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霜乍一见我,又立刻亲热地凑上来,脑袋直往我怀里蹭。
它近乎同我一般高,爪又厚重,几次险些将我扑倒在地上。颈部的肌肤本就更加细腻敏感,粗糙的长毛在那处搔来挠去,弄得我生出一股绵柔的痒意来,让我不禁轻笑出声。
待它同我亲热过后,统领喉中低吟一声,它便乖巧地趴在地上,唯余一条长尾仍旧欢快地左右摇摆着。
“骑过马么?驭狼的要义同驭马是相似的。”他问道。
我难为情地摇头。不是学不会,是我实在病弱,受不得马背颠簸,也握不住晃动的缰绳。
依稀记得,从前哥哥们的马术都是父亲亲自教的,他们不多时便能独自驭马进退,唯独我几次三番从马背上摔下来,最后一回还险些伤了腿。为此,父亲仅有的几回同我说话时,眼里也唯余失望之色。
正此时,统领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无妨。”他说,“我带着你就是。”
语毕,他俯身小心托着我,我便在他的搀扶下有些狼狈地爬上了踏霜的背脊。
甫跨上它的背脊,我心里便一惊。胯下并非马鞍那般坚硬质感,而是能够真切地感受到白狼的肌肉与骨骼。它缓缓吐息,我似乎还能感觉到它的心跳在轻轻搏着我的股肉。
我伸手紧揪住它后颈的长毛,身子也僵得不知该挺直还是躬起。兴许是被我揪得难受,踏霜晃晃脑袋,探出前爪伸了个懒腰。它的躯体一动,我便慌得不知该如何才好,鼻尖逐渐渗出一层薄汗来。
坠马的恐怖记忆重返心头,我不自觉变了脸色,拽着狼毛的手也微微颤着。
“要不……要不我还是下来罢。”我声音都软了几分,涔涔冷汗将衣裳都沾湿了。
统领并不应允。他又是一声哨,白狼应声抖擞了毛发,径直站起身来。我本就双脚悬空,此时未曾反应过来便被它自下顶着在空中一晃,一时间失了重心,眼看就要栽下去。
一旁的罪魁祸首轻笑两声,飞身上来,一手自腰侧将我捞了回去。
“你是当真不会骑马。”他在身后贴着我的耳朵笑,下巴搁在我肩上。
不知怎的,他一句话直捣进我心里,好像突然间将过去积年攒下的委屈都打翻了。我瘪着嘴,嚷道:“不会骑马怎么了?我是不会,我就是不会。你去找会骑马的人呀,我也不稀罕你的狼。”说着便要翻身下去。
他忽然双手自身后环上来,下巴依旧搁在我左肩,只是略微偏了偏,似乎是在打量着我。
他这样压着我,自然是把我制住了。我自知没理,不过是仗着性子撒泼,一瞬间也敛了委屈,静默着不说话,原本直立的脊梁悄悄颓了下去。
半晌,他悠悠开口,“骑马的算老几,我还不高兴给他骑呢。”
“我不想骑你的狼了。”我颓唐道,“你放开我。”
又是一阵缄默。
他与我悄无声息地对峙了片刻,道:“不放。”
他这是要强买强卖了不成?!我皱着眉,抬起手来挣扎,反被他握住双腕折在身前。
“统领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叫我阿莱加。”他嗓音低沉,简单一句话却似有魔力,令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念了那个名字。
“阿莱加。”
我坐在狼背上,耳畔传来“沙沙”声,仿佛细沙在脚底如潮水般奔涌流逝。那声音由远及近,填满了整个脑海。我虽清醒着,却感到有另一种力量正在夺取我的神志,仿佛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耳目,只余下“阿莱加”三个字在颅中盘旋、低吟,带着入骨的缠绵。
“阿莱加。”
