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掩诤抵达医院之时,石杏已经在病房门口等着他,他顺手将大衣脱下,递给了石杏:“小雪怎么样了?”
石杏斟酌用词之际,傅掩诤直道:“他看到了什么?”
傅掩诤心中有数,林叔突然去了琛钢,绝不是随性而为。
“……小少爷查阅了旧资料,一时气血上涌加上身体透支,才导致的呕血,胃镜已经做过了,主要还是因为前段时间的饮食和作息不规律引发的胃部问题,但还好没什么大碍。”
傅掩诤道:“档案室的血迹都清理干净了吧。”
“清理干净了。”石杏道,“当时那个情况……说实话,我们也吓了一大跳。小少爷的精神状态非常差,手臂上都是伤痕,一直抱着照片流泪……不过万幸,小少爷底子好,就是透支得厉害了些,医生说好好吃药,配合治疗,安静修养一段时间就好。”
傅掩诤严肃地听着,等到石杏话音一落,颔首道:“辛苦你了。”
“没什么,大少爷,这是我分内之事。”
“你这段时间为小雪的事情忙前忙后,我都看到眼里。”傅掩诤望着病床上的弟弟的睡颜,轻声道,“之前答应给你的东西,我会想办法提前帮你办到位。”
石杏眼前一亮:“谢谢大少爷!”
“谢什么?”傅掩诤瞥他一眼,“当初我挑选你,培养你,都是为了给小雪铺路。你做得很好,这都是你应得的。”
石杏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了,再一看傅掩诤,对方已经走到了弟弟身边,他忽然想起当初在大学城的初遇。
那一年,傅掩诤带着年幼的傅掩雪走过飘雪的人行横道,就这样和他擦身而过。
傅掩诤到了不久,傅父傅母也到了。
傅掩雪就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他脑子还处在混沌之中,像一尊石像般一动不动,眼神空空地望着窗外。
“小雪……”傅母心疼地呼唤,却没什么反应,傅掩诤道:“妈,小雪刚醒过来两分钟,你等他缓缓。”
两人说话之间,傅掩雪却似终于回魂,发现周围不再是档案室,而是病房,挣扎着要下床。
傅母眼眶立刻红了:“我的傻儿子啊,你这是要心疼死谁?”
“我要走。”他断然道,声音里满是沙哑和慌乱,“让我走!”
他的人生好像被戛然而止,重启时又回到了那个潮湿的森林夏夜,曾经五岁的他面临死亡之时所接纳的一切位置恐惧卷土重来。
他什么都不记得,那些记忆被清空又被塞满。
混乱的、无措的、令人通身发冷的错觉在交错……眼前的一切变得如此不真实。
他只知道,他要找杨持……他的杨持还在等他!
“你要去哪啊!傻孩子!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想去哪啊!”
傅掩诤和石杏立刻将的傅掩雪按回床上。
灯光如此刺眼,傅掩雪只觉得眼睛发疼。
他自顾自地摇头,似乎是在否决什么,否决那些关乎于感情的一切论断,而这一切就在他二十三岁时的某个夜晚。
从前种种母亲的啜泣声中如走马观花般闪过。
杨持……
他曾经以为能照耀他一生的温柔的月光,原来从来没有消散,它一直都在身边。
错的是他。
一直都是他。
他错把鱼目当珍珠!
他在这错误执着铸成的围城里故步自封,站在城墙上亲手将那一发发长箭射往所爱之人。他曾毫不留情地同杨持的呼救声擦肩而过,而那些被自己亲手射出的箭刃总算在他想要回头时,全数扎在他的心口。
杨持……为什么……
为什么你如此隐忍,只愿意爱我,却从不愿意将你人生的苦楚同我诉说?
为什么……
“为什么要瞒着我……”傅掩雪睁大了双眼,那灯光刺得他眼睛泪流,“你们所有人,为什么要瞒着我!”
“小雪……”
“你们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傅掩雪木然地问,“所有人都知道,杨持就是当年救我的人,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杨舒景在撒谎,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真相!”
这一声声的控诉中像是被蘸饱了无法被抹去的委屈,石杏于心不忍地垂下头,他从未想过傅掩雪能崩溃至此。
傅掩诤深吸一口气,难得放软了语气:“小雪,当初那个机会,的确是杨持让给杨舒景的,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和你无关……”
傅掩雪抓住了傅掩诤的衣袖,他哽咽着:“哥,你明明知道这一切!你也见到过杨持!你当时就应该告诉我,告诉我当初发生的一切,我太笨了,我怎么会发现不了?杨持一直在我身边,我有好多次,我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心情又回来了……可是我却一点都没有发现……哥,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
“胡闹!!”傅父怒喝道,“傅掩雪,你妈妈你大哥为你的事情劳心费力,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态度!你多大了?你二十三岁了,不是三岁十三岁,你不是小孩子了!你就算想要问责,最该问责的就是你自己!你喜欢杨持,你骄傲,你固执,你自己视而不见!这点小事你都处理不好,现在还在和家里人叫嚣!这一切你能怪谁?傅掩雪,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你该长大了!”
