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的大厅之中,处处布满了藤蔓和花草,一方小角落里,乐手们脱下了西装礼服,穿上了轻盈自在的衣衫,黄粉色和绿色的花草作为点缀,音符在灵动的指尖流淌。
“小郭,没见过这阵仗吧?”酒店经理笑眯眯地,对身旁的年轻人指点道,“要么还得说是有钱人呢,花草布景就花了不少心思,请的乐团都是这个。”他比了个大拇指。
小郭初入职场,四处张望,眼前的宾客们络绎不绝,个个穿金戴银,很是气派:“向家真有排面啊,光是一个订婚宴就请了这么多人……好多人都只能在网上能看到呢。”
“别说那些平时隔着网线才能看到的人了,还有平时连根头发丝都见不着的呢。”经理朝着两人十五点钟方向抬起下巴,果然听到小郭倒吸一口凉气。
“够漂亮吧?”经理啧啧道,“那就是傅家小公子。”
小郭难以置信地长大了嘴巴。
傅掩雪的美貌他早就有所耳闻,但真人的冲击力显然更甚。
“他……”
经理一副老道的“开眼了吧”的表情:“他今天能来,我也想不到。不过听闻前段时间傅家和向家有合作,现在露露脸,估计也是给向家人一个面子。”
“那他身边的是……”小郭艰难地将目光挪到一旁,站在傅掩雪身边的青年目测也有一米八以上,但依然矮了傅掩雪半个头。虽然剑眉星目,挺拔周正,脸色却很苍白,神情恍惚,和身旁傅家小公子的气质不能相比。
“那位姓杨。”经理脸色复杂起来,一些风言风语不受控制钻入脑子里,这时,傅掩雪的目光却看了过来,经理连忙咳嗽着拉着小郭走了,“走走,去看看蛋糕准备好了没,等下可别出岔子了。”
“孙哥,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小孩子,瞎说什么……”
孙经理走出大厅,背后渗出的冷汗似乎还未消散。眼前闪过出傅掩雪方才的目光……
这是警告?还是……
他不会是把对方得罪了吧?
不对啊,他今天行事小心翼翼,没有行错一步……
难道是因为……那个杨持杨先生?
思及此,孙经理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杨持?”
悠扬婉转的音乐声在流淌,它们悄无声息地钻入脑海中,将灵魂轻轻托举……
“杨持,说话。”
杨持的神思幽幽醒转:“说什么?”
傅掩雪伸手搂住他的腰,大方地将他带到了座位上:“这场订婚宴的布置,我看了,你的设计很好,向嫆采纳下来也是情理之中。”
周围的目光像隐秘的刺,扎在杨持身上,他对这些眼神逐渐脱敏,没有心情再去计较究竟是揶揄还是嘲笑。
“她……他们喜欢就好。”
杨持低哑着声音,偏了偏脖子。
他感觉脖颈处有些窒息。
大厅温度适宜,多数人穿着轻便的夏装,傅掩雪是严谨惯了的,就算穿休闲装也是纽扣系到最上方,一派冷静孤傲,但杨持穿了一件卡其色衬衫,内搭一件黑色高领T恤,将脖子遮得很严实。
十足欲盖弥彰。
“不舒服?”杨持的动作没有逃过傅掩雪的眼睛,青年伸出手,搭在杨持的衣领上,“去换一件吧。”
“不……”杨持制止了傅掩雪的动作,“就这样吧,挺好的。”
说罢便不吭声了。
周围一切的繁华喧闹都像是和他隔层纱,朦朦胧胧,迷迷糊糊,恍若坠入一场迷蒙的梦境。
杨持身心疲惫,他不想来这里,不仅是不想见到杨舒景,更是因为不想和向家两兄妹打照面。傅掩雪却将他的诉求一一驳回,什么“来看看你的成品”,都是假的吧。只不过是因为想看看杨舒景而已。
他只是个由头。
杨持连喘息都略感吃力。
傅掩雪的手在他脖颈处似有似无地点着,声音很轻:“要是不舒服,我就带你回去。”
“回去……”杨持木讷地转过目光,在傅掩雪的眼眸中,他毫无血色,无异于行尸走肉,“你舍得?”
