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黑猫和连番幻境作斗争时, 余下众人也都陷入各自的困境。
墨观至被拉入幻境时浑然未觉,只是头晕目眩,明明身在小白蛇所化的船上, 却好似悬浮在虚空之中,飘飘忽忽落不到实处。他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 意识开始模糊, 是真正意义上的神魂颠倒。
恍然间,眼前的血湖变得模糊, 世界旋转,斗转星移, 四季交替, 再回神时,他已不知身在何处。
墨观至努力调整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五感。片刻之后, 他发现自己此时正仰面躺在某个移动的物体上。视线摇啊晃啊, 黑沉沉的天空整个压下来。他难受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 身体总算积攒了些许力气, 慢慢地、挣扎着坐了起来。
初时, 墨观至还以为自己仍旧坐在小白蛇背上, 飘荡在不见尽头的血河。但很快, 他就意识到不对劲。
眼前是一片苍茫,枯黄的杂草零星散落在深褐色的沙地里。走近了, 会发现脚下的这片土地干涸已久, 如同冬日久不滋润的皮肤,皲裂成深深浅浅、不规则的块状。
明明应该是极其陌生的场景,不知为何, 却透着一股令墨观至莫名熟悉的味道。
一阵又一阵的冷风刮来,刺骨难耐,萧瑟肃杀,声如鬼泣。这风和这片大地一样干燥,打在他的脸上,就像是要将他皮肤里的所剩不多的水分、乃至血液尽数吸干。
只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墨观至就感觉到自己脸上迅速增添了几道细小的裂痕。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到自己喉间干涩难捱,嘴唇同样干燥得像是随时要四分五裂。他本能地想要舔一舔嘴唇,又理智地克制住欲望。在这样的环境里舔嘴唇,无异于饮鸩止渴,只会让他干裂的嘴唇越来越严重。
同时,腹中传来隐隐的灼烧感,迫使他做出吞咽的动作,却因喉间干涩,喉头滚动数下,如吞刀片,疼得他眉头紧蹙。
奇怪的是,有幸身为现代人,墨观至从未经历过如此深刻的饥渴状态,然而此时这难耐的痛楚却并不陌生。他感知到的所有痛觉像是蒙着一层纱,朦朦胧胧,并不清晰,强度足以忍受,大概是他现在的这具身体对此习以为常,早已麻木。墨观至不由苦中作乐地想着,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哞——
随着一声低沉短促的声响,身下传来微妙的震感。驮着他行走的生物显然感知到背上人的动作,突兀地发出动静试图呼唤他,却明显有气无力。
墨观至用力眨眨眼,这才确认自己正坐在一头老黄牛的背上。视线顺着胸膛往下打量自身,他看见自己身着褴褛,四肢枯瘦,竟是一副小牧童的模样。他抬起一只手认真打量,发现自己的胳膊细到不可思议,仿佛一折就会断,看模样不过才五六岁,但鉴于这副身体所处的窘迫环境,实际年龄恐怕会大一些。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又是幻境吗?
