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闷闷不乐的?”返途马车上,伽萨拿着两只细长叶茎拴着的草编蚂蚱逗我玩。两只青色转黄的蚂蚱随着他手腕的抖动在空中摇晃跳跃,泥团做的眼睛呆滞盯着我。
我抬起眼,看着他垂落的发丝随着车厢摇晃轻轻拍打在肩前,斑驳光行徘徊于脖与肩之间。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我埋头扑进他怀里:“伽萨,我这辈子都离不开你了,你高不高兴?”
许是以为我在撒娇,他轻笑一声,搂在我腰间的手圈得更紧了些:“高兴。”
马车突然停在一处郊野,我诧异地望向他,伽萨却牵着我下了马车。
跟着他走了几步路,我忽然就明白了。
不远处是一座坟茔。
坟前落了厚厚的花瓣,一个正在扫地的小厮见是我们,连忙扔了扫帚跑过来:“小的见过二殿下、见过贵人。”
伽萨微微颔首,让他退下了。
“我不是说了现下不见的么。”我局促地站在原地,远远地盯着那座坟茔。
不用说我也知道,那里头葬着的是我的父亲嘉王,那个不爱、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厌弃我的男人。
伽萨扶住我的肩,推着我向前走了两步:“我想着今日你见了我母亲,我总得再见一见岳丈大人,咱俩就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媒妁之言,指的是你那匹狼还是那只隼?”我极不情愿地被他推着往前走。
“是大漠里的乌金蛇好不好?”他在我背后“嘿嘿”一笑。
一想到大漠里千万条的乌金蛇,夜里都躲在外头听着我与他在帐篷里纠缠,我的脸都快烧着了。
“油嘴滑舌。”我轻轻骂他一句,却又推搡不过,只能自己抬腿往坟茔前走。
左不过是磕个头,与那人剖白几句,糊弄着就算过去了。父亲不愿真心对我,又不愿善待我母亲,生死相别十余年,我与他又还有什么父子温情在呢?
可当我真的立在墓碑前,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对父亲的记忆太过模糊,仅有的一星半点碎片也是他怒气冲冲的责备。
斥我不守规矩,斥我不成体统,斥我娇生惯养、恃宠而骄。虽然王妃一向刻薄待我,他还是认为我怙宠恃恩。明明是我根本不曾享有过的东西,却成了他斥责我的根源。
我还记得他巡营回府的那天,隆冬三九,因我不小心把雪珠碰进了二哥的领口,王妃罚我跪在雪地里抄规矩。父王路过花园,嫌我的字不好看,握住我的手教我一笔一画地写。殊不知我的手早已冻僵生疮,又因在纸上磨破了糊出一片血。
他一拉,我堪堪被纸粘住的伤口撕裂开来,血流了满手。
那日我没觉得疼,只知道他的掌心很暖很暖。
可惜他从来不肯用那双手抱我。
我叹了口气,拂衣跪下,给他磕了个头。
人都去了,这些事就算忘了罢。
“父王,”我喊他,伽萨知趣地要走,被我一把抓回来,“我如今过得挺好。”
“这位是万明的二殿下,你见过他的,就是他带兵把你抓了。”我对着他道,“他对我很好,如今我真的被娇宠起来了。你说的那些恃宠而骄的事,我如今也终于能做了。”
伽萨惊讶地看我一眼,我不看他,笑嘻嘻地对着墓碑道:“父王,他可疼我了,我马上就与他成亲。”
他厌恶异族人,也厌弃我。这下可好,我与他最不喜的人在一块儿了,还是背逆世俗的男男相悦。不知我这父亲,会不会气得托梦给我呢?
