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膏明烛,华灯初上。
今日合宫宴饮,四处都是欢天喜地的庆贺声,听闻是万明大军北上大败了渊国的军队,逼得皇帝割让十城。我口中喃喃念着那个名字,心里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不但没有丝毫的快意,反倒没由来地惆怅。
许是见我兴致不高,长平君没有强迫我出席宫宴,嘱咐人送了许多吃食到殿中来。倒是万明王派了人屡次来问我,刻薄言语里透露些许不满的意思,我裹紧了腿上围着的绒毯,请宫奴将我推出去。
长平君近来对我照顾有加,时常为此与万明王发生口角。他们虽为兄弟,关系却不似表面上那般和谐友善。
他是个好人,我不愿他再因我与兄弟产生嫌隙,于是动身前往宫宴处。
转眼就是冬天了,巫祝说,明日或有大雪。
瑞雪一降,积年的旧事就将被埋葬。
路过御园时,阵阵清冽的梅香盈溢在空中。我嗅着这股香气,心里突然漫上一股凉意,像是被凿了个冰窟窿,有什么金贵的物件从中坠了进去。
月凉薄地照着大地,空漠地注视世间每一个人。
我请宫奴推我进了梅园,如纱的月光下,一簇簇白梅迎风而开,柔软薄嫩的花瓣儿颤酥酥的,与万明人粗犷大气的棱角很是不相宜。
它好像不该开在这里,或是说,它本不是生在这里的。
我伸手折下一支最矮的梅递在鼻尖下细嗅,充盈的梅香此时却化作了柔韧的纱。它借着月光穿针引线,猛地刺入我脑海中。
我狠狠一痛,却感到有什么东西被慢慢缝合。
有一片模糊的身影,他站在梅树下紧紧地抱着我,强而有力的心跳穿透身体,打乱了我的呼吸。那人的口一张一合,我却无论如何也听不见他的话、看不清他的口型。
我只知道他心中很痛、很怕,所以才不管不顾地抱住我。
正待我仔细查看时,突然一双手闯进来,将那梅香织造的幻想残忍撕裂了。
与此同时,我心上猛地一痛,鲜血从口鼻中溢出来,滴落在梅花上。
纯白无暇的梅瓣腾起鬼魅般的红色,我惊愕地垂眼盯着它,仿佛堕入了一场迷梦。
这样的梅花我应当见过,含苞时呈白色,等到花瓣舒展开却会附上星星点点的红,很是有意思。可万明没有红梅,我生在万明,按道理不可能见过这样的梅。
一只手将梅枝从我手里抽走。
长平君站在我身前,随手将梅花扔在了不显眼的树根下。他靠过来,身上浑着浓烈的酒气,呛得我咳嗽起来,心上火燎似的一阵疼似一阵。
自打我被从地牢中释放至今已经将养了大半年,可这心痛的毛病却日渐重了,咯血也越发频繁。
长平君为我延请了许多医师,其中不乏渊国宫里来的御医。他们也许是怕渊国人搬弄口舌坑害我,每次诊脉都安排了好些人,将那白须老者看得紧紧的,也不让他同我说话。我偷偷支着耳朵听了一字半句,发觉自己竟然听得懂渊语。
他说我有自小埋下的病根,不知为何药人的丹丸对我并未起效,也不知为何会日日心痛。
我听着,心里越发难受起来。
分明是好不容易才获得了恩赦从地牢中出来,上苍却不愿多赐我一些时日,让我好好看一看这繁华又空洞的世间。
“念卿。”长平君唤我,鼻音浓重,“你不该来这里,外头太冷了。”
念卿是他给我的名字,因我实在记不清自己的名字,他就给我取了一个。
我摸了摸鼻子,总觉得这个名字奇怪,一时半会好像适应不来。
念卿,念卿。
万事不慕,唯念卿卿。
好罢,那我便叫念卿罢。
-
长平君授意宫奴将我送回居所,自己又匆匆赶回宫宴处。
一来一回,除了吹几趟冷风,我什么也没做成。兜兜转转,空荡荡的屋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角落里的小蛇歪歪扭扭爬出来,大张着的口中吐出一个光泽明亮的珠子。那蜜黄色的珠子滚到我脚边,我捡起来一瞧,色泽若油脂,中有一条细腻狭窄的光带,远远望去就如狸奴的眼睛。
我喜欢这样小而明亮的东西,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也看不够,滚着轮子挪到桌前去取烛台。
这东西似是与我有缘,让我觉得熟悉得很,好像自己也有一颗。
可转念一想,我本是罪人,哪里来的这等珍品呢?遂自嘲一笑作罢了。
我拈了块肉丢给小蛇算是给它的谢礼,举着这颗蜜黄的珠子对光看了半晌。波光粼粼的星汉跃然其中,光芒仿佛将天上那条正主都掩了过去。
“你上哪儿偷的呀?”我笑着摸摸爬上膝的小蛇,羡叹道,“可惜是偷来的,若是有人能送我这样一个珠子,让我干什么都行。”
“谁会有闲钱舍我一个呢?”我自行嘲解一番这样的想法,将珠子好生藏在了柜子中的衣服里。那里还有一把秀巧的折扇和一条镶着金绿色珠子的抹额,都是小蛇替我捡回来的,全都藏在了这里。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外人想夺走我的东西。
刚刚收好东西,外头忽而响起一阵飘渺的笛音。一晃神的工夫,一个男人从窗外滚进来。
我吓了一跳,害怕地抓紧了围毯,目光灼灼盯在那不速之客身上,生怕他是来要我的命的。
只见那人将脸上蒙的黑布一撤,露出张年轻俊美的脸来,如同石雕般精致浓丽。一双碧绿的眼瞳眨了眨,紧接着眼眶就泛起了微红。
“你……你……”我惊愕地看着他,四处打量了一下,他似乎不曾带刀来。
“主子!是我!”那高大的刺客向前几步,肩头的影子被背后明烛不断拉大,仿佛一座山向我压过来。
我呼吸一滞,疑惑道:“什么?”
