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下眸,眼里像掬着两汪深水。
小淘儿扬起脸,莹莹绿眸在日光下好似两块通透的翡翠。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在身侧一擦而过,随后伸出双手来,“哥哥,抱!”
“美人哥哥?”伽殷抽身上前,抬手揉乱了他卷曲不羁的头发,弯腰笑道,“不若说是美人嫂嫂,你说是不是?”
小淘儿冲她吐了吐舌头,蹿到我身边。
“你在此处做什么?”我心中反复浮现着他方才颇具戾气的一抹神色,抬眼望向远处的东君殿,登时更加觉得身边这孩子像只伏伺着的狼崽子。
从前听说大漠的狼群之中,每逢狼王年长而力竭,便会受其他公狼挑衅犯上。若一朝败落,或即刻丧命,或遭驱逐流浪,而下一匹继任的狼王虽正值雄姿英发之际,数年后必然走向同样的结局。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人虽识礼节、明道义,在权柄面前的所作所为岂能胜于狼之行径?
少年挠了挠头顶,将散落额前的发一把捋到脑后,抹额上嵌着的宝石在日光下一晃,令我闭了闭眼。他道:“我、在此处习博弈之术。“
我眼瞳一缩,目光飞快凝在他脸上。小淘儿并未察觉我的异样,反倒拉着我往亭内走,“美人哥哥,你看。”
亭中摆着一方桌, 其上深深刻着纵横二十道划痕,成一副棋盘模样。其上黑白棋子间隔散落,似乎正厮打得不可开交。我忙暗中细瞧,幸而这棋路虽张狂,实则却也不得要领,只是各走各的。
我方知他所言博弈,不过是弈棋之术。
小淘儿将一奁白子推至我面前,“大家都说美人哥哥八面玲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哥哥能不能、也教教我?”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谁说的胡话,夸得我脸直要红。
“弈棋之术说难不难,不过黑白互杀。说易却也不易,千百年来无人能将其中奥义尽数参透。”我绕着棋盘踱了两步,道,“不过宫中竟是谣传。我不善棋,恐怕误人子弟。”
少年人眸光一闪,将失落都挂在了面上。
“不过我倒是记得,宫中有人善对弈。”我拂袖扫过棋奁,将一枚白子捏在了指间。
“谁?”小淘儿问。
我看向他,缓缓道:“你四哥。”
还未及他开口,我便作无意地将棋子掉落在棋盘上,伸手去捡时指腹胡乱推了几下,便将一盘棋毁乱了。
“哎呀,是我失手了。”我捏着那颗白子直起身,懊恼似的与他频频道歉,随后将那白子重新放回棋奁中,“博弈便是这般,一不谨慎便毁了全局、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
小淘儿的眸子黯淡下来,口中轻声嘟哝着,“美人哥哥怎么提起那个恶人。”
“他下的一手好棋,致使你与你二哥历经苦难,蒙受失母之痛。”我抬手,他便默默地靠过来,受伤小犬似的挨在我手边,“你二哥枕戈饮血,方才得以报仇。”
“若我与二哥一般大,我也是同样的!”他话里带着气,“只不过我那时什么都不知,才无从建功。二哥只是比我生得早,否则如今坐在……”
坐在王座之上的,便是他了么?
我的眸子冷下来。
“得了,你先将渊文学个十有八九,再来谈你的大志向罢!”伽殷抬手屈指敲在他脑袋上,“年纪不大,想得倒远,小心背不出书、再被你王兄罚着抄书。”
小淘儿吃痛,抱着脑袋哀嚎一声。他仍想向我告状,却又瘪了瘪嘴,“没有大志的君子,怎么当君子嘛?”
“胸怀大志为君子,性情冲淡亦为君子。多诵些书,将来建功立业也用得上。”我使了个眼色,原本跟着他的小奴忙上前来,带着他往回走。
我看着他不情不愿离去的背影,心中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久久不得平复。
“好好的孩子,怎么脑子里净想着抢他王兄的位置?”我拧着眉头,“我初见他时,还是个懵懂的稚童,对王很是依赖。如今看来,他似乎很是不满他王兄?”
“他呀,”伽殷叹了口气,“自从经历过那次剧变后,便有些恨自己生得迟、太弱小,不能保护母亲。又怨恨王兄没能保护好母亲,令她枉死。我后来私下召见照顾他的小奴,听说他如今格外崇拜权力,仿佛有了王权便能成一切事、护所有人。”
“王权,”我喃喃道,“人人都在争权,可高处不胜寒,谁又明白为君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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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我倚在床边看书。伽萨宽了本就没有几件的衣裳,振臂拉过帷幔。
书卷上的烛光倏然一暗,抬眼时他已经躺在了我身边。
“眠眠看什么呢?”他侧身,一手支着脑袋。我将书放低些,封面“夕惕”两个大字指给他看。
“整理书箱时不经意翻着的,是前朝宰辅所著、用以自省自惕的散篇。”我道,“斯人已逝,其言却不过时,颇为可贵。”
“哦?”伽萨来了兴致,“渊人是工于文墨——上头写的什么?”
