看去,原来是墨观至的那只小黑猫。
小黑猫瞥了一眼廖悾君掌心里平卧着的小花鱼,伸出一只爪子点了点地面,示意对方将小鱼放下。
廖悾君将头皮挠得哗哗响,为难道:“这不是能吃的小鱼哈,这只是泥巴捏的。你乖乖的不要闹,等你主人忙完了会给你弄吃的。”
小黑猫眉头蹙起,审视地上下打量了一遍廖悾君,眼镜斜乜着就像是在看傻子。
廖悾君却没看懂小猫咪那两分鄙夷三分无奈四分霸道总裁的复杂饼状图眼神,只一个劲儿地缩起手臂,将手里的小花鱼握得更紧了。
“真的不能吃!”
张玄沄等人帮不上忙正等得发慌,听见廖悾君的声音自然将注意力都投了过来。
“他是不是有话要和你的阿鱼说呀?”张玄沄猜测道。
他觉得这只小黑猫灵性得很,绝对不是那种只顾着吃小泥鱼的傻猫猫。
廖悾君半信半疑,但架不住小黑猫的眼神明亮又无辜,加上张玄沄敲边鼓,一时心软就同意了。不过,他还是找了一张缺了腿的小板凳,用自己的腿扶着,上头垫了一张旧报纸,这才将小花鱼端端正正地摆在上头,调转鱼头的位置正对上猫猫头。
小黑猫正好坐在小板凳前。这样一来,一猫一鱼的视线就可以基本维持在同一水平线。
小黑猫:“……”
小花鱼:“……”
张玄沄见状,噗嗤笑出声来,说道:“你这搞得还挺隆重,有点那什么双方高端会晤的意思了。”
三人兴致勃勃地看小猫咪要如何与一条小花鱼开展外交活动,后来就连李道长都忍不住站在一旁围观。只是他盯着小花鱼看了许久,突然开口,不确定地问道:“这位先生,你的这条鱼……”
张玄沄听着这熟悉的开头,顿时头皮发麻,生怕下一秒这道士又开始说些什么“大局为重,得把你的鱼关进我们山门”的屁话来,连忙出声打断道:“不是吧我说这位大师傅,你法号是法海吗?”
李道长没能领悟张玄沄话中的讽刺意味,还傻傻地纠正道:“不是的,贫道法号‘山吾’。”
张玄沄嗤笑一声,道:“那我怎么看你的爱好和法海这么相似呢。怎么,就这么喜欢拆散别人吗?就看不得别人有个神奇动物做朋友?”
李道长被说得一愣,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不过,他确实拿不准小花鱼的真身,加之……李道长瞥了一眼端坐在小板凳前的小黑猫,乖乖巧巧,简直不能更人畜无害。他心中微叹,决计暂且放下,待他回到山门禀告师长后再议。
小黑猫抬起脑袋,奇怪地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觉得没意思,不再理会这几只人类的官司。
小花鱼直挺挺地躺在旧报纸上,一双鱼目瞪得大大的,毫无神采,和普通泥塑一般无二。
高傲的小黑猫也不想主动和低级的小妖怪谈话。他略一思忖,张开大嘴,嗷呜一声吐出一条黑乎乎的小东西来。同样硬邦邦的,落在小板凳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竟然又是一条黑色的小泥鱼!
两条泥塑小鱼脑袋碰脑袋,当当撞击在一起,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狗叫。
“汪!”
“汪汪!”
众人:“……”
张玄沄看着两条怪鱼,摸着下巴沉吟道:“这条鱼的样子好熟悉哦,好像就是那座神女像脚下的小黑鱼,和小花本来就是一对吧。”
廖悾君也认出小黑鱼的模样,连忙躬身去问小花鱼。
“这是你的朋友吗?”
小花鱼:“……”
眼见着掩饰不住,小花鱼干脆放下伪装,无视旁观的几只人类,主动和小黑鱼聊了起来。
“汪!”