墨观至想起之前在蜃制造的咸鱼侠幻境内的经历,渐渐稳定心绪,打算先按兵不动。
那老黄牛显然和墨观至十分熟稔,见背上的小童并无异样,招呼一声后又继续沉默地往前赶路。
墨观至轻轻抚摸黄牛的后背,只觉手心下的身躯硌人得很。那老牛毛发稀疏瘦骨嶙峋,像是上了年纪,又像是营养不良。墨观至安抚地拍了拍老黄牛的脑袋,示意它停下来。
老黄牛很是通人性,听话地止住脚步。它哆嗦着屈起四肢,俯首,将小牧童送下背。只是这小小的一个动作,就叫它气喘吁吁,眼见着就快背过气去,再也无力站起身来。
老黄牛仰头长啼一声,平静地看向小牧童,黑黝黝的大眼珠里竟盛满泪水,似是在作无声的告别。
墨观至鼻头一酸,原本干涩的眼眶竟然滚落下一刻泪珠。他张开双臂,同样瘦削的小小身体用力搂住老黄牛的脖颈。
“你且在此地等我,我去给你找能吃的草来。你一定要等着我。”
老黄牛想要回应他,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最终只能小幅度地侧过脑袋,极其轻缓地碰了碰小牧童的肩背。
墨观至安抚好老黄牛,努力爬起来。他顾不得浑身的污泥,只拿胳膊擦了擦眼睛,踉踉跄跄地往更远的边界走去。
不知不觉间,墨观至已经融入到小牧童的角色里。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选在这么一片荒地上放牛,心里头只剩下无论如何要救下老黄牛的念头。
瘦小的牧童走啊走,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身后的老黄牛无言的为他送别,由模糊的色块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彻底消失在视线内。小牧童仍旧没有停下脚步。他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要走向何方。
前方越来越暗,逐渐看不见任何光线。太阳不知落到了何处,世界好像就此陷入无尽的黑暗和死寂。
小牧童就这样一路走着,走啊走,直到脚下传来异样的触感。
湿润的、流动的、源源不断的,像是……水。
小牧童混沌的脑袋还无法思考,双腿出于惯性往前又趿拉了几步才停了下来。
蓦地,他胸中生出澎湃的狂喜,瞬间将他淹没。他小小的身躯浑身抑制不住地发颤,活似一个疯子。他双腿一软,整个人匍匐在地,哆嗦着、扭动着,颤巍巍地想要掬起一捧水。
然而双手接触到液体的那一瞬间,小牧童就意识到不对。
自手心流淌而下的确实是水,却是暗红的、粘稠的、温热的,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血腥气。
先前因体力透支而模糊的视线终于再次变得清晰,小牧童努力凝神去看手心里的水,在下意识抻长脖颈想要去吮吸那些液体前,莫名的恐惧迫使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本能。
随之,混着热意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一股难以抵挡的恶心感涌上喉间,他捂着嘴干哕了一声,挣扎着往后爬了几步。
就在这时,小牧童感受到一道冰凉的视线正看着自己。那视线不知从何而来,只觉铺天盖地,将他牢牢笼罩其中。他像是被世间最冷酷无情的猎手盯上的猎物一般,在巨大的生命危机面前,吓得无法动弹。
那视线冷冷地注视着小小的人类牧童,不带一丝温度和情感,就像自然本身。
又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间,又或者世间已是沧海桑田,那道视线终于从小牧童身上挪开。小牧童再次活了过来,深深喘了一口气。他僵硬的四肢解冻,逐渐又有了些力气。
直到感知到周遭的一切都恢复正常,那骇人的威压已然散尽,小牧童这才有了动作,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向前方。
他的眼前,是一堵遮天蔽日的黑“墙”。
原来,他以为的自己是被困在夕阳西下后的黑暗里,其实不过是因为前路有一头巨大的黑色生物遮挡了太阳。
一头前所未见的庞然大物。
小牧童挪动步子缓慢后退,试图看清那庞然大物的整个轮廓。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目之所及处依旧只是那庞然大物的一部分身躯。
牠到底有多大?
那庞然大物是长条状的,像蛇,却又不是蛇。牠长得很奇怪,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像是拼凑出来的,马的脑袋,鹿的角,蛇的身躯,鹰的爪子……组合成一个前所未闻的巨型怪物,比小牧童听过的任何惊悚故事里的妖物还要骇人。
小牧童瞠目结舌,呆愣愣地跪坐在原地,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率先打破沉寂的却是那头巨型怪物。
“人类幼崽?奇怪,你竟是第一个能直视我真身的凡人,你是何人?”
