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收听今天的晚间新闻……向氏集团陷入风波……目前……平稳度过……”
忽明忽暗的城市灯光从男人倦怠的侧脸上快速扫过,他微阖双目,脸上尽显疲惫之态。
傅掩雪伸出手,摸了摸男人挺翘的鼻梁:“章叔,把广播关了。”
手底下立刻感觉到一阵微颤。
“好的傅总。”
“杨持,就快要到医院了,休息够了吗?”傅掩雪的语气无波无澜,并不介意杨持的装睡,“如果你不想让敏敏为你担心,就醒过来。”
“敏敏”这两个字很奏效。
杨持应声睁开双眼,傅掩雪的美貌在晦暗的光线里也如此夺目,令他也有一瞬间的眩晕。
眼前静美得恍如神妃仙子的青年,在几天之前,却会在公司里——在传闻中的未婚妻面前,令他失态又难堪。
在办公室的门合上之前,杨持看到了冯忆柔惊讶的眼神。
傅掩雪为什么总是能这样轻描淡写地将两人的关系公之于众?
为什么总是这样折辱他?
他和傅掩雪之间的差距不仅没有消失,两个人反而越来越远……
杨持感觉到无比的吃力。
这段关系让他身心俱疲。
“你刚才也听到了,向家这一次的危机平稳度过,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杨持的安静十分罕见,傅掩雪浑身不自在,只能将怒意转化成一句不咸不淡的嘲讽。
被向繁当成筹码,这件事对于杨持是背叛。但对于傅掩雪却是胜利的战果。
他并不避讳在杨持面前反复提及,又或者说,他故意在杨持面前反复提及。
两个陌生人之间建立好感的程度比摧毁它困难一千倍。
他要杨持记住,他看重的友情也好,公司也罢,都是为了利益可以将他率先抛弃。一直站在杨持这边的人,只有他傅掩雪。
杨持第一次记不住,没关系,第二次,第三次,在未来无数的岁月里,他会让杨持牢牢记住这个结论,并作为横亘在头顶的利剑一样时刻警醒:不要再试图从傅掩雪身边离开。
“向家……”杨持淡淡开口,避开傅掩雪的目光,“向家现在怎么样,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已经不是向风画廊的员工。”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傅掩雪的确是雷霆手段,不需要用过多赘述,一句话就能让他回想起这几天以来的痛苦和荒唐。
这样的手段用在商战上,无往不利。
用在他一个平凡无奇的男人身上,显得过于浪费。
“掩雪,你以为我还想着回去吗?”杨持的目光没着没落地落在窗外的建筑群上,他的目光飘散,不知道这座城市里到底哪里才有他的栖身之所,“我对向家,没你想象中那么‘忠诚’。同样的,我在向家眼中,也没你想的那么重要。”
“早这样想不就好了?”傅掩雪忍不住轻轻碰了碰杨持干涩的唇,“你早这么乖,不惹我生气,我们之间哪里会有那么多争吵?”
杨持没有心情再和傅掩雪辩论对错,他将脸朝旁边一侧,在傅掩雪生气之前,将话题转开:“敏敏的什么时候动手术?”
杨敏敏的手术相关交付到了傅掩雪手上,在另一种层面上,傅掩雪也算是拿捏着杨持的弱点。
就算是为了敏敏,杨持也不得不认命。
什么情啊爱啊,有那么重要吗?
什么工作事业,没了也就没了。
只要杨敏敏还躺在病床上一天,他就不可能不顾一切地逃跑。
杨持感觉到窒息,他被命运无形的双手掐锁着咽喉,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挣脱?