我将书挪到他面前,“这篇叫作《忧幽》,是说作者梦中为求道义跋涉千里,途经一名为幽的小国。”
幽王施恩不均,以致于受恩寡者生变起义。而受恩多者骄奢淫逸,义军至了眼前还乐在歌舞之中,最终致使幽国倾覆、一朝灭亡。
伽萨读至末尾,长久地不曾言语。我亦不心急,只是耐心等着。
“眠眠,听见了些什么风言风语?”他微微扬起脸看向我,我便垂眸看着他。
“并非诨言,而是百姓的哭诉。”我道,“既然万明有纳百川的气度,为何没有一视同仁的决心?长久地施恩不均,岂非令人心生不满、令社稷不安?”
他将书扣下,拉过我的一只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此法已行数十年,陡然生变,必然受阻,还需从长计议。”
“正因力行数十载,已将祸根深埋,才要早早变通,以防更大的变故……”我皱起眉,感到他捏着我的手用力了些,方止言。
“眠眠可曾想过,君恩如杯水,非取之不尽。若一朝分给外族更多,本族人所受君恩便会骤减。此法安抚外族,却又致使本族人心生怨恨,一方未消而一方乍起,岂不更险?”他道。
“可万明既是为了巩固国力才接纳了他们,又偏偏待以苛政,这……”我将眉拧得更紧些,“若君不爱民,如何使民爱君,又如何使民爱国?”
“我并非不愿变通,而是不能轻易策定。”伽萨叹了口气,“况且,身在万明的外族人未必各个都视我为君,也未必真将万明作为了自己所属之国。”
我见他始终反驳,回想起白日所见那些苦不堪言的外族百姓,心中一阵苦涩,“我亦是外族人。”
“正因你……”伽萨才吐出几个字,我已掀开被子躺了下去,他见状便止住了话头。
他用手轻轻拨开掩在我耳侧的被子,鼻息轻喷在我耳廓上,又潮又热,“眠眠,你心太软。”
“我不过是……”我顶了半句,又转言道,“你是国主,随你。”
“眠眠。”他拖长了尾音,声音绵绵地往我耳朵里钻。我一抬手,把耳朵捂上了。
其实不猜也知道,有邹吕领着一群万明臣子在他面前进言,这事儿就难成。还怕我吹枕边风呢,我就是不眠不休地吹一宿,也抵不上他们几人嚼的舌根。
“伽萨,你这般不放心外族人,”我问,“那你心中是不是对我也不放心?”
伽萨摸摸我的脑袋,“大抵有一点点。”
我心中“咯噔”一声,既惊于他的直白、又恼于他的怀疑,终于化作一腔肆意流淌的委屈在心里扑腾。
“眠眠心善,视一切人性为善,我确确实实地不放心,总是怕你被骗。”他把我捞进怀里,轻盈而密切的吻落下来,“旁的什么都不打紧,就是怕你伤心。若是钱财、土地、官位给骗了,我轻而易举便能夺回,可眠眠伤心了,难哄呢。”
“有什么难哄的?我也不要你哄我,我自己撞了南墙会回头,不要你心疼。”我的脸被按在他胸口,只能含糊不清地咕哝,“我只想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令社稷安定、百姓安乐,如此你便也安好了,我自然也就不忧心、不伤心。”
伽萨没说话,我抬起头,见他眸子里一瞬千变万化的复杂情绪。
他轻声道:“眠眠所想亦是我所期望的,为保江山社稷、抚绥百姓,我必然倾尽全力、万死不辞。”
听了这话,我心下感动之余亦有几分不是滋味。
——万死不辞?
我复而看向他的眼瞳,只见其中目光坚毅深邃,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
万死不辞,好一个万死不辞。他是真想为国鞠躬尽瘁,为了填补过往数位先王留下的坑,心甘情愿把自己葬在里头!
我陡然生起气来,又见他坚定的模样,心中更是不快。他抬手重新将我的脸轻轻往胸前按,我憋着口气,索性低头重重撞在他胸口上。
“你想以身殉国,你可曾想过我?你还想叫我当鳏夫!”
伽萨口中“嘶”了一声,想来是受痛了。我悄悄摸摸脑袋,似乎自己没有什么感觉。又打量着他的脸色,应当没有大碍。
“我说错了,绝不叫眠眠孤家寡人。”他缓过气来,笑着揉揉胸口,“往后的事明日再议也罢。现下眠眠把我撞疼了,可怎么办呢?”
“哦?”我哼了一声,径自钻回被窝里,“那自然是从长计议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