看得出来,小黑鱼起初并不愿意搭理它,后来顶不住小花鱼孜孜不倦的骚扰,忍无可忍地回汪了过去。
“汪汪汪!”
“汪汪汪汪!”
张玄沄听不懂,还在一旁啧啧感叹,指着小花鱼道:“我觉得你朋友生气也是应该的,你刚才一定是在骂脏话吧。”
小花鱼:“……”
不管人类的拱火,这两条小泥鱼显然彼此熟稔,你汪一句我汪一句,有来有往地说了好一会儿话,不知为何,越汪越激动,到最后既然互抡尾巴打了起来,打得不可开交,才几个回合后,原本就只剩三条腿的板凳又被震断了一条腿。
廖悾君不敢挪开自己那只已经变成“顶梁柱”的脚,只能站在原地焦急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不要打架啊,有话好好说!”
现场唯有小黑猫能听懂两条鱼之间的骂战。他时而颔首,时而蹙眉,时而不赞同地看向其中的一条鱼直摇头,时不时还喵喵几声询问细节,参与感十足地听完一场鱼鱼八卦。
原来,小花鱼和小黑鱼确实是一对好朋友,一只是鳜鱼,一只是鲶鱼。它们自孵化起就得到莫大机缘,才得鱼形不久便已开了灵智,几乎算得上是灵胎。它们原本共同生活在芙蓉村的阴子河流域,彼此扶持,一起修炼。
和现世的所有小妖相同,初时,小花鱼和小黑鱼的进展缓慢,只是依循本能按部就班地吸纳日月精华,平日里看起来除了身形大上不少,其余方面和凡鱼无异。按照它们这样的进度,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修成人形。
不过这两条小鱼自身也算有气运,在阴子河的滋养下竟然意外激发出体内留存着的一丝龙族血脉。——虽说只有极其微小、几近于无的龙族血脉,却已是极其难得的天资,足以让两条不起眼的小鱼登上仙途大道。
随着体内血脉的激活,两条小鱼逐渐感应到先祖的记忆。原来,它们就是当年为浣纱女养大后成功化龙的二鱼的后裔。
按照昔日龙母庙的记载,浣纱女乃是受不住旁人的眼光自绝于江中的,然而真相远比粉饰过的碑文来得更惨烈。那浣纱女不忍抛弃二鱼,便跪拜族中自请为自梳女,发誓永不嫁人,孤独终老。
自梳女在当时乃是一族的奇耻大辱。浣纱女的父母原本并不同意,后来族中晚辈中有读书人提议道,当今天子看中女子名节,发动各处上报烈女事迹、竖立贞节牌坊,若是能够将“处子有感而孕”之事编成一段佳话,上达天听,称颂天子仁德,天降祥瑞,可以从中操作一番,整个家族都能得到好处。
于是浣纱女便被家中除名,移到村中一处闲散的旧屋独自生活。而村里也靠着那贞节牌坊风光了好一阵子。原本如此,日子倒是能过得下去。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浣纱女容貌秀丽,独居后不久就被村中的几个流氓破落户盯上了。他们垂涎女色已久,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几人喝得酩酊大醉,恶向胆边生,趁浣纱女不备,强行入室……
浣纱女被辱了清白,坏了名节,哪怕非自身所愿,也是破坏了自梳的规矩。更何况,乡党都将她当做烈女宣传,如今出了这等丑事,简直是自打脸皮,若是被上头知道了,说不得还会落个欺君之罪。
族中商议之后,决定将浣纱女浸猪笼,溺死后对外宣称是浣纱女爱惜名声自己投江的。也正是在那一场聚众谋杀的仪式中,二鱼眼见着浣纱女没了气息,它们乘人不备,潜入江底。或许是天无绝鱼之路,又或许是极端愤怒引发了某种玄妙的联系,二鱼竟然感应到深埋江底的一块宝贝。
那宝贝不知是什么东西,光是靠近就引得二鱼身上气血沸腾,当下竟有了化龙的征兆。二鱼当下决定吸纳宝物中的灵炁,原地修炼。受此奇遇,不出三年,二鱼便化出龙形,自江底一跃而出,能腾云、能招雨,本事极大。
二鱼成功化龙后,可谓前途似海,它们却不愿再走修人成仙的正统路子。二鱼自愿堕魔,夜袭村子,吐水淹没了大半个村子,当场溺毙欺侮浣纱女的恶人、族中长老等决策人、出谋划策的读书人、行刑者、围观者等共计二百余口人,高高耸立的贞节牌坊被一夜冲塌。