我与他从未见过,他为何张口就喊我什么“主子”?
“是我,我是宴月!”他又上前几步,面上袒露出兴奋之色。
宴月?这个名字倒是很好听。我脑海中猛地一空,似是一根琴弦绷断了,随后便难抑地疼痛起来。
“我不认得你,也不是你主子。”我抱着头,痛苦道,“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人了!”
“主子?你怎么了?”见我如此,名叫宴月的男人蹲在我面前,举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他像是要抱我,又碍于我方才的话,空悬着手护在我身侧,却不敢真的将手心贴上来:“我是宴月啊,你把我从渊宫中带回这里的,主子,你不记得了么?”
什么渊宫?我不是一直在万明么?
我的头愈加痛得厉害,两耳嗡鸣起来,将颅内血液震得沸腾翻滚起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记忆飞出来,却被牢牢封锁在内,两者蛮力对抗,将我折磨得裹了满身冷汗。
“主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宴月终于将手搭在了我的肩上,他关切地望着我,眉心流露出一股担忧之色。
“我不记得,我不认得你,我不知道。”那种浪潮冲刷之感重新显现在我脑海中,随之而来的是千百张口共同颂唱古调的嘈杂声,将我的心神肆意揉捏掰碎,重塑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在那团被毁灭的记忆中,我瞥见了一道挺拔的身影。
他从我的种种记忆碎片中走过去,金色臂钏在火光中闪烁着夺目光芒,身上绣着金线的玄袍上,一对宝石镶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我。
那人面蛇扭动着长尾从玄袍上下来,一双眼睛从愤怒乖张渐渐转为哀愁叹息,最后同那道身影一起化为灰烬。
一旁的宴月仍在喋喋不休,仿佛真的与我相识已久。
“主子,二殿下你总记得罢?二殿下,二殿下呀!”
他每说一句“二殿下”,我的心脏便会不由自主地抽动一下,仿佛在回应他的话。不多时,我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身子一软便从轮椅上跌落下来。
围毯松开,露出宽大衣袍下罩着的瘦骨嶙峋的腿。
望着那双只剩下皮包着骨的腿,我抽搐了一下,泪水就顺着眼尾淌下来。
我再也不能走动了。
虽然早已知道,可每当我不小心看见那双骨瘦如柴的腿时,还是不免心酸,也因此每日用围毯将它仔细包裹起来。
我的记性不好,连长平君的封号也记了许多日,时不时还会忘记。我的身子也不好,日日都要吃许多药,却怎么都不见好。
在这偌大的王宫里,我无亲、无友,无人与我听风声,无人与我话黄昏。
我连一副康健完好的身子也没有。
“主子……”宴月将我抱在怀里,眼圈比先前又红上许多,在他那张白皙昳丽的脸上呈现出日落般的殷红。
他的体温透过衣料慢慢渡到我身上,带着一股暖气,融化着我心上的寒霜。
我贪恋地抱着他,泪水在他玄色的夜行衣上洇出几朵泛起水波的小花,随后慢慢止住了。
“你和我说一说罢,你刚刚提到的那些事。”我哽咽道。
见我恢复了平静,宴月脸上是藏不住的如释重负。他点头,正要开口,外头的人声突然沸腾了。
窗纸上映出明灭燃烧的火光,滚滚浓烟从烧穿了的洞里涌进来。
“走水了!走水了——”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完了……白天再修,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