杨舒景的订婚宴,傅掩雪哪怕是带着他一个小情人都要参加,这份深情简直感天动地。
见傅掩雪沉默,杨持重新收回了目光:“算了,这个话题没什么意义。”
问与不问,答案都一样。
倒是更显得他在乎。
杨持想要闭上眼,一阵欢呼声却响起来。
服务生推着多层蛋糕进了大门,大厅内一瞬之间安静下来,只有乐声回荡。
傅掩雪和杨持位置很好,能够看到舞台的全貌。杨舒景穿着正装,人模人样,对向嫆百般呵护和关心。向嫆身着轻巧的蓝绿色礼服,灵动中亦不失典雅。
无论怎么说,都是一对赏心悦目的璧人。
在昏暗的光线中,傅掩雪也沉默着,但很快,杨持的手被握住了。
傅掩雪依然面无表情,比起参加一场盛大的订婚宴,他更是在出公差。丝毫不见半分喜悦。
杨持心口一痛,想要挣脱傅掩雪的钳制,但对方却越握越紧。好似不是在握住他的手,而是在攫住他的心。
杨持挣扎几番无果,只能随着傅掩雪去了。
订婚宴的流程和婚礼大差不差,切完蛋糕意味着快要到仪式尾声。
傅掩雪对寒暄应酬的一向不太感冒,非必要场合不会和那些想要贴上来的人有过多来往。能来参加杨舒景的订婚仪式,在旁人眼中已经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等待蛋糕切完,四周大亮。
杨舒景和向嫆的目光朝他们看过来,一起看过来的,还有向繁。
杨持没有避开,他直直地回视,捕捉到了向繁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
但他已经原谅了向繁。
杨持并不怨恨向繁的选择,只是不被尊重令人感到伤心,但他没有多余的心情再去耗损本残余不多的能量。
“别看他。”傅掩雪提醒杨持,“换一个朋友就好了。”
“朋友不是说换就换的。”杨持看向傅掩雪,“也不是想要就有的。”他顿了一下,话语里潜藏着讥讽,“或许对你们这种天之骄子而言,朋友也只是趁手的道具。”
“是么?”傅掩雪不在乎杨持话中的刺,“那我确实不需要朋友。”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算计和阴谋都黯淡无光。
“那你也不需要我吧。”杨持感觉脖子上的疼痛还在作祟,“我对你没有任何实际价值。”
“我……”
“掩雪。”
傅掩雪微微蹙眉,他的话被杨舒景打断了。
“傅总,杨持,很开心你们能来参加我和舒景的订婚宴。”向嫆清楚杨持和杨舒景之间不对付,连忙笑着打圆场,“我和舒景之前还在说呢,怕你们俩不来。”
杨舒景依然不给杨持眼神,只对着傅掩雪笑道:“掩雪,最近都在忙什么呢,我和嫆嫆都打算单独请你吃饭,但总是约不到你。”
许多人不看好杨舒景和向嫆的婚事,但没想到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傅掩雪心中有些别扭,毕竟“喜欢杨舒景”早就成为他因为报恩而诞生的“铁律”。他原本以为看到杨舒景和向嫆越来越亲密,心中会有波动,然而事实上,他现在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
“吃饭就不用了,”傅掩雪道,“最近公司的事情比较多,时间不是很充裕。”
这是拒绝杨舒景,在场几人都听得出来。
杨舒景脸上的笑快撑不住了,总算施舍了个眼神给杨持:“掩雪,我知道,不管是为公司还是你‘个人生活’,你最近都忙得不可开交,不过一顿饭的时间而已,你真就腾不出来么?”
话语的重音在“个人生活”四个字上,任谁都知道这是对杨持的讽刺。
就连向嫆都有些不适:“舒景,你别……”
话未竟,杨持却奋力掰开了傅掩雪的手指。
“杨持?”傅掩雪也愣了,“你去哪?”