牠的声音似钟似鼓,似虚无缥缈,又似沉闷如雷,忽而远在天边,忽而近得仿佛就在小牧童的脑海里回荡。
不知为何,见对方能口吐人言,小牧童反而镇定许多,不再如初见时那般害怕。他甚至鼓起勇气,和眼前的巨型生物有问有答地说起话来。
“我是附近的乡民,我来放牛。”
巨型生物低沉地唔了一句,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表达疑惑。
小牧童好奇问道:“你是什么呀?我从没见过你。你可真大呀,长得比我见到的所有东西都要大。”
巨型生物垂下硕大的头颅,长长的脖颈弯曲,形成极其优美的弧度,一对繁复华丽的大角凑过来,险些戳到小牧童的额头。
小牧童已经完全不怕牠,反而饶有兴趣地伸出手,试图摸一摸那巨型生物的大角。
巨型生物没有避让,只是安静地观察着小小人类的一举一动。
小牧童枯瘦虚弱的身体本就没有多少力气,可他仍旧努力放缓动作,像是害怕伤害或是惊吓到眼前的巨型生物那般,极尽轻柔地将小小的手心抚上去。
巨型生物的角看起来是如此坚不可摧,出人意料的是,那角上竟覆盖着一层短而绵密的茸毛,摸起来很是舒服,就像……就像……
小牧童搜肠刮肚,终于在乏善可陈的记忆里找出一个鲜活的对照。
摸上去就像小猫咪的肚皮一样舒服,很柔软,很温暖。
小牧童笑弯了眼睛,又顺着角上茸毛的纹理,认认真真地抚摸数下。
就在这时,巨型生物突然开口,回答了小牧童的问题。
“我是龙。”
自称为龙的巨型生物拥有一双深邃的墨色眸子,不含一丝杂质。明明牠长着一副同样黑乎乎的大脸,却丝毫无法掩盖那双漂亮的黑色大眼睛。只可惜,原本应如宝石般耀眼的双眸却不知为何黯淡无光,仿佛明珠蒙尘,令人惋惜。
此时,那双并无多少神采的眼睛正静静凝视着这小小人类。巨龙看得如此专注,仿佛不愿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凡人叶公好龙者甚多。他会是惧怕?还是狂喜?
小牧童闻言却只是歪头不解,疑惑地重复道:“龙?”
他隐约知晓龙的概念,却和远坐朝堂的天子一样,模糊得很。不过,小牧童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很快就高兴起来,并迅速接受了巨型生物的自我介绍。
“原来你是龙啊。你好,龙。”
小牧童的眼神清澈真挚,唇角漾起笑意,纯粹中带着几分羞赧。
“你好大呀。”
他再次认真地赞美对方。
巨龙的喉咙里咕哝一声,像远方传来的一道闷雷。
也是,只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乡下放牛娃罢了,又怎会知晓龙的存在?
虽在心里头如此嫌弃着,巨龙不知为何起了谈兴。牠微微侧首,眼睛直直望向灰暗的天穹,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怀恋。
“这只是我真身的一个缩影。我的本体还要更大,扶摇直上九万里。天地只在我的意念之间。”
小牧童听不懂,仍旧捧场地发出哇呜的惊叹声。在他看来,此时的巨龙已经大得不像话了,比现在还大的身体该会是怎样的奇观。
“你真厉害呀。”
他毫无保留地夸赞道,声音稚嫩,无比真诚。
“我厉害?”
“嗯,厉害的!”
“为何?”
“你长得很大,很厉害。”
“长得大就厉害了么?”巨龙呢喃着,有奇怪的动静自牠的喉间滚动翻涌,如阵阵闷雷。
小牧童忍不住扬起脑袋去看天色,暗自祈祷着天降一场甘霖,口中却不忘回答巨龙的问题。
“不厉害吗?很厉害的。”
乡野放牛娃说不上来缘由,只能干巴巴地反复强调以示肯定。
幸而巨龙像是终于被小牧童说服了,一股气流自鼻头喷出,发出一声奇怪的嗤笑。
“好,我很厉害,可是我快要死了。而且我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自我之后,世上就不再有龙了。”
小牧童顿时变得怔怔的,显然已经明白死亡的概念。
“龙也会死吗?”
“龙也难逃一死。”
小牧童的眼眶变得红彤彤的。
巨龙端详着他的神色。
“你在为我难过,为何?”
“死不好的。”
天真的幼崽如此说着,语带哽咽。
“我见过死人,很多很多。我娘让我不要看。但我看过我奶奶。我奶奶死的时候告诉我,她不痛,她是马上要去享福的。可是我明明听见,她最后哭了,哭着喊娘。一定是痛的,我只有在很痛很痛的时候,才会忍不住喊娘。”
想起家人,小牧童的神情愈发难过,眼见着就要落下泪来,可是他的身体实在干渴,已经没有多余的水分。
巨龙沉默片刻,主动转移话题。
“幼崽,你来此地所为何事?”