魔龙出世,不可久留。各路玄门正派纷纷赶来,共计降伏恶龙。鏖战三月,二鱼终不敌众手,神魂俱灭,兵解于浣纱女生前所在的村子,即今日的芙蓉村附近。那村子此后大旱三年,再也不曾出过任何一位能出人头地的读书人,逐渐泯灭于历史长河之中,被世人遗忘。
二鱼陨落后,原本被它们吸纳的重宝再次现世,引起四方异动。除魔龙的小队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僧人,得知浣纱女的悲惨遭遇后心生怜悯,又深知重宝在此容易招致灭顶之灾。
高僧超度浣纱女的亡魂后,念了一声佛号,原地坐化。他的舍利被弟子收敛后藏于七层塔内,用于镇压那不知名的重宝和二鱼留下的龙骨。如此,七层塔又名“伏龙塔”,世人误传为“龙母庙”。
如此又过了不知多少年,有得道高僧的舍利镇压,村子及附近一直安然无恙,甚至又慢慢恢复了生机,出现阴、阳子河等神迹。沧海桑田,往事已矣,龙母庙坍塌,伏龙村变为芙蓉村。不曾想,又有两条小鱼一如当年的二鱼,偶得化龙机遇。
小花鱼和小黑鱼得知当年真相后,愤怒不已。开始时,它们只是想着要给当年村子的后人们一点儿教训,便在阳子河中动了些许手脚,好让那些坏人类少生些儿子。——阴子河和阳子河在重宝多年的蕴养下确实有些奇效,一定程度上的确能够辅助凡人繁衍生息,但也无法达到“求子即生子”的奇效,多半为凡人谬传。
两条小鱼原本也没打算做恶,只是想小惩大诫。不成想,一个小小的惩罚念头竟然引得凡间大乱。人类并没有如两条小鱼预料的那般郁闷一时后接受现状,对子嗣的渴望反而愈演愈烈,甚至出现宁可溺毙一百女婴也要求换一子的骇人之事。
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两条小鱼不可避免地承受了其中的罪孽因果,由此坏了修行,莫说化龙无望,就连修人也无法达成,只能作为半鱼半人的怪物生活下去。
小花鱼生性豁达,得知种种因缘后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开始修身养性,积功累德,继续按部就班地过着小妖的生活。然而它的朋友小黑鱼从来都是一个极有主见、身负野心的,不甘就此沉沦,始终积极地寻找破局的方法,自称只要能化龙,哪怕是堕魔也无所谓。
道不同不相为谋。两条小鱼就这般渐行渐远,再也无法回到昔日并肩而行的密友状态。小花鱼担忧曾经的挚友,时不时会去看看小黑鱼的情况,生怕它一狠心也重蹈先鱼覆辙。幸而天下机遇有限,小黑鱼再如何也只能接受命运,日复一日地在浅滩挣扎。
小花鱼原以为这就是它俩命运的终局。不成想大约两月前,芙蓉村附近出现一只奇怪的鸟妖,不知用了什么魅惑之术,竟然怂恿小黑鱼参与主持了这样一场祭祀人牲的邪恶大典,妄图通过邪魔外道破除高僧留下的舍利镇压术,释放曾经的重宝,并将其炼制成魔器,重新焕发生机。
小花鱼知晓后,自然是全力阻止好友彻底走上歧途。两鱼由此大打出手。有怪鸟助力的小黑鱼实力大增,小花鱼不敌,只好败走。
逃亡途中,小花鱼偶遇廖悾君,知道此人之前恢复当地鳜鱼种群的种种善举,心念一动,装作是鱼神赐福,趁机跟着人类混入凡间休养生息。同居数周后,小花鱼渐渐被廖悾君的鲜活生命力感染。若是小黑鱼的计划顺利,不出几年天下便会大乱,连廖悾君这样的普通人也难幸免。
小花鱼不忍看着好人终有一日受到牵连,伤势稍好后便只身返回芙蓉村,再次找到小黑鱼。没想到这一次小黑鱼并不想和他打架,甚至连话也不愿多说。两鱼才一照面,小花鱼措手不及,被对方封印在一条泥塑小鱼里。
更可恶的是,小黑鱼还扬言,要让那些求子若渴的女人把小花鱼吃下肚,让它重新投胎成一条小女鱼。
小黑鱼听到小花鱼这里的控诉,汪汪直叫冤。
——我不过就是吓吓你而已,我们哪次打架我有真的伤害到你,连你的一片鳞片我都没有薅过好吗!你不要冤枉好鱼!
