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眠,”他说,“这药你决计不能再用了。”
我伸手拿过那只小碗,缓缓旋转着打量。身子歪在软枕上,我心中五味杂陈,终化作一声苦笑,“哪里只药不能用。”
药是人制的,药既不可用,人尚可用焉?
伽萨的眼眸流转,目光已经睇到了容安身上。后者垂在腿上的手指向内一叩,抿紧嘴巴顶着一张略白的脸退了出去。
“这里伺候的宫奴,我会尽数撤换。”随着大门阖上的一声响,他的嗓音也沉沉落下来。
我捏着碗的手一紧,搁下转去抚住额,脑中杂乱如麻却难理清思绪。
撤换宫奴,不过是将一批他的人塞到我这里,是否为眼线实在难以判断。若不换,留着这些人在身边也终究不安。
我轻叹一口气,被剧烈头痛折磨得眉心狠狠拧起,喘息之际暗叹一句这病来得真不是时候,松口道:“既如此,换就换罢。”
“你身边人……”
我眼睫一掀,“容安和桑鸠要留在我身边。”
伽萨眉心微动,无奈道:“我说的就是你身边那个。叫容安的也就罢了,桑鸠未必是个忠奴。”
他说着,将手张开,我便挪了挪身子躺到他怀里,任他替我轻轻按着头。
桑鸠那张白净得有些阴柔的面孔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闭着眼,回想起他双眸含泪的模样。
他就这样骗过我。
如今还会么?我艰难地思考,万种想法总绕不开他低眉顺目的卑微模样。他或是知道自己未必得我的信任,做事总含着一股哀哀在身上。
我的手动了动,张口嗓音哑了几分,“他不会,我信他。”
“你真这样想?”伽萨有些无奈。
“他当初是为了小妹才听从太后的吩咐,如今家里无人,不必受人掣肘。”我将手搭在他腿上,疲惫道,“有你在,他知道审时度势。”
何况,他也知道我这些日子做了些什么事。若是人出去了,就怕言语也跟着传出去,不如老老实实跟在我前头。
闻言,伽萨沉思了片刻。
我怕他执意换走桑鸠,又道:“你净想着我,飞贼之事如何了?”
“宫中乐坊里查出几个金眸乐伎,是昔日里跟着拓骨人来献礼的。因受父王喜爱私留在宫中,后来诞下子嗣住在那处。”伽萨不轻不重地替我揉着头,“后来许多事耽误,竟也没有登籍记册。金甲巡至那处,抓了人多番拷问,直到从住处搜出与当初那飞贼同样的假面他们才肯招供。同时呈上来的还有与拓骨人的书信若干封,也是铁证。”
我闭着眼听他说了一大段话,头痛地更厉害了,只能不时“嗯”了几句,也不再说旁的话。
他许是看出来,话渐渐地止住了。
我本就昼夜不安,又逢晨间一场撕心裂肺的大闹,眼下累得几乎要撑不起眼皮。伽萨身上淡淡的麝香味传过来,一时叫我想起从前。
从前过得坎坷,我在他父王手底下谨小慎微地度日,他却十分地意气风发。如今虽继位为王,却总觉得不似从前鲜活。
多年过去,那个驭狼训鹰、仗着一把刀能杀出血路的少年模样总印在我脑海里。
我睁开眼望伽萨的面孔,他目光定定,眼底泛着圈似是疲倦的红,不知在出神想着什么。我摸上他的腕,总觉得那里被扣上了镣铐。
一国之君当心怀城府、持重肃穆,便不能像从前的二殿下那样恣意放肆。
我忽地痛苦起来,抱住他缱绻唤着他的名字。他很快用力地抱回来,呼吸轻轻扑在我耳畔。
“别怕,都会好的。”他说。
我有些厌倦地答了一声“嗯”,无力地吻过他的唇角。
我念着他的名字,告诉自己我爱的自始至终是“伽萨”这个人,而非仅仅是过去那个二殿下。
我也默默念着五个字,在心底回旋了一遍又一遍——
高处不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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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我的病依旧未见起色,只能日日卧在床上休息。那药似乎当真能成瘾,我这几日未喝,整个人几乎散了魂魄似的,病痛从早到晚未曾止过。
人昏沉,身子又痛,折磨得我几乎不得清醒的时候。
温辰陪着公主进宫来看我,见到我的那一刻,他的眼瞳因惊讶而微微缩起。
“嫂嫂,你……”先出声的还是伽殷,“你怎么病成这般模样了?”