他已经放弃了思索。
当傅掩雪的附庸没什么不好,吃穿不愁,或许还能飞黄腾达,他在外人眼中不过是在矫情罢了。
“下个月。”傅掩雪道,“国内最好的资源已经给她准备好,她可以赶上九月份的新生开学。”
车辆平稳地停入车库,杨持在后座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傅掩雪也没有催促他。
“……谢谢。”杨持低声说,眼神不知看向何处,“敏敏的生活和治疗费用,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你就只对我说‘谢谢’吗?”傅掩雪语气中有些失落,“顶尖的医疗资源,也不是说落地就落地的。而且……”他的声量又微微升起来,夹杂一丝愠怒,“这笔钱,我并没有打算让你还给我。”
杨持的疏离渐渐让傅掩雪心生恐慌。
从前,他不在乎杨持的态度如何,毕竟一件器物的喜怒哀乐,和他有什么关系?杨持只需要做好被观赏把玩的本分,他不在乎杨持心里的想法。
但今时不同往日。
杨持这个态度,是摆明了和他客套。
这种陌生的礼貌,令傅掩雪郁闷而窝火。
两个人在沉默中对峙。
傅掩雪的好心情在一点点被磨灭,他不再看杨持一眼,狠狠关上了车门。
杨持在安静的黑暗中坐了一刻钟,他只听到手表上滴滴答答的转动声,命运的齿轮也在被一点点地拨动着。
杨持走到病房门口,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快步走进去一看,果然是杨敏敏的父母。
杨父杨母已经是哭过一次了,双眼都还红肿着。
杨持十分愧疚:“叔叔阿姨,你们来了。”
“小持,大半年没见你了,让阿姨看看,总感觉你又长高了。”杨敏敏的妈妈是个朴实无华的中年女性,长期在山上劳作,和同样年龄的城市妇女比起来,她的手更显得沧桑。
但杨持却觉得这样的双手很美。
美丽不仅在于华美的装饰和一尘不染,在于其背后传达出的力量。
而他的母亲,千千万万的农村妇女,都有一双这样的手。
“阿姨,我都快三十了,早就不长个了……”杨持鼻子一酸,他从玉茗山出来才半年,却恍若过了一个世纪,“你们一路奔波也辛苦了吧,敏敏这里有护工专门照顾,我给你们定酒店吧。”
杨持说着就打开手机,准备预定离医院最近的一家酒店。
“不用了,小持。”杨父道,“小傅已经给我们定好了。”
小傅?
傅掩雪?
傅掩雪正站在窗边看着杨持。
杨母感激道:“小傅这孩子真是没的说,人长得好看,做事也周全。先是帮我们修路,帮孩子们修学校,现在又帮我们敏敏这么多……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了!”
“既然当初和玉茗村签了援建协议,这些事也算我分内的责任。”傅掩雪静静看着杨持,“敏敏这次完全是一次意外,杨持也没想到会这样,但是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你们也不必过多担心。”
这一番话令杨父杨母宽心不少,看向傅掩雪的目光既惊艳又欣赏。
杨持舔了舔干涩的唇,只能顺着傅掩雪的话:“叔叔阿姨,你们放心吧,敏敏的事情,我会负责到底的。”
“你这傻孩子,虽然敏敏受伤我们老两口心中难受,但是我们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和你无关。”杨母叹了一口气,“你能照顾敏敏这么久,我们已经很感谢了,难道我们真的和那不讲道理的人家一样,孩子出事了一定要找你算账吗?”
“小持啊,你就是爸爸妈妈去得太早了,心智成熟得也早,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杨父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要是你父母天上有灵,看到你这样子,心里也难免心疼。”
一提到父母,杨持喉间一阵哽咽。
“他们现在还好吧……”杨持问。
所有人都知道他问的是谁。
“你有空回去看看吧。”杨母道,“终究还得是自己的孩子去扫扫墓,说说心里话,他们才能放心。”
“我知道了。”杨持深吸一口气,湿润着眼眶,低声说,“我其实也很想回去看看。”
此言一出,傅掩雪心中一震。
杨持说他很想回去……
傅掩雪不愿意多想,可杨持那样的表情……不得不令他多想。
傅掩雪压下心中的疑虑,耐心地坐在一旁沙发上,等待杨持和杨敏敏父母聊到十点。
两个人这才从病房里出门,走进电梯。
时间就是情绪的催化剂,这几个小时的等待,不仅没有让傅掩雪的情绪平复下来,反而令他愈发烦躁。
“杨持,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杨持还沉浸在和杨敏敏父母的对话中,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什么?”
傅掩雪已经竭力压制着心中焦躁,杨持这个爱答不理的态度令他瞬间火大:“你说什么?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吧,现在是打算做什么,装傻充楞吗?”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问什么。”杨持情绪也仿佛被浇灭了,连带着原本想要感谢傅掩雪的话也在这一瞬间被迫咽了下去,“掩雪,你有话直说行不行!”
