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梅花往回走,刚迈了两步便觉心上绞痛渐起,再咬牙往前挪了几步,竟觉胸口一热,似是被割开了道口子,浓稠黑血从口鼻中渗出来。
再看白梅上已赫然沾染上几点紫黑毒血,白釉似的花瓣枯萎败落,转眼便凋零在地上成了一朵枯花。
撕裂痛感自胸口向周身弥漫,我撑不住身子,慢慢跪倒在雪地中,颈子向前一探便又呕出一口血来,连带着那束白梅也转作红黑之色,在这皑皑雪景之间显得尤为可怖。
力气被从身体里抽离,我缓缓阖上眼,倒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眠眠。”
昏沉之时我听见有人在极远之处呼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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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有一双利爪,再次将我拖进了无底梦境之中。
梦中,我拖着一副软弱无力的身子在血色中探寻出路,双腿浸染在人骨积淀的冥河水中,竟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且自足尖开始化为顽石。
那声音愈传愈近,我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两岸的鬼婆拔下化为白骨的两条人腿,敲击着腰间人皮鼓载歌载舞,那冥河水便如同活了一般拽着我的身子向后退。
等到双腿彻底石化,眼前的血雾才渐渐散开,却不见伽萨,而是一条巨大的乌金蛇。
它两眼呈金色,内无眼瞳,分叉的长舌舔舐过我的面颊,随后张开血喷大口——
“不!”我大叫一声,猛地坐起来扑进人怀里。
伽萨将我紧紧搂在怀中,轻声安慰道:“别怕,我在。”
过了许久,我方回过神来,却好似一身弱骨也被剥离了,强忍着头痛欲裂之感,软软伏在他肩头。
“我以为……我死了。”我叹息着,留恋于他怀抱中的暖意和那颗有力跳动的心脏。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初来时身子还比如今好些,是不服这里的水土么?”伽萨抬手轻抚我松散的发,话语里疼惜倾溢而出,“还是你日日割血,伤了根本?”
我越过他的肩头,看见白发苍苍的御医跪在地上,面上似有惶恐之色。我递他一个眼神,许他将实话告诉了伽萨,只瞒住了将死一事。
伽萨听着,原本尚能镇静自若的面孔渐渐藏不住惊讶之色,拧紧的眉心复又出现一丝裂痕。
等不及御医说完,他便扭头来问我,声音中掺了十分的紧张:“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心虚地支吾应答,吞吞吐吐又实在说不出个什么来,只能将心一横,点头认了。
“眠眠,你怎的瞒我至今?”伽萨的声音陡然提高,又怕吓着我似的勉强压低了,“你可知道我多担心?那些呈黑色,是毒入脏腑之相,且必定是已经深入才会如此颜色。眠眠,你……”
“我不该瞒你的。”我说话间便哽咽住了,“只是这些日子伽莱一党步步紧逼,我怕你为我分心。原以为这病过两日便会好转,谁知竟越来越坏了。”
“傻眠眠。”伽萨眼底泛红,亦不忍再埋怨我,只是不安地握紧了我的手,“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他挥手遣退屋内所有宫奴,与我低声道:“我问过王都内的贺加遗民,都说不知这药的解法。我想,过几日带你去见我的母亲,她出身神农谷,一定有办法救你。”
神农谷?
我曾在《万国志》的末页读到这个地方,传说神农谷中生有药人,集天地灵气,其药血可医百病,有救死扶伤、起死回生之效。只是那书后头的残页零落不齐,字迹模糊不堪,未能读到末尾。
我只知道,神农谷曾经同样遭遇血洗,药人被各国捕获炼药,已经堙灭于世间。自那之后,虎视眈眈的王们就将目光投向了贺加。
他们出兵、掠夺,直到世间再没有可以被奴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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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冰雪消融,冬夜里的一切孤寒都随着融化的春水淙淙流向远处。
我与伽萨乔装出行,来到一座低矮的山丘前。
“母亲早年被迫委身为蛇奴,日夜受苦。我返都后设计让她假死,在将她藏在此处,如今才能有一方安乐之处。”伽萨迈上上山的阶梯,向我伸出手,“父王罔顾人伦,我对他的恨不比你少。”
将手递到他掌心,我下了小轿,同他一起拾级而上,不多时便见一方素净如仙山雪洞般的院子。
院中坐着位青衣素钗的女子,虽是背对着我们,依旧可以从篱笆青藤间窥见那一抹出尘的绰影。
我不由地有些紧张起来,牵住伽萨的手。他回眸冲我勾唇,低声耳语:“她是很好的人,不必担心。”
“阿娘。”他转过脸,声音同那春水般轻柔温和。
女子纺纱的动作一顿,张口道:“来了?”
她循声缓缓扭过头,水杏似的脸上蒙着一条白绸,正好遮住了双眼。
伽萨拉着我进了门,正要坐下,从屋里跑出来个小孩儿,约莫四五岁的模样,一双眼睛风流灵巧。
他抱着一只小竹马,奶声奶气喊道:“哥哥,你带新哥哥回来啦?”
闻言,伽萨弯腰抱起那孩子,亲昵地刮了刮他的小鼻尖:“新哥哥好看么?”
