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低语从遥远处飘然而至,在我耳畔重复回旋,极力撕扯着我的神智。
我伏在床上,只觉得眼皮沉重,仿佛压着千斤。
一双手拨开我的衣裳,又因伤口血渍将布料凝结在肌肤上,只好作罢,转去用温水敷化。一股寒气自手足向躯干攀升,渐渐将我的胸膛都冻得彻骨冰冷,唯有背上一道冻坏了的伤口还以剧痛孜孜不倦地提醒我,我尚在人世。
女子隐忍的低泣闯进嘈杂的颅中,和着少年爽朗的笑声和讥嘲,以及一道男声的满腔怒意。
他们先是各自言语,后又彼此争辩,其声愈加尖锐,在颅中横冲直撞、肆意碾轧,直要将我的躯体都撕裂。
我奋力挣扎,睁开眼却是一片茫然素雅的皑皑雪色。周遭静无一人,唯有我身侧跪着个垂髫小儿,眼里噙满泪水,却倔强地抿着发了灰紫的嘴。
“殿下说,认个错就让公子起来。”远处颤巍巍走来个老奴,抖开一条卷云纹孔雀翎鹅羽斗篷裹在他身上。
那孩子依旧低着头,稚声问道:“爹爹还是认定,是鹤儿的错么?”
老奴叹了口气,只说:“公子就认个错,进屋暖暖去罢。这冰天雪地的,长跪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曾伯,爹爹为何不肯信我?”小孩儿不依不饶地问。
“殿下自然是信公子的。可这天底下,从来都只有儿女向父母认错的道理。”老奴从怀里掏出个暖手炉,塞进斗篷里,又将斗篷边缝都掖严实了,再次劝道,“三哥儿,你就嘴上认个错,总好过在外头受冻。这天看着乌蒙蒙的,恐怕夜里还将有一场大雪。”
小孩儿低着头,泛红的眼里盈满了泪水,随着老奴的话在眼眶中打转。他慌张地闭上眼,两颗泪珠却还是先一步溢出来,沾湿了鸦睫,从清瘦的面上滚落至黛青斗篷间。半晌,他哽咽着:“爹爹既认定是我的错,我甘愿跪在这里受罚。”
老奴见他实在倔强,又是心疼地长叹一声,跛着步子退下了。一深一浅的足迹在纷飞大雪间被埋没,万物又归于苍茫。
这霜雪纷飞的天,一个黄口小儿能撑多久?我搓了搓几乎冻僵的手,想去扶他起身,指尖触及他衣袍的一瞬,那小孩儿骤然晃了晃身子,彻底歪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我急忙去探他的鼻息,目光却定格在了他脸上。
那张苍白得没了血色的小脸上有一对狭长的眼眸,下睑上分别生着两颗小痣,跟蝇头小楷沾了墨点上去的似的。
我怔怔看着他的脸,直到几个女使扶着个梨花带雨的女子跌跌撞撞奔进来,将他抱回房中。
天青软烟罗糊的轩窗中再次透出纷扰之音,慌乱的话语声、衣衫剥落声、各类器皿碰撞声都混作一团,水墨流淌般飘扬在空中,化作一只恶虎迎面扑来,将我推进了一片漆黑深渊里。
我心中霍地刺痛,随后茫昧睁开双眼,好一会儿都难以回神。直到蔼蔼晨光将我的灵智唤醒,我这才明白方才不过是一场噩梦。
发丝被冷汗打湿成一片,黏糊糊地粘在面颊上。我伏得难受,想要翻个身,又牵动背伤,只好转了转头。
这一转不打紧,一个身影乍然闯入我的视线中。
伽萨歇在床边一座软榻上,双手环抱胸前,背靠着墙合眼休息。一段白绸从他的右臂一直裹到半个肩,底下隐约渗出丝丝血红,在他古铜色的身躯上显得分外扎眼。
我动作极慢地挪起身,一条只遮到腰部的薄毯顺着床沿滑落到地上,露出两条光洁的腿。我一时发懵,盯着那两条腿瞧了半天,才艰难意识到自己此刻不着一物。
一条白缎同样裹着我的上半身,我细细端详着,认出这是夏时渊宫中的美人们用来裁衣的云丝缎。因其质地轻薄,纵使是暑天也不觉得闷热,很受那些宫嫔的喜爱。可惜万明叛乱以来,这样的缎子就越发稀缺,到最后满宫里只有皇后和太后用得上。
眼下一想,我那里的云丝缎似乎也从来没断过。
原来这缎子是万明进贡的,这荒凉之地还能出这样的精品,真是没想到。
我又慢慢朝床边挪,想把那薄毯捡回来,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昨夜里哭了整宿,现在又不痛了?”
循声看去,伽萨早已醒来,一双蛇眼正慢慢转过来盯在我身上。他目光上下游移,末了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笑。
可我怎么不记得自己哭了?还是因为从前那件事么?