小花鱼自然是不甘示弱地汪汪回去。
——你现在倒会说好话了!要不你来说说,自从那只怪鸟来了后,你是不是连一句话都不肯和我多说了?你嫌弃我耽误你的化龙事业,你嫌弃我只会假圣母拖后腿。我们那么久的交情,你二话不说就把我变成小泥鱼。这些不都是你做的吗!
小黑鱼听得气结,却也反驳不了。他确实是挨了小黑猫的一通胖揍后,神智才逐渐清醒的。原先的小黑鱼倒是也会放狠话说不成功便成仁云云,但到底还是一条克己的好鱼,正经的坏事并没做多少。那只怪鸟戳中他的痛点,使了手段让小黑鱼对它那套炼制魔器的说辞生性不已,逐渐迷失心智,一心走到黑。
小黑猫听到这,适时插话道:“你们说的那只怪鸟是什么来头?”
小花鱼只摇头,连小黑鱼自己也说不上来,只含糊地汪汪了几句。
——是一只很奇怪的鸟,我觉得它不只一个脑袋,都藏在它的披风下面,从来没有让我看清过。不过,那鸟说话可好听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它很有道理,也心甘情愿被它利用。
汪到这里,小黑鱼不由得低落起来,尾巴耷拉,和原先面对小花鱼的嚣张气焰截然相反。它是真的很想像先祖一样由鱼化龙成就神话啊,它真的错了么?
小花鱼原本还气不过,见小黑鱼如此想借机讽刺几句,只是真见到对方颓靡的神色,想起它们之间的种种过往,忆起两鱼相互扶持的美好时光,到底没汪出什么重话来。它转而用力一甩尾巴,砸在小黑鱼身上,险些将对方震碎。
——你在这丧气个什么劲儿啊!反正那怪鸟肯定不是什么好鸟就对了,被一只坏鸟李永乐,你有什么可难过的。这件事情也不完全算你的责任啦,说到底还是造化弄鱼。但你先别得意,你也脱不了干系!看到那里站着的那个臭道士没,他专门就是来抓你这种犯事的小妖怪的。你还是早点想办法赎过吧,免得真的被道士的雷符轰成炸鱼块。
小黑鱼听得唉声叹气,无法,只得摆尾答应。
末了,它还恋恋不舍地汪汪道:也不知道那重宝去了哪里,自从怪鸟从我身体里消失之后,我就再也感受不到重宝的存在了。呜呜呜,我的重宝,我化龙的希望。
小黑猫听罢不置可否。他向来不爱管承负因果,也不会站在人族的立场去评判精怪。更何况……
小黑猫悄悄将神识探入紫府,那被他一口吞下的“重宝”,嗯,很好,金光湛湛,完好无损。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既然说是重宝,应当多少有些用处吧。是猫发现的,自然是属于猫的,谁也别想再来抢夺。这一趟猫出爪,不像臭道士有非人办给报酬,这个重宝就当作是给猫的补偿吧。
小黑猫一头的胡须稍稍翘起,唇角扬起颇为愉悦的弧度。
一猫两鱼聊得火热,急得一众人类抓耳挠腮,对他们的谈话内容好奇不已。
廖悾君道:“真是奇怪了,原本我和阿鱼的交流是毫无障碍的,但现在我一个汪都听不懂。我以后和阿鱼一起生活,还能和谐友爱吗?我好担心哦,我早就听说没有共同语言是维持亲密关系的大忌。”
张玄沄呵呵干笑,回道:“你听得懂才叫奇怪好不好,这显然是加密后的谈话。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起码动保协会和我们的法海道长肯定是不会允许你和一条鱼组成什么亲密关系的。”