“我去厕所。”杨持脚步停住,却没有回头。
杨舒景虚情假意的寒暄让他恶心。
眼见傅掩雪想要追上去,杨舒景却立刻喊住了对方:“掩雪!”
傅掩雪心中升腾起不耐:“杨持最近身体不好。”
“你放心吧,这里有监控。”杨舒景看上去很是伤心,“我的订婚宴,你也这么不给我面子吗?”
傅掩雪深呼吸,望着杨持的背影,心中竟然涌现出一股不舍。
他依然还是选择留下来,但却总觉得莫名难受和酸胀。
之后……还是补偿一下杨持吧。
向嫆身为向家大小姐,家族背景摆在那,选的订婚酒店自然不会差。
厕所里有淡淡的熏香,杨持站在盥洗池边,静静站了好一会。
他反反复复洗了几次手,又洗了一把脸,想要抽烟却发现自己的烟和打火机早就被傅掩雪“没收”。
镜中的男人,早已没有初来乍到的青涩,衣服面料做工极好,整个人被打理得干净俊朗。
但世间哪有白得的道理,傅掩雪对他垂怜和雕琢,只是对他让渡出“被爱”这一权利的怜悯。
在衣衫之下,密密麻麻的淤青,才是这一切的代价。
他喜欢傅掩雪,他爱傅掩雪。
可这一份爱太沉重了。
像脖子上的项圈,脚踝上的锁链。
他在这场爱里举步维艰。
杨持安静呆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身后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你看到了吧?”男人语气轻蔑,“真带过来了。”
是之前在画廊里的同事。
杨持记得这个声音。
“当然看到了,”另外一个男人啧啧笑道,“要么咱就是说傅总玩得开呢,都说他给杨舒景送了两份礼,还是当着杨持的面……哈,你没看到杨舒景那张脸,都要笑烂了。”
两份礼……杨持只知道其中一份,已经送到了向嫆手上。
还有一份礼物,是什么?
理智让杨持快走,接下来他能听到的东西,绝对不是他想听到的。
可他却像是被施了咒语法术,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易寻笙是出了名的不好说话,要是他知道那件事,会不会和咱们闹起来?”
易寻笙?
这里有易寻笙什么事?
浑身血液似乎在加速流动,杨持只觉得头皮发麻。
咔擦。
男人点上香烟,轻佻地评判:“这也怪不了咱们吧。易寻笙虽然把画作的代理权都交给杨持,但大前提是杨持还在画廊里上班,可现在杨持滚蛋了,他的合约还在我们手上。杨舒景接管易寻笙的画,听上去是不那么厚道,但是谁让人家能攀上傅小公子呢?只要傅小公子点头,就算拿易寻笙的画去办画展,把杨持的策展名头让给杨舒景当新婚礼物,那谁也不敢说什么……”
杨持犹如当头棒喝!
向繁和安盈当时在包间内说的话,霎时间浮现在眼前。
——“……办不办都没什么吧,一个画展而已。”
——“可要是他知道了会伤心的!”
他没想到,自己为了签下易寻笙所耗费的心血,竟然变成傅掩雪送给杨舒景的订婚礼物!
为什么就连那个时候,傅掩雪都要坚持和他一起去画廊?
他原来想不明白。
可现在他知道了。
一切真相浮出水面——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他的辛苦,他的付出,他无措时的焦虑和心慌——都不过是再一次为杨舒景作嫁衣!
一切支撑他面对拒绝时的自我鼓励,现在都如尖锐的嘲讽。
傅掩雪……傅掩雪……你真的这么爱他?
你真伟大!
我真应该为你的坚贞和隐忍鼓掌!
杨持大口呼吸着,迎面对上那两人惊恐的目光。
“杨持,你……你……”
素来温柔敦厚的男人,此时双眼布满血丝,充满了恨意!
杨持转身朝着大厅里跑去!
什么订婚宴,什么规矩,什么素养——这一切灯红酒绿,从来都和他一个从山里来的“野孩子”无关!
他又凭什么要在这城市里充当他人绽放时的炮灰?!
