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持洗完澡出来,时钟指向凌晨四点。
傅掩雪每次折腾他都很用力,今天更是泄愤似的,将杨持压在卫生间里半个晚上。杨持一直不敢发出声响:不论是因为痛楚还是快意。
他捂着嘴,最后在手上发现青紫色的牙印。
那是暧昧的证明。
傅掩雪坐在陪护床上,手边放着合上的笔记本电脑,很明显,他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杨持站在卫生间门口擦头发,动作很慢,眼神却落在傅掩雪的面孔上,月光下傅掩雪美得像是童话里的人,但谁也不知道他的心中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心情。
杨持试图去理解过,他走到傅掩雪的心门,悄悄地往里头一看,却看到他心里好像模模糊糊住着谁。杨持也想学着电影里的女角色,在男主角的心里留下一滴眼泪,但是他却发现,自己连为他们这场感情流泪的资格都没有。
杨持将电脑拿来,又将傅掩雪的身体轻轻地放在床上,替他盖上之前那条薄毯。
非要赌气一点来想,他任由傅掩雪在冰冷的房间里自生自灭是最好。
但当他深爱着对方的时候,他才明白,原来纵使受了千万般委屈,也是舍不得对方又一点受伤。
杨持坐在床边,垂下手,爱怜地触摸着傅掩雪的脸颊。
掩雪……
他在心里控诉。
我的掩雪,是一个只会用爱来“要挟”我的坏孩子。
我或许也有不对的地方,我怎么会纵容他以爱之名来伤害我?
杨持叹了叹,他刚想要出门透透气,傅掩雪的手机震动起来。
这都凌晨四点了,会是谁?
屏幕上跳着那个人的名字:杨舒景。
杨持手一僵。
傅掩雪的手机没设置铃声,因而他没有挂断电话的理由。但那名字疯狂跳动着,实在让他心里难受。
杨持闭上眼,深深吸气。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却停下脚步,折返回来。
在傅掩雪快要醒来之前,他垂下眼睫,沉静地按下了挂断键。
“……”
杨持愣住了。
发出动静的是病床上的女孩。
杨持连忙开了一盏灯,他快步走到床前,看到的是女孩迷蒙的眼神。
“杨持哥哥……”
杨持鼻子一酸,他尽力让自己看上去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敏敏,杨持哥哥在呢。”手忙脚乱地递上一杯温水,送到女孩的唇边,“喝点水,好吗。先喝点水。”
杨敏敏脸色苍白,在杨持的搀扶下饮下一杯温水。
但在杯子离开视线时,她面前看到的,正是她藏在被下的双腿。
“敏敏……”
“杨持哥哥,我该怎么办……”杨敏敏瞬间明白过来,哪怕在昏迷之前,她已经有了绝望的认知,但当事实真的降临在眼前,那样巨大的冲击力和无能为力,将她猛然吞噬。
她没有哭,流下眼泪的人,是杨持。
“我不会让你就这样的……”杨持低声说,“敏敏,我不会让你失去双腿的。”
杨敏敏浑身微颤,她想让自己笑出来,但无论如何努力,身体里的能量和力气仿佛被一丝一丝地抽空。
“你相信我,好吗?敏敏。你相信杨持哥哥,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无论需要做什么,无论需要多久,我都不会让你失去双腿的。”杨持拿出纸巾,擦了擦女孩的眼角。
他明明才是哭得眼睛红肿的人。
杨敏敏痛苦地摇头:“杨持哥哥,是我的错,是我不注意……我不想、我不想……”她猛地抽噎着,她想要动一动双腿,但是最终却无能为力。
许多人总说,世界上没有人能感同身受。
但是为什么杨持的眼泪,看上去却那样沉重。
“我不想……因为我的过失而让你背负起不属于你的责任……”她说得极慢,每说一个字就要停一秒,似乎严重受损的身体正在进行不堪一击地消化。消化这话语里的艰辛和难过。
杨持握住少女的手,他的双手温暖,好似能短暂抵御寒冬。
“敏敏,你放心,我会一直和你站在一起的。我会想办法帮你,你最不应当做的,就是自责。我是你们的杨持哥哥,越是关键的时刻,我越不能抛下你。我只要你做一件事,那就是不要放弃。”
月光灯光融化在一起,杨持的双眸被泪水冲刷,在朦胧中显得那样明亮。
好像太阳……
杨敏敏抿着唇,哽咽着,许久后,她缓缓地点头。
轮值的护士来看过杨敏敏的情况确认无误后,杨持坐在床头等待着杨敏敏重新进入梦乡。
随后,他站在走廊上看着一轮弯弯的月亮,从天黑等到天亮。
约莫早七点,陆陆续续看到住院部的花园里走过一个个年龄各异身材各异的人,他们有的是自带早餐,也有从住院部食堂出来的,都是来看望或照料自己的亲人。
杨持一时间不知道该羡慕,还是感伤。
他羡慕他们的亲人还在世上,还有尽孝尽责的机会,而当初他的父母被埋在泥石流的冲击下,半个月后才经由救援队的不懈努力找到尸骸。那个时候……爸爸妈妈紧紧抱在一起。
在最危难的时刻,他们仍然想要保护彼此。
大自然有情,给了他们山清水秀和赖以生存的土地;大自然亦是无情,突如其来的灾害将一个个家庭被迫四散流离。
杨持记得发现父母遗体那天,是一个晴天。他跪在浑身泥泞的父母身边,从妈妈的手上,沉默着将那只金戒指摘了下来。
“小持,要是以后遇到喜欢的人,妈妈就把这只戒指交到你手上,你去送给对方,好不好?”
