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俩神神叨叨说什么呢?”徐财冷不丁从后头探出个脑袋,左右打量一番,口中叼着根枯草盘腿坐下,“说什么也不要紧,要紧的事在我这儿。”
他“嘿嘿”一笑,自然地将手搭上来,一边勾起一个。三人的头挨近了,他才神秘兮兮地道:“下回轮着咱们下山了,你俩记得罢?到时候恐怕大雪封山碍了路,咱们提前两天启程,行不行?”
我心里还记挂着乌金蛇的事,小六则是一副明知故问的口气,“你急什么?万明难得下雪,大雪更是罕见,哪里就封山了?”
徐财握拳捶了他的头顶一下,“我不问你。”他勾紧手臂晃了晃我的肩,谄媚道:“公子大人,你觉得呢?”
他几乎是两眼放着光地看我,鼻尖上闪烁着紧张的汗珠。我拿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偷偷错开目光瞥向小六。小六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他就是想去西风村看他的阿枝妹妹。”
“你怎么说话呢?指不定西风村也有病患,我们身为医者,这近水高楼……什么……什么猴子捞月?”他的话突然卡在嗓子里,我替他补上一句,“近水楼台先得月。”
“对对,我们医者仁心,去看一眼也是情理之中嘛。”徐财十分自然地以为我站在他那一边,与我道,“你说对罢?”
我拂下他揽过来的手,一股无名火突然窜起来,“想见就见,有什么好遮掩的。你若直说去见她,我还同意早两日启程,支支吾吾的算什么。”
徐财的面色突然僵住了,他张嘴含糊两声,“我就是怕你们不高兴,毕竟也是我这人自己的事。”
“难道我们不吭声,你就不去见么?”我问。
徐财忙道:“那自然不是,不过这既然是咱们三个人共同的行程,总要与你们商量。”
“你自己偷偷下山去的时候还少么?”小六道,“每次都是我替你在师父面前打掩护,哪一次半路把你卖了?”
“你们两个一唱一和的。”徐财口中嘟囔着站起身,大声道,“对,我就是想去见阿枝妹妹!你们不同意,我就自己去,那是你们没福气和我一起去见她!”
小六努努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示意我松口。我叹了口气,刚张开嘴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轻轻的声音,“见谁?”
四姑娘站在不远处,纤细的手指缓缓捋过散下的发。她眉眼里含着浅浅的笑意,也不走近,只是歪着头打量我们三个。
徐财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两手难堪地抓紧了衣裳,攥出深壑似的皱纹。相比之下,他的声音细得仿佛蚊咛,“四师姐……”
“三师兄让我过来喊你们一声,都过来吃饭罢。”四姑娘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利落地转身离去。她的长裙拂过枯草,徐财的脑袋就同枯草般缓缓地垂下了。
“我就是想见,就算你们都不同意我也想见。”他说,“都好几个月没见到阿枝妹妹了,不知道家里人有没有为难她。”
“想去就去罢。”我起身跟上四姑娘的步子,“我同你去西风村。”
徐财的眼睛重新亮起来,他咧开嘴,“我就知道……”
未等他说完,我转过身,“不过事成之后,我要你同我去岩窟。”
我亲眼见过大蛇,身上留存的金纹是它存在于世的证据。我不信它凭空消失,更不相信世上从未有过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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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财心心念念的阿枝是个普通长相的万明少女,皮肤黝黑,双眸翠绿,手脚都带着农人的粗砺。
小六拉着我躲在石头后面,看着一向潇洒的徐财突然变得扭捏起来,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东西塞给她。那是他亲手写的信。
前一夜,徐财拉着我分析了三个时辰,问我他写得好不好。我给他圈了几个错字,他又仔仔细细地誊了好几遍,这才满意地交出去。
阿枝甫一读信就笑起来,圆圆的脸蛋上浮起羞涩的红。我曾经也满心欢喜地收到过信,可惜以后再也没有了。
我扶着石头看了片刻,转身背靠着石头坐下了。
见状,小六也收回了目光。
“他想过往后如何么?”我闷闷地,“听他所言,阿枝家里怕是不待见他。”
“万明人都穷怕了,谁都想借女儿攀个富贵人家。”小六道,“徐财攒了好几年钱,还是不够凑不上她家要的十之一二。”
“不过他不死心。”
小六盘腿坐下来,遮在白纱后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神色。只是从他倏然变得低矮的声音里,我似乎听出了些什么。他微微扬起脸看向灰白的天空,“大不了,把我的那份也给他。”
话音刚落,他又突然埋下头用力甩了甩。伴着我轻轻的呼吸声,他无言了片刻,又遮掩似的道:“反正也是从他那里赢来的。”
我不去追究他那番话背后究竟蕴藏着怎样的心绪,只道:“那我明日也开始攒钱。”
小六怀里抱着药箱,大抵是知道自己不经意露了思绪,反倒有些释然起来。他看向我,隔着那一层薄薄的白纱,彼此都朦胧着,开始说一些袒露心迹的话。
“其实我总想问,你将来想如何?”他道,“宫中不可归去,故里又易了主。若说长住山上,大家总有一天要各自别去。你不是愿意孤身的人罢?”
“不是,却不得不是。”
当初从渊国声势浩荡地走来,到如今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总像是命运安排好了的结局。我争,却次次争不到;我斗,却次次斗不过。一如上天诸神手中的玩偶,拼尽性命所求,在他们眼里却不过供其取乐的戏文。
我曾经见过大漠之中浩瀚璀璨的星辰,后来身边人便如群星闪烁、消黯、永恒地隐入黑暗之中。如今好容易抽身,不想再奢求其它了。
小六轻叹一声,托起腮,“那你想过成亲么?”
我偏过脸。
他不看我,只是口中道:“像世间无数正常男子那般,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不过你喜欢女人么?”
我缄言,心里好似有一粒沙子飞溅入水。一直以来被忽视之物,突然顺着水流淌了出来。
没人问过我喜不喜欢女人。
大家——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宫中被教成了娈宠,所以顺理成章地叫我喜欢男人。伽萨接我到身边,他喜欢我,我便喜欢他。所幸上天庇佑,我们那时还算相爱,倘若没有别的事,日子就能这么水到渠成地过下去,可惜还是出了岔子。
在外人眼里,我不需要喜欢女人,生命里也不需要任何一个女子的闯入。我不应该有妻子,也不会有后嗣,我的使命仿佛就是爱上一个男人,令他高兴,仅此而已。
可我未必天生喜欢男子,只是在取悦他们这件事上做得好。
“我不知道,”我说,“你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
小六有些诧异,他自觉失言地向一侧扭过头,面上的白纱局促地飘动。
我百无聊赖地转动着手指上的金环,释然道:“不过想来也没有一个女子希望自己的夫君曾在别的男人身下雌伏,所以不必了。”
作者有话说:
我写苦苦的文,朋友给我撒甜甜的粮,于是:我也好想快点写到甜甜的地方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