我被他弄得心慌,一个不小心竟从床上栽下去。伤口触在地上,疼得我惨叫出声,偏偏又起不了身。
“唉。”伽萨懒懒站起身,抄着膝弯把我捞起来。那语气,好似在嫌我呆笨。
果不其然,他又接上一句,“我听说贺加人七窍玲珑心,比狐狸还要慧上三分,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一只笨狐狸。”
我抓着薄毯捂在小腹和腿间,不安地蜷起脚趾,顶嘴道:“那肯定都是假的。”
“哦。”他低头看我一眼,“绣花枕头也不错,你这张脸着实好看。”
我一时被他夸得有些飘飘然,接话道:“我母亲是京里有名的美人,可惜我只继承了她三分。”
他抱着我往软榻上放。那榻上铺着藤席,上头又额外垫了鸭绒织的软垫,看起来软和得很。我伸出手去摸,轻柔的鸭绒里头还生着一丝凉气,兴许是榻底下置了冰的缘故。
“难怪渊国的皇帝也喜欢你。”伽萨手上动作一顿,转身坐在榻上,我便顺理成章地被放在了他腿上。
?
“你、你……”我张了张口,耳垂一热,愣是没敢问出声。
他难道知道沈澜对我有觊觎之志?他远在边疆,与渊宫中间隔着数千里,哪阵怪风能吹到他耳边去?
绝不可能。
我手里攥着薄毯,定了定心神,轻快扯了个谎,“那是我皇叔,关爱晚辈是再正常不过了。宫里太后娘娘、皇后婶婶,各位妃子姐姐,谁不喜欢我?”
“也是。”这番说辞好像骗过了伽萨,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一手小心避开了伤口,扶着我的肩,一手顺势落在了我腿上。
腿上那处一热,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我惊惶推开他的手,“你……你摸我的腿做什么?”
他垂眸仔细端详我的脸,目光掠过我的眉眼和唇瓣,看得我心里越发慌乱,只好偷偷把薄毯捂得更紧些。半晌,他才“噗嗤”笑出声,问:“为何不能碰?你这腿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
“你一个身份尊贵的王子,何必像个登徒子一般言行?上回也是,总要贴着我,叫人瘆得慌。”我心里有些不高兴,又碍于伤势不好挣脱,唯有同他理论,“这样传出去让人以为你有断袖之癖,你这名声不要了么?”
伽萨闻言眸子一沉,目光也渐趋凶狠。我缩了缩脖子,把后续的辩词都咽下肚。
“也是。”他的声音倒还算缓和,“有些人,半夜里亲了我的嘴、吮了我的舌,这会儿来怪别人碰了他的腿,也不知道羞不羞?”
他不提还好,一提这话就让我又想起那夜旖旎的情状,羞口难言。
他见状,越发来了兴致,凑近几分在我耳畔道:“嗯?”
“那是我……”我正要狡辩,忽而听见外头传来吵闹的声音,随着那些人的靠近越发大声。
伽萨神色一凝,食指抵住我的唇示意我别出声。他专注地听了听外头的粗野之声,随后立刻抱我起身,快步走到一面放着各式珍宝的博古格墙前,腾出一只手来扭动了其中一尊彩陶小俑。我觉着那小俑很是熟悉,然而还未等我再多看两眼,伽萨已带着我从一侧旋开的暗门中下去。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我昨夜并非被送回了自己殿中,而是歇在了另一座极尽奢华的殿宇里,这想必就是伽萨的寝殿。
“怎么了?”他走得急,在台阶上颠簸得厉害,我只好轻轻攀住他的脖子。
“有人贼心不死要来讨你。”他解释道,将我轻轻放在暗室里的一张榻上,握着我的手嘱咐着,“你好好留在这里不要出声,有什么事稍后我会告诉你。”
我点了点头,他便又匆忙顺着台阶上去。随着博古格再次闭上,暗室里失去了最后一丝光亮。
这里建造得极好,避光、避声,外界的声音丝毫都穿透不过来。
黝暗寂静中,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榻上荡着腿,手不安分地向两侧探着,果真摸到了个东西。提起来一瞧,是盏渊京常见样式的琉璃灯。
这种灯轻巧透亮,长明不灭,渊宫里巡夜的宫人用的便是这个款式,随后在民间逐步流行起来。每至岁暮观灯日,每家的小孩儿都会缠着阿爹阿娘买一盏。他这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东西?
我熟练地从灯顶的雕花暗格里摸出火石和灯油,点亮了琉璃灯。
这间暗室里摆着的各样物件,清一色皆是渊国的样式。从我身下这张榻到一旁的花瓶玉雕茶盏,再到远处的画像桌椅屏风,漫步其间竟让我有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而心里也随之对伽萨更加起疑。
因着这些东西中不少是渊宫里独有的款式,又仿得极真切,不像是仅凭书中的文字描写就能制成的。难不成他曾身在渊宫中?
可是……我那时在街上见到的万明质子,分明是黑发碧眸,与他那一头银白的发和妖似的金色竖瞳没有半分相似。
我提着灯在暗室里四处逛着,突然被远处一个漆黑的人影吓了一跳。
“你是什么人?”我压低声音问道。
那人不曾回答。我想也是,他是万明人,怎么听得懂渊语?于是打着胆子前进几步,灯光掠过那人头上一个闪光的物件。
那是——
我顾不得伤口疼痛,惊愕地疾步上前。看清那物的一瞬,我的心猛然一沉。
那是一枚龙晶镶片,镶在一个完整的黑色头鍪上。
那黑影自然也不是人,而是一具保存完好的玄甲。
渊国国富力强,先祖打天下时曾培养了一批骁勇善战的军队,皆身披黑色盔甲,称为玄甲军。玄甲军的将领,都会在头鍪上镶一块龙晶以彰显身份。
我颤抖着手从那玄甲手中取下一支匕首,在鞘上找到两个字。
沈溯。
那是我父亲的名,是我父亲的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