傅母心疼不已,抓着丈夫的手强行制止道:“傅弘渊,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小雪都难受成这样了,你还要刺激他干什么?他都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了,你难道真要看他死了才甘心吗?!”
“你们心痛他,难道我就不心痛吗?”傅弘渊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他现在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饭不吃,觉不睡,人不人,鬼不鬼!他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从二楼跳下去还好没摔出什么好歹!拖着个半死不活的身体开一整夜车,还好没出车祸!这两个月来,把自己都折腾瘦了一整圈,这还是我们傅家人吗?他从小到大都是你和小诤宠大的,现在好了,迟来的青春期叛逆期,连带着全家上下所有人受罪!等到真有一天覆水难收,到时候才追悔莫及!”
“对……对……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傅掩雪喃喃,他像是在呜咽,像是那五岁的孩子总算迎接到了那接连不断的生长痛,他的肌肉、他的内脏,连同神经,连同灵魂,都在一遍一遍扪心自问中被牵扯,“我爱错了人,我信错了人,所以我得到了惩罚……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惩罚……”
傅掩诤道:“小雪,我们都很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现在这个状态怎么去找他?你到时候是想照顾他,还是让他照顾你?”
“哥,我等不了了!”傅掩雪哀求着,“你们就让我去见他吧,我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我要去告诉他,我和他之间错过了多少时光,我心里藏了多少话要对他说,我想弥补他……哥……你们让我走吧,我好想他……我想他想得快要疯了!”
傅掩诤别开眼,不忍心看自己疼爱的亲弟弟为一个男人而失神痛苦至此。
“傅掩雪,你妈妈你大哥心疼你,娇惯你,但是我不会。”傅父重重叹了一口气,狠下心来,“你今天如果敢踏出病房一步,我有千百种方式让你见不到杨持,你不信可以试试。”
“弘渊!”傅母喝道,“你用什么办法不好,一定要说这种狠话?”
符惜筠不是个封建的女人,却也从来也没想过儿子会喜欢一个男人,但看到自己的心头肉如今因为痛失所爱而疯狂至此,喜欢男人在孩子精神状态每况愈下面前都成了小事。
“小雪,你这次就听你爸爸的安排吧,别再像上次一样擅作主张了,好不好?”她紧紧握住傅掩雪冰冷的手,低声宽慰着,“你答应妈妈,好好休息两天,你爸爸那边我帮你游说。”
傅掩雪不断摇头,声音虚弱,断断续续:“可是妈,杨持他说不会再喜欢我了……我如果现在还在这里坐以待毙,他就真的不会再看我一眼了……”
傅母和傅掩诤对视一眼,傅掩诤取来一件外套披在傅掩雪身上:“小雪,只要你听话,我们都会想办法帮你,你现在这个样子去见杨持,只会给他平添烦恼。况且,你现在也知道了当年事情的真相,你更需要好好静下心来,去想一想怎么样才能完完整整弥补他,而不是又一次冒冒失失地去闯祸,让全家人为你担心。退一万步想,要是你现在真以这个状态去见他,路上出了什么事,你难道想让他负罪内疚一辈子吗?”
傅掩雪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闭上眼,可眼泪依然不断掉落,这或许也是惩罚之一,似乎永远也为杨持流不完的泪水,但他却想,这些痛楚怎样也无法和杨持那失落的十七年相提并论。
“我和他错过了好多年的岁月,在他孤零零的十七年里,我却不知道回头多看一眼……”他自言自语,但都知道,那话是对杨持说的,“我对不起的不仅是杨持,还有……五岁的我自己……”
傅家人都缄口不言,等待傅掩雪把体力耗尽。
过了一刻钟,医生过来检查,确认傅掩雪不会再呕血、没有性命之虞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傅掩诤留下来陪床,却看到石杏还站在门外,望着漫无边际的夜空。
“小少爷他好点了吗?”听到开门的声音,石杏没有回头。
“‘迟来的青春期’。”傅掩诤难得笑了一声,“我和我爸一致给他的相同评断。”
“其实……其实小少爷他没遇到杨持先生之前,从不这样的。”石杏望着傅掩诤的眉眼,也弯了弯唇,“就算是他自以为自己喜欢杨舒景的时候,也从未如此失态。”
傅掩诤看着乌云后的月亮,问道:“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石杏没有立刻回答,他顺着傅掩诤的目光,看到那乌云逐渐把月亮吞没,风声呼啸,快要入冬了,而他知道,或许在高山之上已经下起了大雪。
“站在小少爷助理的角度上,我当然觉得这是一件坏事。”他轻声笑了笑,想起自己的大学岁月,“但是如果站在‘石杏’的角度上,我却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