李道长欲言又止。
正说得热闹,那头的墨观至已经放下工具,说了一声“好了”。
除了廖悾君的其余人连忙围过去,眼巴巴地盯着墨观至手中的固定电话机。电话机外壳已被擦拭干净,看起来和之前完全不同。众人心中燃起希望。
墨观至一边安插电话线,一边说道:“这些线路、电话机电池等内部配件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一些,竟然都还能用。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这一次打通电话的可能性很大。”
众人眼中的亮光更甚。
墨观至三两下调试好电话机。才拿起电话筒,里头的嘟嘟声清晰可闻。
张玄沄喜道:“成了成了!”
在众人期盼的眼神攻势下,墨观至沉着拨出那个令人心安的号码。电话筒内传来的声响显示电话正在接通。
嘟——嘟——
二十秒过去了……
嘟——嘟——
一分钟过去了……
嘟——嘟——
两分钟之后,电话筒内依旧正在连通。没有出现忙音提示,也没有挂断,只是持续不断地连接信号中。
众人眼中由期盼变成疑惑,最后变成浓浓的失落。
阿波道:“不是说好封建迷信的影响在慢慢减轻吗?电话能打就应该能通啊。”
李道长微微摇头,叹气道:“我现在基本能肯定,芙蓉村还藏着巨大的秘密,这里有什么东西的实力远在我们遇见的那些怪物之上,深不可测。它或许没有灵智,又或者没有恶意,也不在乎我们这些人,但哪怕如此,它的存在本身就足以影响很多事情。如此看来,一时半会儿我们恐怕联系不了外界了,还是得自救。”
墨观至等人一时陷入沉思。
小黑猫见状,也跟着皱起小眉头。突然,他想起什么,一爪子捶在小黑鱼的脑袋上,直将整条小鱼捶翻过去。
——我问你,前头放的那辆破车你从哪里弄来的?
小黑鱼一面艰难地泥鱼翻身,一面汪汪叫。
——哦你说那辆中巴车啊,我也不懂,是那怪鸟找来的,说是用那辆车可以尽可能地拉来更多的人牲,而且特别便宜!司机也是它安排的,不用付工资,打白工!但不知道为什么,上一次送人之后,那司机就坏了,动也动不了。那车也被扔在半道上,最后还是我亲自去把车给一点一点推回来的呢,可累死鱼了。
——推回来?怎么不用术法搬运,或是,唔,给开回来?
小黑鱼吐出一口空气泡泡,面如死灰道:我也想呢,可是我能运转的灵炁不够呀,搬不动这么大的玩意儿。至于开么……
它斜眼瞥了一眼自己的又短又胖的鱼尾巴。
一旁的小花鱼听罢,适时揭短道:小黑和我不一样啦,它化人形的时候,下半身还是尾巴,根本没有脚脚可以踩油门,很不方便的。
哦,原来小黑鱼才是人类口中所说的正经人鱼啊。
小黑猫沉默片刻,才继续问道。
——你们为什么要千里迢迢特地把车运回来?
小黑鱼无辜地眨眨毫无精神的泥巴眼,疑惑道:不推来能怎么办呢?我们也没钱买新的车呀。
小黑猫:“……”
同样贫穷的小黑猫深以为然,感同身受地痛苦闭上眼睛。
看来当今世道,连邪魔都赚不得钱财,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连一辆破车都得费劲回收再利用。
唉,人世真是艰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