遥远处传来深厚悠长的兽角嗡鸣,无数张口重复迭宕地以诡奇乐调吟诵着这个名字。神绪惝恍间,我似乎嗅到沙砾中混杂的血腥气味与青铜兽觥中盛满的美酒馨香,听到舞女衣角挂着的银铃碰撞作响与宫廷弦乐混奏出的万明古调。
我仿佛不是身处大漠,而是伫足在金碧辉煌的万明宫殿中。脚下的黄沙退去,露出刻有钟晷的光洁榆石,而我身披纯洁白袍,俯首待一双手将镶满宝石的后冠嵌在颅顶。
“阿莱加。”
如琴拨扰乱心弦。
我侧脸望去,正对一双金眸。夜幕垂落,它们在暗色中闪烁着荧光,却在我目光触及的一瞬熄灭了。
恰似水暖冰裂,我游离飘逐的深思也一瞬安定下来。方才的一切奇象皆是虚浮,我仍身在大漠,这个男人在身后环抱着我。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立即问他。
阿莱加用一声狼啸回答我。
踏霜闻声飞驰,簸荡起伏的身躯让我无暇再顾及索要答案之事。
凛冽寒风从耳侧刮过,它骤然提速,我却无从适应,只好闭上眼睛缩着身往后躲。身子轻轻向后一侧,便被一个结实的胸膛护住了。
“别怕。”他紧抱着我,胸膛的暖意透过轻薄的布料传递到我身上,“把眼睛睁开。”
不知为何,我明明不信他,却听话地试着把眼睛睁开。
顶着寒风,我看见周遭景物飞速退去,幻化成虚影。疾风被劈开一道,万物都向我俯首。
我被这从未体会过的感觉吸引,渐渐熟悉了踏霜奔跑的步伐,也适应了颠簸的狼脊,胆子慢慢大起来。
我是不会骑马,可是我好像不害怕骑狼。
阿莱加在我身后,不时伸手捂住我的双眼,替我挡开空中飞扬的沙砾。他宽大的手覆在我脸上时,我的面庞烧起一股经久不息的温暖。
踏霜不知疲倦地奔跑,雪白长毛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直到一处悬崖峭壁边,它才不情不愿地刹住脚步。
“呼……”
我长舒一口气,颇带着些安抚意味地摸了摸它的大脑袋。两只白贝似的尖耳转了转,它快活地将毛上裹入的细沙尽数抖落。
在沙砾甩到我身上前,一双手将我从狼背上抱下来。
“它跑疯了,你也不知道躲。”阿莱加拍拍踏霜的脑袋以示训诫,又转而对我道。
“你还没说,你刚刚做了什么,阿……统领大人。”那三个字尚未出口,我便已觉得心里似乎有些异样。并不是病痛那般难受,而是一些从未有过的悸动。我只好仓惶改口,还是称他统领大人。
他步至我身边,低头附在我耳畔。我立刻竖起耳朵听,却只听他气声呵道:“什么也没有。”
气息拂动我耳侧的鬓发,扫得我肤上痒痒的。
“我不信你。”我当即警醒地后退两步。
他也不再多说,抬手指向遥远天际道:“你看。”
我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没有了沙丘与巨石的遮挡,漫天星斗皆呈现在我眼前。
流转的、飘悬的、闪烁的,汇作一条银河横跨过天际,挟着或青或紫的光在深沉夜幕中恣意纵横流淌。间或见几颗流星划过夜空,在一片墨色中留下银白躔轨。
星月交辉、银河倒泻,那是我在渊京中从未见过的盛景。
“不亏罢?”阿莱加凑上来,笑嘻嘻道。
“嗯。”我仰面叹赏这一穹繁星。传说谪仙下凡渡劫,死后便化作繁星镶在天幕上,永远看着底下的凡人。
“到了万明,可就没有这些看啦。”他双手环抱在胸前,似是无意道。
我知他是故意的,又应道:“知道了。”
“嘶。”阿莱加好似不满我这般平淡反应,又问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问你,倘若我肯带你走,你走不走?”
走?去天涯海角,浪迹一生么?