“好看。”小孩儿望我一眼,羞涩地垂下脑袋,红着脸把怀里抱着的小竹马塞给我。
突然收到这么个礼物,我惊讶极了,转头看向伽萨。
他笑着揉了揉小孩儿的头发,与我道:“你收着罢,这孩子喜欢你喜欢得紧。这小竹马,放在平日里旁人要摸一下他都不肯的。”
“多谢你。”我欣然接下,从怀里掏出个玛瑙戒指套在他指头上,算是见面礼。
这位便是万明王的第六子,因年纪尚小还未取名,人又十分的淘气,便叫做小淘儿。
听闻他年初染了一场风寒不幸早夭,想来也是他这二哥故技重施,将他从宫中带出为母亲作伴。
末了,我连忙步至云夫人面前见过她。
“云夫人。”虽知她看不见,我还是恭敬一礼。
“伽萨,”云时絮不应我的话,放下手中纺锤,反对伽萨道,“带你的弟弟去集上买个新玩意儿,他念叨草编的蚂蚱多时了。”
伽萨应声,离开时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安心,然后抱着小淘儿下了山。
我心里的慌张油然而生,跪坐在蒲团上,心也“咚咚”乱跳个没完。
云时絮不语,神情淡漠,配着一身清雅别致的衣裙更显得她不食烟火。她像一株暗香的兰,开在了万明这怪石嶙峋的山壁之上。
“手。”清冷声音甫入耳中,我连忙拨上衣袖,将手腕呈在她面前。
她摸索着从药箱中取出薄纱铺在我腕上,玉荑按住经脉。
从她开始动作到现在,我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敛声屏气等着她把脉,却被她问出口的问题狠狠噎了一下。
“他买你花了几两金子?”云时絮薄唇中吐出几个字,带着一股冷若冰霜的凌人傲气。
“什么?”我疑惑道。
“若非平日里行为不检点,脉象不会如此紊乱。我替茶楼里头的倌把过脉,你骗不过我。”她不急不缓,语速宛若从容流淌的河水,“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也能把脉把出来么?我心中觉得诡奇,仍是老实道:“我出身渊国嘉王府,母亲是贺加王女柔嘉公主,因为战败被送到万明来。贺加太后曾给我用了多年秘药,才致今日身体孱弱,并非其他缘故。”
“原来如此。”云时絮微蹙的眉尖一松,语气缓和了些,不再似先前般咄咄逼人,“是我多虑了。”
“夫人是怕二殿下吃亏。”
我见她确实看不见东西,便大胆地打量起她霜雪般的样貌。
“他是个好孩子,只是自小见惯了血,我以为这世间无人能降服得了他。”她勾唇笑道,“你用了什么法子,叫他喜欢上你的?”
回想起初见他时那些尴尬不快的经历,我草草揭过了,只说在渊宫中相识,后头便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是他织了张大网,把我网住了。”我向她细细描绘了伽萨如何散播谣言骗沈澜将我作为战败品送至万明,又如何一次次谋划着接近我、保护我。言至兴起,连唇畔都染上一层笑意。
闻言,云时絮露出讶异的表情,很快一晃而逝。红唇开合,她说:“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对待一个人。”
说着,她摸起身边的盲杖,袅袅起身进了屋。
我轻手轻脚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从柜中取出一个瓷瓶握在手心里。回头时,盲杖不慎被梨木小桌挡住,险些绊了她一跤,我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她。
与此同时,我惊讶地发现她竟然真的轻盈得像一片柳絮,遥遥欲随风去。
“这是我用药血炼的药,你将它和温水服下,可化解体内余毒。伽萨这样喜欢你,你须得陪他好好过。”她将药瓶递到我手中。
“谢夫人。”
似是认定我并非恶人,她爽快极了,给我指了炉火的位置,叮嘱我尽快服药。
我将那颗红润晶莹如石榴籽般的药吞入腹中,忽觉心上猛地一痛,似是一根寒针没入了心脏,凉意不断渗入四肢,周身竟比在冬日雪地里还要冷。
“夫人,我冷得很,这药……”我浑身颤抖着跌坐在蒲团上,眼前的纱线随着视野的模糊而绞作一团。
云时絮飞快地转动纺车,呼啸的风声里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纺车轰然坍塌,她站起身,摸索着向我走来。
“你应该很奇怪,我为何双眼蒙着薄绸罢?”云时絮纤长的指解开束在耳后的绸缎,露出面上干瘪空洞的眼眶,“我剜去了双眼,为的就是不再看万明王那张恶心的嘴脸。”
“我的儿,从小受了不知多少种委屈,他从未如此用心地对待一个人,不惜为了你来求我这个做娘的。”远山般的长眉颦起,她叹道,“他过去是最恨王将我当作蛇奴来治病的,如今竟叫我来医你,可见是真动了心。既然他为你受伤流血,这等罪可不能白受。”
她敛裙缓缓坐下,道:“我自然是要你对得起他。”
看着她与方才判若两人的模样,冷汗从我背后渗出来。身上的寒凉渐渐退去,我颤声问:“夫人究竟是何意?”
“这药能医好你的身子,是因其中有我用血饲养的蛊虫。此蛊种在体内后,只要你对伽萨有二心,便会即刻暴毙而亡;若是整月不与他有肌肤之亲,亦会浑身发冷、心痛不止。”云时絮满脸骄傲神色,仿佛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中。
“我要你一辈子陪在他身边,永生永世离不开他,这便是我救你的代价,我对你下的蛊。”
作者有话说:
虽然妈咪的方式很另类,但是眠眠和萨老师彻底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