她看着我的脸,面上染了些心疼的神色,“比刚来的时候还要瘦,王兄还说要好好养着你呢,都成这样了。”
“他忙,”我说,“不过每日都来看我,也嘱咐膳司替我好好调理,或许过几日就好些。”
我扯了扯唇角,笑道:“怪你们来得不是时候,看见我的病色了。”
“阿鹤,御医可曾说过什么?”温辰蹙着眉。
我摆摆手。他还不曾得知宫中的事,不知道我如今已经不信渊国来的御医了,更想寻那些狐医的踪迹。可惜狐医踪迹不定,又不远露面,怎么也找不见。
“这可怎么是好。”他面上的愁云更重了些。
殿内的气氛登时压抑起来。我抱着暖炉,微微喘着气,换上轻快的声音道:“婚期将近了罢?”
“嫂嫂病成这样,我们如何能……何况外头战事未平。”伽殷道。
我张了张口,缓了半晌才道:“还是要快些,尽早办了才好。”
别拖到我病入膏肓时,恐怕还要耽搁他们。
“长砚,你这几日如何?”我见伽殷一副愁苦模样,温辰搭在她身侧的手抚了抚,转去问他。
“嫂嫂别说了,”伽殷很不快地道,“那邹吕一天一个主意,今晨又参了长砚一本,说他以公谋私。”
“什么?”我强打起精神,身子也微微前倾了些,“他又在作什么浪?”
“说他私抄名录,笼络外族……”
“阿殷!”温辰忙忙打断了她的话,而后望我一眼,找补似的道,“阿鹤病着,你这样一说,他又要忧思了。”
我面上仍挂着笑意,心底已经“咚咚”跳了起来。名录是我管温辰私下要的,为何邹吕会知道这件事?
若他已经知道名录之事,他是否知道此事中夹杂着一个我?
我的眉头一次又一次拧紧,短短几日几乎要落下竖纹来,几乎无心再听他们二人的话。
邹吕时隔多日,再次向温辰下了手。我尚在病中无力自保,更无暇管他。伽殷纵然会护着他,终究也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
若这回让邹吕握住了把柄将他拉下去,我身边恐怕就多了道豁口。
绝不行。
临到走时,我叫住了温辰,问他是否愿意到边陲暂避风头。他久久地看着我,又看向远处伽殷等待他的身影,似乎艰难地下定了决心。
“不会太久的。”我亦看向他。
他点了点头。
我唤来容安,令他去听政殿支会白虹一声,我有要事与伽萨商量。
三日之后,温辰踏上了前往边陲小城的旅途。同时自那处往回赶的,还有在边陲督工治沙数月的伽叶。
而比他先到达都城的,是一个更糟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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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明境内外族百姓屡屡集结反叛,当地官府虽能及时压下,也挡不住他们三番五次地生事。”
我听着青云在床前述说书信的大抵内容,脑袋一阵一阵地晕眩。
按照伽叶所写,异族百姓暴乱是因城中百姓递出了消息,以为我能给他们当前的处境带去转机。
他们以反叛为礼向我表忠心,不愿再在万明的土地上受人压迫,简直将我当做了救世者,全然不知我不过一届凡人。
一切的缘由,只因我设立抚民司,又为城中百姓收集、处理种种不公。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以讹传讹,终于化作了每一场暴动。
我不知这其间是否有朝中外族官员的推动,但他们当真开始仇视万明人,与之处处为敌。
“外族人在外与万明人针锋相对,便是……”青云看着我。
便是逼我与伽萨为敌,我在心里默默接上。
“王如何说?”我饮了口茶,指头便感到一阵寒意,只能赶快抱起暖手炉。
“王在查是谁暗中推波助澜。”青云答,“城外百姓口口声声颂贵人的功德,叫人以为是贵人自己的意思。”
“我并不曾!”我急切地辩解。这些人被谣言所惑,随意被人蛊惑煽动,根本不在我的预料之中!
青云点点头,“王也不信贵人会如此行事,故而在查真凶。眼下刚有了些眉目,却还不能为贵人洗脱冤屈。”
“什么眉目?”我连忙问。
“若干城池中的百姓都说这等言论流传已久,先前从未有人信过。但这几日突然多了不少人带头起首,牢中已关了几人,正在审问。”青云道,“不过朝中万明大臣对此所有不满,故而不免为难贵人,许要叫贵人受些言语上的委屈。”
“那……那他可还说了旁的什么话?”我咬着牙,心想不过唇枪舌剑,堵着耳朵便过去了。我只盼着事情快些平息,万不能搅乱伽萨的心,更不能动摇万明根基。
青云顿了顿,俯身一礼道:“王知道贵人是为了解万明郁积多年的症结,也不会将此时怪在贵人身上,只望贵人这几日好生将养着,不要为此费心劳神。”
我微微松了口气,却见青云的唇又动了动。
“王说,还请贵人这段时日安分守己,以免再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