母亲的话犹在耳边。
小杨持没有哭,人在极大悲痛下很难哭出来。
后来他听到一种说法:难过是需要消化的。
他不知道自己消化了几天,或许几个月,在那一年灯火通明的除夕夜,他抱着双膝,望着天上的月亮,总算流出了眼泪。
小时候,总是以为长大就好了。长大了就能无所不能,长大了就能刀枪不入。
“长大”成为他积极向往的未来,并且愿意为此付出巨大的努力。他不在乎被亲戚们踢皮球,也不在乎被杨舒景的冷嘲热讽,他学会将心事隐藏,并在成长路上让自己尽量微笑。
父母的生日离得很近。杨持将他们葬在一起,每年就在他们生日之间的一个日子去看看他们,和他们倾诉这一年以来发生的一切,以及,他的心里话。
杨持揉了揉红肿的眼睛。
今年,他们的生日就要到了,还是回去看看吧。
在傅掩雪醒来之前,杨持给向嫆打了一个电话。
向嫆的语气听上去有些疲惫,对杨持决定接受她的邀约,并没有杨持最开始认为的那样开心。简直和之前发出邀请时判若两人。但杨持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情去猜测向大小姐的想法,只要他们谈拢了价格,那对方的现在什么态度,其实并不算最重要。
毕竟,向嫆和杨舒景不一样。他相信向嫆不会毁约。
从医院食堂回到病房时,傅掩雪已经醒了,脸上有几分迷茫,在杨持打开房门时,眼睛因为突如其来的光亮而不由得眯了眯。
傅掩雪的目光先是定格在杨持的脖子上,哪里有很明显的淤青。
“你去……”
刚开口,杨持就接过了他的话:“去拿早餐去了。”
他举起手上的饭盒,勉强笑了一笑:“看着还不错,你尝尝吧?”
傅掩雪没接茬。
杨持将一杯豆浆塞到傅掩雪手中,傅掩雪尝了一口,轻微皱了皱眉,顺手搁在了一旁。杨持倒是没什么太大反应,他不指望傅掩雪这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脾气能一口气喝光。
“你还是回去住吧。”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一种命令。
杨持咬了一口包子,豇豆碎肉馅儿的:“最近还是不要了,我走了谁照顾敏敏。”
“你白天……”傅掩雪顿了一下,“你白天,不是还要出去上班么?”
“……”杨持沉默片刻,他有三分不解,但是却不敢看傅掩雪的表情,“上了班,再过来。”
“白天呢?”
“我请一个护工。”
“你有钱吗?”
杨持干巴巴、慢吞吞地嚼完了早餐,他将傅掩雪放在一旁的豆浆随意地拿过来,一口气喝光。
傅掩雪注视着杨持,他知道自己昨晚上对杨持“过分”了些,语气也不似那样强硬:“我去派人。”
杨持半是调侃半是好笑,又真心觉得,傅掩雪果真是个小孩子脾气。
只有小孩子才会这样天真无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顾忌他人心情。
但是现在,他的爱在傅掩雪身上,这还不够,也只有傅掩雪能给予杨敏敏最全面及时的治疗。他还能怎么办呢?
“就按你说的做吧。”杨持替杨敏敏掖了掖被角,声音低进尘埃里,“转院……护工……治疗方案。都按照你说的来。只要能保住敏敏的双腿。”
杨持的温顺态度无疑让傅掩雪心情舒坦不少。
他想要上前,亲一下杨持的脸——他还记得昨晚,他拒绝了杨持。
可杨持却一把推开了他。
“……我昨晚帮你挂了电话,你看看是不是错过什么重要信息了。”男人温柔地拍拍他的手。
傅掩雪有些不开心:“谁的?”
杨持淡淡地笑了笑:“杨舒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