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宫外一条崎岖逼仄的小路上飞驰,我卧在车厢里,四肢绵软无力,五脏六肺翻腾似海。
车轮滚过一颗凸起的石子时,将车厢狠狠地一震。我被颠簸得轻轻飞起,又重重跌落,一口黑血自嗓中滚出来,蜿蜒流淌似一对连体却分首的乌金小蛇。月光自敞开的车窗里窥进来,铺着绒毯的厢底仿佛浸过血海。
我知道这是什么毒。
是见血封喉。
我困倦地扇动眼睫,口鼻用力地吞入一口凉风,将更多的血挤压出了喉咙。凌乱发丝被血沾湿了糊在脸颊上,仿佛海底伸出的藻将我浑身锁住,拖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渊中去。
眼睛大约看不清了,只听见有人毫不避讳地问着:“就是这儿了罢?再往前真要沾一身晦气了。”
“就这儿了,差个十来步也不打紧,早些时候回去复郡主的命才要紧。”另一人说着,骤然勒马。车厢向后一倾,便将我顺势从未锁的车门中推下去。
嗓里发出血液滚动的“咯咯”声,我滚落在地,身子抽搐几下便伏在了嶙峋的石地上。
那两个人身着黑衣的蒙面小奴正要打转,又抽紧缰绳回转至我身前,口中喃喃告罪几句,“贵人,这可都是渊宫那位和郡主谋划的事儿,你死后化作冤魂,可千万别记恨小的,千万不要寻错了仇啊。小的们这也是被逼无奈,否则哪敢犯这杀头的大罪啊,贵人可都听见了罢?”
另一人则抬手指了指四周,“你看那边,再往西走两步那可就是乱葬岗了。小的们这是摸着良心,才没直接把你丢在那个晦气地儿。贵人就自求多福罢,啊?千万记住,小的也不过奉命行事,奉命行事!”
说罢,他们紧赶慢赶地扬鞭离去。
乱葬岗……我努力睁大眼睛,四周黑蒙蒙的一片,似有什么堆成的小丘。原来沈宝璎口中的“送我出去”,就是将我丢在乱葬岗等死。
口中弥散着浓重的腥气,我断断续续地喘着气,最后看了眼无穷高的苍穹上挂着的那轮月。
一弯刀削似的月挂在远处,早已看惯了古往今来的无数别离。它就清冷地挂在那处,送来一缕凉薄的月辉。
这一别,是永久了。纵情睡去,醒来便能见着母亲,也不失为一个好的终局。
只是幼时听人说过,狐死时,头总要朝着故丘所在之处。不知今日我倒下的方向,可是我那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我疲倦地闭上眼,听着水的浪潮在身体里滚动、拍击。容安说水诞万物,死后亦要归于水中,他或许是对的。
混沌之中,往昔诸人的容貌身形在我脑海里一一闪过,当真如走马观花一般。我这一生在宫中困了大半,又在颠沛流离里虚度光阴,救过人,也作过孽,如今终于可以歇息了。
万物归于寂静时,依稀有烈火灼烧的气味钻入鼻腔里,像极了当初那些渊奴被烧死时的情景。我心脏一抽,耳畔便响起了烟火窜上天空炸开的爆裂声。
是啊,今日是除夕了,宫里要放一场盛大热闹的焰火。伽萨呢,他终于不会再为我犯下的错悬心、叨扰,不用再为了维护我而与大臣们唇枪舌剑、剑拔弩张。新年伊始,他终于可以去当一个名垂青史的明君了。
眼前一片漆黑,就连耳畔的声音也渐渐退去了。唯独腹中灼热的痛感愈加明显起来,顺着筋脉流窜在四肢上,周身都陷入了撕裂般的疼痛之中。
“傻孩子。”
似乎有人走来,又似乎有人在说话,吹落一阵深长的叹息。
坚硬的木棍在我身上杵了杵,随后一只冰凉的手探入我颈间,扯下了什么东西。
“我早就说他要死的,”那人说,“呆在宫里没有好结果,他早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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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
“没有,师父说还剩了口气。”
“他现在死了。”
“我摸摸,”三只手指搭上来,那人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没死,还有一线生机。”
仿佛两个青面獠牙的小鬼坐在枯木上谈天,将生死之事在口中翻来覆去地嚼了许久。终于,那只冰凉的手再次搭上我的腕时,我浑身被冻得一颤,腹部一搐,眼睛就睁开了。
“我就说,他死不成。”眼前朦胧地被光勾出一道少年身形,白衣翩然,踏着光走出去。他将手一伸,“你赌输了,给我一钱银子,我现在去请师父。”
他款款出去,一阵北风呼来迷了我的眼。匆忙闭上,再睁开时,面前已显出一张意气风发又愁眉苦脸的圆脸来。
那少年用手戳了戳我的脸,叹道:“你活啦?”