末了,我再次磕了个头,便敛了声。
临走时,我忽而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去找,却不见人影,唯有那片坟茔静静地立在原地。落花纷纷扬扬地飘零,迷蒙之中,我仿佛看见了那陌生却又眼熟的身影。他负手而立,站在花树之下。
转眼,一阵劲风从背后吹过来,将落花吹得飘飞起来。我连忙回头躲过,却见伽萨在前方不远处等我。
是啊,人要往前走。
我快步跟上他的脚步,两人一同上了马车。
马蹄哒哒响个不停,不多时,四处渐渐有了人声。
微风拂过,窗外一片烂漫春色。
“春天了。”我望向集市上兜售花朵的姑娘们,面上贴着的花钿一个赛一个的娇艳,细瞧还有几分渊国女子所喜样式的影子。
凛冬过去,前朝那些冥顽不灵的老臣同霜雪一齐留在了那个枯涩的冬天。朝堂上的新人渐渐冒头,比雨后春笋长得还要快,转眼间,万明王的旧部已经瓦解星飞,顶替他们的是伽萨一手提拔上来的门客。
朝庭除旧更新,为了迎接年轻的新王。
“让人上街闹了一通,快意么?”伽萨凑在我耳边笑。
“还不是都让你给整治了?二殿下威风凛凛,我等宵小之辈哪还敢兴风作浪。”
那日他带兵镇压叛党,晟都内的几起暴乱自然逃不出他的手心。也不知道是哪里露了端倪,让他一眼认出是我的手笔,遂故意纵着那些斗兽奴将几位老臣闹了个天翻地覆,再一并捉拿问斩。
以暴制暴,一箭双雕。
“老古董嘛,随着风雪葬在旧岁算是便宜了他们。”伽萨阖眼靠在车厢上,“有些人实在不必活到春天,扫大家的兴。”
我们二人对视一眼,我掩在衣袖底下的手指轻轻抬起,鎏金护甲在春日暖阳里泛起一道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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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了。”是夜,床上的老人瘦骨嶙峋,唇角因日复一日咯血而开裂,堆叠着厚厚一层血污。
我搅着最后一碗汤药,护甲不时敲在碗檐上,清脆的撞击声中,黑白无常抖腕摇动索命的阴铃。
细碎疏散的药粉抖入猩红血药中,被翻腾的汤水吞没,令我想起周身沾满血迹的高武。那时我做得不够隐蔽,竟是直接去了帐外将见血封喉倒入酒坛中的,还险些做贼心虚地被两个小兵看见。
如今,哪怕是面对着人也能不动声色地下毒。说到底,是心境不同了。
“王上,喝药罢。”我单手托着碗盏,将一匙汤药递到他唇边,白须杂生的两唇却紧抿住了,“不过王上记错了,我从来不是你的王后。”
万明王失去神采的暗绿眼瞳冷冷盯着我,竭尽全力伸手打翻了那碗药。
“难怪不愿意当孤的王后……咳咳,你和二小子,你们背着孤……”他怒目圆睁,枯瘦的五指抓住了我的衣袖,其架势似是要将我撕碎。
我坐在床边,踢了一脚碎在脚踏上的瓷片,弯眸道:“王上说什么呢?”
“不检点的东西……孤要将你千刀万剐,孤要下令让你为孤陪葬!”万明王挣扎起身,像只濒死挣扎的燕雀。他喉中发出诡异而可怖的笑声,长着手来抓我的脸,“既然你不肯,孤便要你到了地下来服侍孤……”
我敛笑从他手中扯走衣袖,他便囫囵滚落脚踏上,碎瓷扎入枯瘦如柴的后背,震得他胸腔里发出脆弱的哀鸣。
被褥被扯落在地毯上,落下一枚和润的玉佩,色如芙蓉,浮着薄薄一层粉紫的光。本是上乘的佳品,眼下却碎得四分五裂。
我丢的玉佩,被人送至了他的手上。想来还添油加醋不少,致使他气涌如山,一副将死的模样。
他哆嗦着手捡起一块碎玉,又几次从指缝间滑落在地毯上。
万明王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掌心,僵硬的五指已经难以合拢,枯死老藤般支棱着。半晌,他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神色。
“孤一生何等威风,竟落到你们手中,咳咳咳。”他气急,再次吐出一大口泛着臭气的浓稠黑血来,“孤要拖着你下地狱……”
这一日,万明至上尊贵的国主,蛆虫般匍匐在地,伸手抓住了我的脚踝。
屏风隔断的外殿殿门猛地被人推开,万明王充满希冀地睁大双眼看向外侧,随即两眼彻底灰败下来。
刀锋闪过,他的手臂如同被风刮断的树枝,血流如注。
伽萨一手提着刀,一手搂过我的肩,我们二人并肩立着俯视奄奄一息的国主。
药毒渗入筋脉,他已经感受不到断臂之痛了,唯有盯着自己平整的伤口发呆,随后颜面扭曲起来:“畜生!”