我又想起那日同沈澜说的话来。哪怕一生流离失所,或远走异域,或栖身船舫,或一死了之,我都不愿委身在他枕侧。
如果只是为了沈澜,我大可一走了之。可我身上背负的不仅是他这个大渊帝王的生死,更是渊国无数黎民百姓的性命,是渊国的国运和将来。
我已然无法为渊国驰骋疆场、粉骨捐躯,难道连这也要逃避么?
“不。”我看着阿莱加的眼睛,他金色的眼瞳里如流星般划过一丝惊讶和叹惋。
“我不走。”我席地坐下。踏霜慢慢走过来,在我身侧伏下了。它将头颅搁在我膝上,我便顺着长毛抚它的脑袋和脖颈,“我是渊人,万事都要以渊国的利益为先。假使我跑了,你们万明人就有借口继续北犯攻打渊国了罢?”
阿莱加没有说话。他皱着眉,似乎在思考我这一席话。
“任何危及渊国的事,我都不能做。”我缓缓道,“两国再战,自然是对你立功有益,于我、于渊国却唯百害。”
我同他不过是几面的交情,若要他真心关怀我,那绝然是不可能的。再者,他还要用我去讨赏,又怎会舍得带我远走高飞?难道他就能舍下自己的家眷亲族,不论他们的死活么?
只不过是套我的话罢了。
踏霜仿佛听懂了我二人的谈话,接连用鼻子蹭着我的手,喉中发出“呜呜”的低吟。我探出手去抚弄它下巴的软肉,它的长尾又在沙上扫了扫,垂着不动了。
“阿莱加。”我口中念那统领的名,心中再次细细攀上一种悸动,如春日里粉蝶的磷翅轻轻拍打着渊宫盛开的金梅,“谢你今日带我看星辰,但我还是要去和亲的。以后也不必再问我这些,我不走。”
阿莱加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渊国有你,”他亦在我身侧坐下,望着星海叹道,“是他们的福气。”
半晌,他又冒出一句,“听闻你今日吐血了。”
“我幼时生过一场病,自此以后身子就不好了。”我抬手揉弄踏霜柔软却极富弹性的耳朵,“从前有个道士模样的人算过,说我命不好,天生带煞。”
“什么煞?”
“兴许就是你们那个七老八十的王罢。”我喃喃念叨一声,尾音随那划过天际的流星垂下沙丘。
阿莱加轻笑一声,重复道:“王八。”
蓦地,我抬眼瞥过去,只见他眼底极其隐蔽的深水之下划过一丝轻浅的讥笑。
他一手支在脸侧,借着薄薄星光打量我的脸,金色蛇瞳将目光定定地挂在我眼下小痣上,语调慵懒而自得,“万明王年事已高,卧床多日不能起身,指不定还没等你到,他就死了。”
我眉心跳了跳,想不出他怎么敢直呼国主为“王八”,“你胆子也太大了,说这种掉脑袋的话,就不怕我吹耳边风?”
“你不会。”阿莱加坐起身,随手捡来一块石头在沙上描画,“等着旧王一死,新王继位,你同新王在一起不好么?”
“你怎么敢盼着国主早亡?”我心虚回望一眼,压低声音,“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一个不小心便要诛九族。再说,难道新王就很好么?听闻万明王的长子,连孩子都有了。”
“就他,成天扛把刀到处砍人头,借着先王后的势力胡作非为。”阿莱加很不屑地轻哼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像是有毛病。”
我抬眼瞧着他,愈发觉得这人真是胆大包天,谁都入不了他的法眼。
“那你说,谁才当得起新王?”
阿莱加勾起唇,“自然是才貌双全之人。”
我抿唇细细品了品,望着那张俊俏的脸蛋,越发觉得他是在夸自己,“你是在说……”
他猛然掀起长睫,一对摄人心魄的眸子勾去我的下半句话,薄唇吐出三个字。
“二殿下。”
作者有话说:
萨:夸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