小牧童一怔,很快就被带偏了注意力,转而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仰头,眼睛里满是希冀,礼貌而小心翼翼地询问道:“请问龙,你知道哪里有牛草吗?”
他仰头望着巨龙,明明和所有凡人一样有求于龙神,眼神却依旧干净如水。
“我的牛饿了,可是这里好久没有下雨,草都枯死了。我的牛再不吃东西,很快也要饿死。家里人说,牛死了就只能卖了,卖了换粮食……”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时而很有条理,时而又很是跳脱,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只凡人幼崽。
巨龙出声打断小牧童的絮叨:“这么说来,你舍不得你的牛。”
小牧童重重点头,“我舍不得的。”
打从他一出生,家里的老黄牛就成了他的坐骑。他是在牛背上长大的小牧童,老黄牛就像他的另一位母亲,一位无法言语但同样温柔无私的母亲。
“这么说你很善良。”
巨龙的话乍听之下像是夸赞,但小牧童总觉得牠话里有话,语气中更多的是嘲讽。
小牧童无法理解过于复杂的情绪,只得摇摇头表示不知。
巨龙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兴致盎然地问道:“人类幼崽,你可知这里为何总是如此荒凉?”
小牧童自是再摇头。
“很久以前,唔,让我想想,大概是两千多年前吧,这里本是富饶之地,户口殷众,谷食常贱,牲畜满仓,家家户户都是子嗣兴旺……”
小牧童听着听着,不由面露向往之色。只是巨龙描绘的美景实在过于梦幻,他如听仙人故事,很难将它和自身联系在一起。
“盖因乡人供奉西王母,女神垂怜庇护,是以乡里五谷丰登、人畜兴旺,堪称福地。只可惜……”
巨龙话锋一转,语气幽森,目光直直盯着小牧童。
“大约一千年前,人类起了贪婪之心。他们不再满足于富庶的生活,竟妄图长生不老。求而不得,他们便一矩烧毁了西王母神像。一夜之间,大火连天,生灵涂炭。自那之后,降下天罚,此地再无生机,连年天灾人祸,颗粒无收,民不聊生。”
人心之贪,见利忘害。
小牧童听得胆战心惊。
巨龙盯着小牧童观察许久,未能看出个所以然来,突然开口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幼崽,我且问你。如果你的家人马上就要饿死了,你会让他们吃掉你的牛吗?”
仅仅只是一个假设,小牧童眼前却仿佛已经看见那悲惨的场景,眼眶酸胀,似是要落下泪来,却因干涩而只是泛红。良久,就在巨龙以为人类小孩会给出否定或是逃避的回答时,小牧童开了口。
“应该会的吧,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娘饿死。”
真是天真而残忍的回复。
“所以牛的性命比不过你娘。”
巨龙如此总结道,声音莫名染上几分嘲讽。
小牧童只觉这话莫名其妙。
“当然,”他重重点头,再次确认道,“我娘是我最重要的人,无论如何,我也不愿她饿死,哪怕是吃我的肉也可以。”
巨龙一噎,略显浑浊的眼珠缓慢转动,换了一个问题。
“那若是你的邻居,唔……或者是,陌生人,一个和你不相干的人,在你眼前快要饿死了,要吃你的牛,你愿意吗?”
这一回,小牧童明显犹豫起来。纠结许久,他给出了一个出龙意料的回答。
“一定是在我的眼前吗?一定要我看着吗?如果我必须亲眼看着,我、我可能,我想我可能会愿意,但我会很伤心,很伤心很伤心。如果那个人是个好人就好了。或者,如果那个人离我很远很远,和我没有关系,我从来没听过他的名字,不认识他的模样,那我不会交出我的牛。或者,他只是饿了,可能只是馋了,想吃肉,不是快要饿死了,那也是不可以的。”
小牧童一连串说出好几个假设,想要表达的意思却很明显。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人类,只能力所能及地挽救近在眼前的消亡,无法顾忌远在天边的苦难,也无法满足在生存之外的诸多欲望。
巨龙缓慢地歪斜脑袋,似乎在表达自己的困惑。良久,牠终于沉沉地笑出声来。
“是我的答案错了吗?”小牧童不确定地问道。
“不!”