“父王曾问过儿臣,平定叛乱后想要何等赏赐,儿臣不曾作答,不是不想,只是不敢。”伽萨甩干刀上的血迹,面上平静如水,“看着心爱之人沦为父王的蛇奴,敢恨却不敢言,如今儿臣倒是能说了。”
“儿臣想要眠眠为后。”
血丝蜿蜒爬上万明王浑浊的眼,他受刺激似的大口喘息着,鲜血从喉鼻中喷涌出来,堆在地上成了迂腐的烂泥。
他想喊人,殊不知外头的护卫、宫奴早已经血溅砖石。而他的其他子嗣,今夜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偌大的王宫里,他已然成了孤舟。就算是在整个万明,他也民心尽失、千夫所指。
我自袖中取出父亲的匕首,蹲下身子在万明王身前。
“王,你可知自己做了多少孽?”我拔出匕首,摇曳烛火将那刀面照得冷光凛凛,“嗯?”
万明王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俄而他再次暴怒,却再不能起身,只能冲着我撕扯沙哑喉嗓,声音尖锐得像只失了声的鸡:“你敢!你是什么东西,岂敢这般对孤?”
我抬眼,冷冷盯着这在世间为虐的老畜生。
万明王只以为自己唬住了我,面上刚露出得意之色,意欲再去呵斥伽萨。
“王,这一刀为世间所有蛇奴。”我喊他,在他一愣神的间隙里挥刀扎入他腿间。角落里纠缠玩闹的两条蛇见了,飞快地游过来将那掉落的物什衔在嘴里,争抢着撕扯吃了。
他想让蛇奴为炉鼎,我就彻底断了他的妄念。
万明王露出惊惧难堪的表情,血色因愤怒涌上脸颊。
“这一刀为万明境内的贺加百姓。”我嗤笑一声,抬手将匕首没入他的腹部,绵密的腹肉被利刃划开发出“噗呲”声响。鲜血溅在面上,腥气钻入鼻腔。
食人、炼丹、不许哭丧、草菅人命,还想苟活于世,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在位十数年,残害过的贺加人数不胜数。那些尚未长大的孩子,年轻貌美的女人,白发苍苍的老者,死在他手底下的究竟有多少,没人能数得清。在宫奴眼里,他们不过是供万明王随意取用的牲畜,就连账簿上也不屑于记录这些人的姓名。
无人愿为他们伸冤,我只能以此慰问屈死的亡魂。
“这一刀为受苦受难的万明百姓。”
入城的一路,我看得清清楚楚。风沙将边境吞吃干净,那些远在边陲小城的万明百姓衣不蔽体,居无定处,大多相互抱着躲在岩窟之中,等待风沙停止。
那些饿死街头的人,往往就成为了另一些幸存者的口粮。
继位以来鱼肉百姓,晟都以外满路枯骨。说到底,全国的金银都供给了宫中这尊金像来挥霍。一刀偿尽这些枉死的性命,总觉得太过便宜了他,我抬手又是一刀。
“这一刀为云夫人。”
……
我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刺穿的动作,为受苦的众生,为伽萨,为我自己。
为万明所有生活在水生火热中的人。
双手因报仇的快感而抖动着,鲜血沾满我的白袍,如同一簇簇火光。两条蛇不断蚕食着万明王的躯体,在他眼前将肉食与脏腑分食殆尽。
待到我精疲力尽地坐倒在地上,两条蛇已经饱腹得吐着信子,艰难往外头爬去。
眼前草菅人命的暴君睁着双眼,空洞眼眶看向高高的屋顶,不知何时断了气。他借用乌金蛇延续生命,却没想到自己的结局是被他所依仗的蛇分食。
我长舒一口气,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看向伽萨。他自始至终负手站在一侧,看着我在他父王的身上胡作非为。
他对万明王的恨意,比我只多不少。
“现下怎么办?”
“送他去乱葬岗喂野狗。”伽萨伸手拉我起身,自然地撑住我疲惫不堪的身子,“东君殿今日失火,父王薨逝,尸首成灰。”
作者有话说:
眠宝:父王,简单来说,就是我和伽萨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