我躺在床上,连舌尖也没力气动,只默默寻思这青面小鬼长得还挺像人的。
他手里丢下个琥珀似的珠子,在我眼前一晃,道:“还给你咯,早知道不贪你的财,叫你死在乱葬岗里,我还能保住那一钱银子。”
我眨了眨眼,用力地回想昨日之事,半晌才麻木地张口吐出一溜话来,“你揍了我?”
“?”少年歪着脑袋。
“不是,你揍、走、你……”我如新生幼儿般笨拙地调度口舌。他一拍脑袋,“对,就是我救的你!”
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托着脸问:“诶,你要不要拿点什么东西,感激我一下?就拿点什么,金子银子、珠宝玉石,随便给我个小件儿呢?”
那些字眼构筑出一座恢宏的宫殿,鹰隼冲入云霄、白象巍峨前行,金箔自空中纷纷散落,将高台之上覆作一片辉煌金顶。俄尔,它又随着纷飞的黄沙逝去了。
我哽咽一声,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晟都王宫。
“我没有了。”我用微不可闻的哭声道,“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嗨,你别哭啊。”他又凑过来,从我枕畔捡起那根金线串着的狮负,“喏,你还有这个呢。”
我的眼微微张大了,眼瞳缩起,用力地追逐着那颗在空中摇晃不定的珠子。自它被送给我的那一日起,我就将它贴身带着。我对它已习以为常到几乎化入骨血里,成了身体的一部分。直到最后关头,我都不曾记起要将它摘下来还回去。
可如今,留着它对我已毫无用处了。
“我不要了,”我说,“送你做谢礼罢。”
“啊唷,这么贵重的谢礼多不好意思。”少年假意推脱了一下,双眸却已经熠熠闪着光。他满心欢喜地将狮负托在掌心里打量着,正要往怀里收去,屋外已走来了个人。
那人身高约八尺,同样白衣素裹,唯独肩上多了两片天竹纹样。容貌清冷却又透出几分温和,两丸乌目虽不含怒意,轻轻向别处一瞥,少年立刻老老实实地窜起身立到一处去了。
“小五。”他伸手,少年便恭敬地将那枚狮负挂坠两手奉上,悄悄吐了个舌头。
“这位是师父,号空青子。”随男人入内的少年见状,露出个无奈的表情,与我道,“今日是大年初二。除夕当晚我与师弟出门搜、呃……化缘,碰见你在乱葬岗内垂死挣扎便秉着行医救人之训,将你带回山上救治。师父妙手回春,救你性命,你当铭记于心。”
我打量着这两个少年的举止声调颇为熟悉,惑道:“你是……”
那贪财的少年朝我一摆手,变戏法似的不知从何处摸出个帷帽往头上一扣。白幔垂下来,我当即认出来他们就是当初助我平定蜃渠一代时疫的两个狐医少年。
他们不似悬壶济世的白衣仙人,倒更像是活生生的孩子,还会惦记我身上的三分钱财。
而那眼前这个男人便是……
“许久不见,”他缓缓开口,嗓音犹如润玉相撞,“三公子。”
骤然,我的心跳停了一拍,良久才回味出这一句“三公子”的意思。当初我险些冻死在冬日里,母亲说是有一位仙人飘然而至、用药救下了我的性命,保我存活至今。
她还说,那仙人本想将我带离俗世、隐居桃源,只是她舍不得,才强行将我留在了身边。
可是已十数年过去……我怔怔盯着眼前这青年相貌的男子,一时有些茫然。懵懂片刻方强行爬起身,尊敬地唤一句,“先生”。
空青子摆手让我躺下,“当初我算定你这一生注定不是一帆风顺之兆,可惜母子情深,我亦不舍强行将你们二人拆散。如今,三公子终究还是到了陋居。”
“多谢先生数次救我性命。”我扬起脸,感激地望着他。
“三公子无事,便是我之至幸。”
从前之在话语间听说过这位能使人起死回生的仙人,如今亲眼一见,更让我心中有了许多疑惑。
“先生,我……”我踌躇着正要问出心中的疑惑,忽而听得外头刮风似的一阵碎响。而那两个狐医少年则扬了扬眉,快步退到两侧,面上却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空青子便并非如此了。他那张凝着山雪的面上露出一丝困惑,而后转过身子。
一只手“哗啦”一声将门帘掀起,闯进来个飒爽的女子。她一身红袍,浓眉大眼,张口呼出一团雾气来。
“好啊,”她拍了拍手上的雪,“哥哥又背着我干什么好事呢?”
作者有话说:
最近连着飞了两天,时差总是倒不过来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