巨龙斩钉截铁。
“你说得很好,世间少有人能像你这般诚实。人性本该如此。人类确实是良善的,良善注定了你们无法眼睁睁目睹罪孽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但与此同时,人类也是残忍理智的,只要罪孽不发生在眼前、在力所能及的当下,你们就可以当做一切无事发生。你们的圣人不也曾说过,君子远庖厨。君子一直不见,就能一直做君子。”
和所有种族一样,人类中狡诈、贪婪,又有能力满足自我的只占种群的一小部分。余下的绝大多数都只是碌碌无为的普通人罢了。他们求神明,求的不过也只是一日三餐温饱,四季耕耘有闲,如此而已。他们或许善良无害,但同时也很无能,无能到无法用他们的善良影响那一小部分人作下的恶果。
不忍放火的信徒千千万,但终归是那群纵火的叛徒摧毁了女神。
小牧童听得一知半解,但直觉此时巨龙的心情好像好了些许。
“那这样是不对的吗?”他问道。
巨龙却轻轻摇晃着脑袋。
“我也不知。事实上,若这一切都只是自然大道的一部分,那就无所谓对与错。”
巨龙似是不想多谈这个话题,主动提议道:“既然你的家人在挨饿,你不妨取一些我的血肉,回去好交代,这样你还能保下你的牛。”
小牧童闻言,诧异得瞪圆眼睛,好似听到一件天大的荒诞事。
见人类久久不动,巨龙难得耐着性子解释道:“你且仔细看我的身体,上头早已不知被多少人挖过血肉,不差你这一个。况且,我说过,我很快就要死了。我死后,我的血肉无法久留,很快就会化成天地万物的养料,到时候你再行动可就来不及了。”
说到这里,巨龙像是想起了什么,语带嘲讽,又像是在说一件趣事。
“你可知,帝王食龙肉向来讲究生啖,盖因龙死后,肉身会迅速腐败,消弭于无形。为了能让帝王享受到人间极致,宫廷专门训练了一批刀工了得的屠夫。这些御用屠夫每人都配一把特制的银刀,刀刃薄如蝉翼,片下来的肉也同样薄如蝉翼。
专供帝王食用的龙称之为肉龙。在屠夫的操作下,肉龙先断四肢,再去皮片肉。浑身血肉剔除干净,肉龙变作一具白骨时,眼球还能转动,口鼻还能呻痛。最后再去除生殖器官,掏出内里的脏器,——如此,方能确保最美味的龙肝在经过漫长的屠龙仪式后还能保持在最鲜嫩多汁的状态,生食时,不腥不膻,反而自带一种独特的爽脆甘甜的口感。”
巨龙身为龙族,说起同族的苦难,面上竟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历经千帆后的漠然,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事。
“内脏掏净后,肉龙才得以毙命。后世据此发明了活剐的刑罚,曰凌迟。所谓凌迟,就是由刽子手控制速度,徐徐折磨,让犯人迟迟不得解脱,随着身上血肉的剥离,逐渐死去。”
小牧童听得汗毛倒竖,毛骨悚然。他情不自禁地往后走了百步,来到巨龙的腹部。果然如巨龙所言,牠的身上肉眼可见有无数道深深浅浅的血洞,像是被人用利器生生剐去的,兀自渗着血。浓黑的血液顺着巨龙的躯干淌下,早已血流成河。
视觉的冲击令小牧童感同身后。他龇牙咧嘴,快速跑回原地,满是同情地望向巨龙。
“看着可真疼呀。”
人类幼崽的同情不掺杂一丝杂质,纯粹得如同他的天真懵懂。
巨龙笑了,压低嗓音蛊惑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你挖一块我的肉,我也不会立即死去,而我的一块肉,至少能保你的家人整个冬季不饿肚子。快动手吧,我也撑不了多久了。”
出乎意料地,小牧童十分坚定地摇了摇脑袋。
“你在拒绝我?”巨龙说话时的尾调上扬,听着有几分阴阳怪气,“亦或是,你在怜悯我?”