大门被猛地推开,世界被快速消音。
沉醉演奏中的乐手们也被剧烈的动静吓了一大跳。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杨持袭去。
“杨持……”向嫆愣在原地,就连一直沉默的向繁也察觉异常,想要将杨持拦住。
“让开!!”杨持已经失去了理智,他走到傅掩雪和杨舒景面前,双眼干涩,声音颤抖。“傅掩雪,你耍我,很开心吗?”
“杨持?你怎么了?”
杨持离去只有十分钟,在这十分钟内,他经历了什么,还是说……听到了什么?
“我怎么了?!”杨持一把挥开了傅掩雪的手,他眼中充斥着怒意,委屈,还有由极端的爱意升腾而起的恨意!
为了杨舒景,傅掩雪可以折辱他,可以斥责他,可以允许杨舒景污蔑他!
而现在,他的全部心血,竟然也要被拿去当成杨舒景新婚礼物的添头!
“傅掩雪,你就那么喜欢他?你为了他这样耍我,是不是让你开心!是不是让你志得意满!”杨持的声音里像是破碎了什么,那碎片随着他的哽咽划进五脏六腑,把他通身伤得鲜血淋漓,说到最后,他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一开始只是一滴,但眼泪又积成透明的河流,将他的面孔划伤。
傅掩雪只觉得心如刀绞。
这些泪水好像流进了他心里。
他不想让杨持哭……从来没有,现在也没有。
“杨持,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杨舒景心慌不已,厉声指责道,“你看清楚你在哪!你是想蓄意破坏我的订婚宴吗?”
他的确站在“毫无破绽”的制高点上,高高在上指责着杨持的“无理取闹”!
可谁知这一次,杨持却丝毫不打算退让。
杨舒景浑身一震,他被杨持带着恨的眼神震慑住了!
“胡说八道?杨舒景,谁在胡说八道?”杨持的眼泪并没有止住,可他已经顾不上去擦拭,他死死盯着杨舒景,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画展’?画展……哈哈,多可笑啊,杨舒景,是你签下的人吗?是你筹备策划的吗?怎么我刚走没两天,这策展人的名头就落在你头上了——”
杨持眼前模糊了,他的控诉声里或许有嫉妒,或许有艳羡,但是这些都抵不过不甘!
“杨持,别闹了!”傅掩雪一把拽住了杨持的手臂,“一次画展而已,有什么必要计较?”
杨持猛地甩开傅掩雪的手!
“对,对你们来说,这只是一次再平凡不过的活动,你们可以随心所欲想办多少次就办多少次!”杨持不住地朝后退,看着傅掩雪的眼神陌生得可怕,“但是我不是!”
一次画展的确没什么。
但倘若,这里面都是他的心血呢?
倘若,他的心头血被无情取下,转头就成为他人洋洋得意的战果呢?
倘若,这一切的每个环节,每个步骤,都由他所爱之人亲自操刀呢?
他已经尝过无数种痛楚,不在乎再经历一次。
他已经尝过无数种痛楚,凭什么再经历一次?!
凭什么?
“杨持,你人都走了,画廊里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突如其来的诘问让杨舒景心虚不已,他就算想要私下解决,现在也骑虎难下,既然杨持要大闹他的订婚宴,那他也直接撕破脸皮,“我直接告诉你吧杨持,你一个从山里出来的人,没学历,没经验,就算是你全程筹谋又如何?你觉得你的名字挂上去好听吗?杨持?你配得上挂上易寻笙画展策展人的名头吗?你不丢人,我还嫌弃跌份!”
此言一出,顷刻间,世界无声。
在这个圈子里,大多数都是人精,保持表面上的体面最为重要。
杨持已经足够“疯狂”,在订婚宴上发疯讨公道,都在心里揣测他未知的将来。
但是杨舒景呢?
杨舒景也疯了吗?
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口?
杨持面如死灰。
向嫆和向繁闪烁的目光,都在宣告一个事实:杨舒景,说的是真的。
所有人的目光竟如凛冽的寒冰,刮到杨持脸上。
他在这座城市的酷暑之中,听到了寒冬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