“杨持,我让你见杨敏敏的父母,不是为了让你离开我的。”
“什么离开你?”杨持不明所以,他越来越不明白,他和傅掩雪之间怎么总是会有这样多的争执,他的情绪也在瞬间被引爆,连带着这几天隐忍不发的委屈和愤怒一同脱口而出,“傅掩雪,你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傅总,只要你不想让人一个人走,你觉得我有什么本事逃出你的掌控?”
在来时路上,杨持说话间夹枪带棒,傅掩雪忍了。他给杨持安排好了一切,让杨持和杨敏敏父母见面,难道换来的只有杨持这个冷冰冰的态度?
“掌控?!”傅掩雪被彻底激怒了,“杨持,你明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那请问傅总,您想听什么?”杨持遏制住心脏的疼痛,“你想听杨舒景喜欢你,就不应该来问我!”
杨舒景,又是杨舒景!
傅掩雪从未觉得杨舒景的存在如此刺耳!
“怎么?傅总?说到您伤心事了?”傅掩雪复杂的神情令杨持猛地生出报复的快感,他的理智压制不住,他快速而尖锐地讥讽道,“其实从一开始你就不应该找我当替身,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连杨舒景半分都比不上的劣质赝品!你身居高位,想要什么样的找不到,偏偏要在我这么个不识趣的假货身上浪费时间,傅掩雪,你说你可不可悲——”
杨持被一把拽出了电梯!
“你放开我!”
空荡荡的车库里,杨持只看到傅掩雪逐渐沉下来的脸色。
手腕上的疼痛不断升腾。
傅掩雪是真的生气了。
“傅掩雪,你疯了!”
傅掩雪一把将车门拉开,狠狠将杨持扔在车座上。
“是,我疯了!”杨持的咄咄逼人令傅掩雪失去理智,他对杨持的付出在杨持眼中竟然是如此一文不值?他傅掩雪从小到大就没做过这样的买卖!
“杨持,我从来没发现你这张嘴是这样伶牙俐齿。”傅掩雪怒极反笑,这个笑容却令杨持后背发凉。
“我——唔!”
杨持想要挣扎,下巴却被强硬地掰开。
“既然你不想说我爱听的,你就别说了。”
傅掩雪将一条领带勒紧了他的嘴,领带两段在后脑勺系上死结。
嘭!
傅掩雪狠厉地关上车门,车库里回荡着巨大的声响。
杨持睁大了眼睛,他疯狂地摇着头,想要挣脱傅掩雪的桎梏,但却因为嘴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流露出含糊的“呜呜”声。
他能清晰地闻到傅掩雪身上的清香,从前令他痴迷的香气,现在却让他想起那天在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
他们做了。
就在冯忆柔离开之后。
他被傅掩雪当成一个玩具摆弄。
他任由傅掩雪发泄着怒火。
“杨持,从来没有一个人让我这么生气过……”傅掩雪理智全无,如果杨持想要激怒他,那么杨持成功了。
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令他快乐令他愤怒的男人。
他无数次为杨持的事忙前忙后,换来的只有对方愈发冰冷的态度。
凭什么?
从小到大,他傅掩雪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你这两天心里不痛快,我让着你,杨持,但是我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傅掩雪一把将杨持压在车座之上,“杨持,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太过纵容,你真的认为你可以为所欲为?”
他从来没对一个人这么好过。
他给了杨持他能给的一切,把杨持担心的一切安排得明白妥帖。
可杨持呢?
非但不领情,还对他冷言相向。
情绪积攒到顶端,就会发生强烈的质变。
他已经不想追寻杨持究竟要不要走,他现在只想在这里将杨持征服。
——哪怕只是身体。
哪怕,只有身体。
杨持恐惧地瞪大了眼睛,他快速摇着头,一只手反撑到车窗上,从车外只能看到模糊的手掌轮廓,但很快另外一只手盖了上去,强迫着与其十指相交。
残酷而缠绵。
杨持从前沉迷的温存,现在成为暴烈的占有。
这里随时会有人经过。
他想要哀求傅掩雪,但每一次的挣扎换来的都是傅掩雪更加强势的索要。
他们之间,曾经在极乐之巅时也有过绸缪爱语——
杨持甚至愿意将自己的心肝奉上。
可现在他没有了心脏,没有了魂魄。
在每一次失魂落魄里,他被迫将自己解构。
没有一场爱情应当如此。
没有一对爱侣应当如此。
他们之间尚未相爱,却已早早相怨。
早早相恨。
作者有话说:
恨是爱的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