早已失去光泽的龙目冰冷地凝视着人类幼崽。
“呵,真是狂妄自大的人类。收起你那无用的同情!你也无需多虑。含恨而亡的龙会在自己的血肉上下诅咒,因此那些生啖龙肉的帝王没有能活过知天命的,严重的还会害身丧国。
不过,这一回可是我心甘情愿地奉上我的血肉,你和你的家人尽可放心食用,不会受到来自龙族的血咒。若是你运道好,说不得还真能延年益寿无病无灾。”
小牧童仍旧在摇头。
巨龙陡然提高音调,似是要发怒。
“你难道听不懂吗?龙肝凤髓,人间极致,是帝王都难得的珍馐。你确定不要吗?”
小牧童鼓起勇气迎上巨龙的怒意,仍旧倔强地摇头。
“你虽然这么说,我却知道,世间没有人会愿意割舍自己的血肉。哪怕是我,为了救我娘,我愿意割肉,但我肯定还是疼的,我也会害怕。”
小牧童仿佛已然身受割肉之苦,害怕得浑身发颤,稚嫩的声音却异常坚定。
“没有人会愿意受苦。”他强调道。
“可我不是人,我是龙。”
小牧童一怔,仍旧坚定道:“那也一样。龙也是一样的。”
巨龙低吟,重复道:“龙和人一样吗?”
“一样的,我们可以对话,我听得懂你说的话,你也能回答我说的话,我们就是一样的。”
不作修饰的质朴话语,出自一个人族的黄毛小儿,多么大胆,多么鲁莽,多么无知。
可是……
巨龙蓦地仰天长啸。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语言相通,神魂相通,一般无二。人生而为人,就像龙生而为龙,都是天道的一部分。
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万物亦有灵。
时也,命也。
长久以来困住牠道心的疑惑和仇怨在这短短的一刹那得到开悟。
龙吟引动天地,浓云滚滚,天色愈发晦暗。
小牧童再次抬头看天,不会是真的要下雨了吧?
又不知过了多久,巨龙终于从感悟中醒来,望向小牧童的目光变得柔和。
“我没有骗你,我确实已到行将就木之际。我原是在寻觅一个最适宜的埋骨之地。只是先前的我总是心有不甘,总怨苍天不公,既想遵循族训遗泽一方,却又万分不愿惠及任何猎龙人后裔。只是人间之大,皆为天地,何处不是罪乡。人也好,龙也罢,各有其道,苍生一粟,自在天地间求索。原是我着相了。今日意外降落此地,或许便是我的缘法。”
小牧童不懂巨龙为何着相,也不知牠因何开解。
天地为何,道又是何物?
于是,他只是小心问道:“那你现在开心一些了吗?”
巨龙怔愣,转而再次大笑。
“好,很好,我好得很!起码我能救下一个你,救下一个就足矣。舍弃肉身后,我也能坦然踏上我的大道了。”
牠笑完,俯首凑到小牧童身前。
“幼崽,我就在此地长眠如何?这里是你的家乡吧。自我长眠后,你的家乡会风调雨顺。只要你的族人中的大多数能本分向善,再过千年,这里又会恢复到受到女神眷顾时的那般繁荣昌盛。”
明明是在安排身后事,巨龙的语气里却并无半分哀痛,反而满是即将得道的自在洒脱。
然而小牧童身为人类难以免俗,听着听着,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悲伤。
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巨龙被小牧童的眼泪震得目瞪口呆,原本澎湃的心绪终于平息几分。
“我从不曾想过,此生竟会是由一只人类幼崽为我落泪。”
巨龙呢喃着,将脑袋垂得更低,似乎想要尽可能地靠近小牧童,研究他。
“真是奇怪,无论怎么看,你都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幼崽,你怎会与我结缘?幼崽,你且再过来些,让我探探你的神识。”
轻易向伟大存在袒露自己的神识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然而小牧童毫无防备,坦然照做。
一缕无形的神识触须缓缓融入小牧童的额头,深入他的识海,如一尾小鱼在其中 游走。
“嗯,真是奇怪……”
巨龙一边嘀咕,一边更加深入地探查小小人类的灵魂。
肉身会消亡,灵魂却会随着转世而延续,或许每一世的灵魂有增有减,但其本质不会更改。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灵魂是永存的,是个体自诞生之初,生生世世所有经历最诚实的载体。
而此时,站在牠面前的小小人类,竟具备举世罕见、独一无二的灵魂。
“你的灵魂里有九天玄猫留下的烙印,真是难得……哦,还有凤凰,灵狐,玄龟……哈哈哈,奇哉怪哉,你可真是一个神奇的人类幼崽!”
巨龙大笑三声。
小牧童不痛不痒,浑然不知眼前那变得古怪的巨龙对他做了什么。他依旧睁着一双懵懂无辜的大眼睛,认真看着巨龙。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巨龙收回神识触须,再次发出解惑后的喟叹。他看向小牧童的目光变得更为复杂,问道:“我且问你,你家中的牲畜,是否只听你一人的差遣?”
小牧童不知何故,略带几分犹豫,迟疑道:“家中清贫,倒也没有多少牲畜,不过老黄牛确实只听我的话。邻居家的牲畜鸡鸭对我也多有亲近。”
想到自家濒死的老黄牛,小牧童神色难免带上几分愁楚。
巨龙却安慰道:“莫慌莫慌,一切皆是命数,一切皆有办法。你既与我等有缘,既如此,我也赠你一枚烙印罢。”
说罢,牠轻点龙首,吐出一口纯净的龙息。
龙息扑面,如沐甘霖。小牧童情不自禁闭上双眼。而在他的灵魂内里,在他无法察觉的深深处,渐渐浮现一道金色的龙纹烙印。
“自此以后,凡我龙族及鳞虫眷属,见你如见我。生生世世,此印永存。”
小牧童再度睁开眼,并未察觉自己身上有何不同,只是莫名感觉身体轻盈不少,仿佛随时都能随风而去。
巨龙道:“我乃世间最后一条真龙,或许千百年后,天道会再次眷顾龙族,这片大地上终究会诞生新的真龙。或许不再是我,不再是我的同族,但你会有幸再见。”
小牧童懵憧点头。
巨龙又道:“我观你转世多回,早已忘却前尘往事。既你我已结缘,我不如好事做到底,送你一程吧。如此,终有一日你能尽数想起。仔细一算,时过境迁千年有余,那只小猫崽莫不是已经长成一方大妖,莫要辜负契约。”
巨龙俯身,以神识在小牧童的眉心处轻轻一点。小牧童只觉神清气爽,灵台一派清明。不等他多问,就听巨龙轻喝一声:“去吧——”
语毕,巨龙呼出一口长气。龙息如风,眨眼间便将小牧童送至数里之外。
小牧童恋恋不舍,转身招手告别巨龙。他往回走了数步,隐约听见动静,抬头看天。
只见那巨龙引吭而歌,一跃冲至云霄。当下时,滃滃云涌,飕飕风生。真龙现世,矫矫盘盘,腾云驾雾,搅得乾坤荡漾,山川震动。
云端深处隐约可见有雷火齐发,雷声隆隆。不多时,空气中弥漫起若有似无的水气。一切都似乎正昭示着一场久违的大雨的降临,此地历日旷久的干旱即将结束。
小牧童登时欣喜若狂,急着去寻他的老黄牛,转眼间竟将之前和巨龙的一场奇幻的会面全然抛诸脑后。
他走着走着,视野里的景象慢慢发生变化。原本的荒野逐渐冒出郁郁葱葱的草木,不知名的各色小花如繁星点缀其中。不知从何处隐隐传来水声,似落雨,又像河流,淅淅飒飒,仿佛大地的血脉重新变得充盈,生机焕发。
在他的身后,世间最后一条真龙自云霄陨落,幻化成风、成雨,成天地万物,再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