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个交易罢了。”
一双精致的皮靴, 立定在他面前。
皮靴是用上好的麋鹿皮制成的,油光锃亮。
上面纹着繁复异常的花纹。
是一朵蔷薇,向4个方向伸展出边缘锋利的叶片。
“你是可以自由选择的。不是吗?”
他从那双精致的皮靴上,缓慢抬起眼睛。
银发的皇子逆着阳光, 因此那张尚显稚嫩的脸庞, 看得不是很清楚。
但是叶斯廷可以看见他上扬的唇角,以及单片眼镜发出的冷芒。
……是的, 一开始只是交易罢了。
……
离开皇家医学院已有数个小时。
尼禄早已拟好调令, 派遣狼骑根据叶斯廷给出的线索, 去彻查瑞修神官名下的那批达迦草。
在医学院里那次短暂的发病,似乎并没有给他造成任何影响。
银发皇帝只是回到书房, 持续处理公务到深夜。
然后,他毫无预兆地趴倒在书桌上。
就这样一动也不动了。
“陛下,当心着凉。”
白狼骑立刻俯身,给尼禄披了一件外袍。
他没有问起任何关于今天的事, 哪怕尼禄当时濒临失控般, 喊出了埃利诺的名字。
骑士只是单膝跪在他身边,把尼禄垂在椅子下方的手握进手里, 用狼头头盔的吻部轻轻触碰。
“我给您调制好了蜂蜜牛奶。”
他的声音很轻, 轻得像在唇间亲吻一朵易碎的花。
“温度刚刚好,不会烫到您的。”
“……不喝了。”
尼禄把脸埋在臂弯里, 没有抬起来。
“传召还在调查叶斯廷的狼骑。我要看他们迄今为止所有调查报告,整理过和未整理的都要。”
自上回尼禄对狼骑们下令, 无需在意情报是否涉及皇室人员后, 狼骑每天发来的调查报告中, 埃利诺·卡厄西斯这个名字, 出现的频率便越来越高。
他反复听这个名字的发音语调。一遍遍听。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听的多了, 尼禄竟偶尔会对这个名字产生一种奇异的陌生感。
“皇长女殿下是帝国第一王储,超过可驾驶机甲的最低年龄,她便开始跟随卡拉古先帝御驾亲征。与此同时,二殿下开始学习管理军营,以及与领星贵族的交际事务。”
狼骑向他汇报。
“虽然当时二殿下的年龄很小,但很显然,二殿下早已学会如何镇压哗变和叛逃的士兵。至今在帝国边境驻守的老兵,仍会谈起二殿下惯用的十一抽杀律。“
尼禄知道十一抽杀律是什么。
他闭上眼,想象那个抱着幼弟念书的银发少年,把弟弟哄睡着后,便合上书本,推门走向鲜血淋漓的刑场。
“……二皇子殿下,我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评述……因为在我看来,他的性情实在捉摸不定。”
5岁那年,尼禄在圣殿祭典上发烧,被临时送回王都。父皇来看望他,并与加涅大学士谈起最适合蔷薇王座的人选。
在当时,加涅大学士是这样评价二皇子的。
“二殿下能谋善断,智勇兼备,在五位皇储中,各方面素质其实最强。但有时……我又会觉得他过于狠决。如果二殿下成为帝国君主,或许……对帝国平民未必会是好事……”
”陛下,“下一名狼骑继续汇报,”您曾授意我们去寻找侍奉过二殿下的狼骑。我们在收集情报的过程中,找到过一些当年在太阳宫任职,并成功躲避鲁铂特的清洗的宫廷侍官。
“但很遗憾的是,所有知情人的口供都是一致的。当年太阳宫政变,二殿下和他的狼骑们,全部都……留在了王都。”
“不过,在这些宫廷侍官口中,我们也获得了一些细枝末节处的情报。譬如二殿下的一些起居习惯,处置宫人的方式,以及二殿下时常受到的头痛困扰等等……“
尼禄原本坐在天鹅绒座椅上,指尖慢慢按揉着太阳穴,闭目凝神地听。
听到最后一句时,他蓦地睁开眼睛,红眸深处是一片幽暗。
“……你说什么?”
“陛下……?”
被问话的狼骑,不知他指的是哪一句,“您想进一步了解当年太阳宫政变时,二殿下的狼骑们在何处值勤吗?”
”不。“尼禄缓慢说,”我想知道,二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目击到频繁头痛的?”
负责汇报的狼骑停顿了一小会儿。
应该是在海量的调查报告中,拼命翻找这一小块细节。
很显然,不知道皇室疯症这回事的狼骑们,并不知道头痛意味着什么,因此没把这种小毛病当作重点调查对象。
他们在所有口供中,搜寻头痛这个名词出现的时机,并且通过多方比对,最终确定了一个时间点。
“侍官们的口供最早提及二殿下有头痛的毛病,是在殿下12岁时。不知为何,二殿下身边的宫人调动率很高,或许还有更早的记录,但我们已经不能追溯。”
12岁。
尼禄与最年长的皇长姐相差10岁,二哥相差9岁。
如果有更往前的时间记录……那甚至可能会是他出生后不久的事情。
他脑中那副错综庞杂的拼图,突兀地安上了一块色调全然不协调的碎片。
但是这块碎片的边缘,却与整幅拼图严丝合缝,完全挑不出纰漏。
他最初只是感到指尖发凉。
但很快,这种发冷的感觉迅速从双手蔓延至全身,以至于他哪怕披着厚实的外袍,都不由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小殿下,您怎么在发抖?”
白狼骑敏锐地注意到小皇帝的异状。
他赶忙去把全息壁炉的温度调高,紧紧搂住尼禄单薄的双肩,试图用宽厚的手掌给他一点温暖。
从背后看去,尼禄的身体被裹在宽大的外袍里,露出一个相较于外袍,过于小的银发脑袋,看上去像只脆弱的幼猫。
面对帝国,银发皇帝总是强悍无畏,就像一只生来就该保护领地的雄狮。
但是面对自己的家族时,他会比平时流露出更多的迷茫和动摇,让骑士很想像过去一样,将他紧紧抱在自己怀中,安抚那个自始至终没有停止哭泣的逃亡幼童。
但是嗅闻到尼禄身上蛊惑般的蔷薇香气时,骑士还是咬着牙,硬生生止住这股冲动。
“最后一件事。”
良久,尼禄终于张口。
他的齿根在不自觉地发颤,“我要看……达迦草与阿西莫夫项圈的全部研究报告。”
……
“——只是一个交易罢了。”
叶斯廷缓慢地抬起头。
他的视线,从那双精致皮靴,一路上移到那张银发绿眸的脸。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种久远的往事了。
以至于连那张轮廓稚嫩、眼神却像极一名心思深沉的成年人的脸,他都有些难以回忆清楚。
“一个身份有污点的人,是不可能成为狼骑的。”
9岁的埃利诺·卡厄西斯站在他面前。
他背着手,唇角勾勾,说出的话却有一种刀锋般的冰冷。
“再高的精神力天赋,你都不可能通过狼骑的忠诚度测试。一个叛徒的儿子,最终也会毫不犹豫背叛皇室。“
9岁的叶斯廷坐在角落里。
他两手环着膝盖,仰望对方的眼神有些茫然。
叶斯廷当然知道这个人是谁。
那头耀眼的银发,就已经向这个帝国的所有人,昭示出他的高贵身份。
而向来生活在漂泊商船上的叶斯廷,能一眼认出这是帝国的二皇子殿下,还因为就在一年前,这个人当着他的面,让自己的白狼射杀了他生物意义上的父亲。
“……”
帝国的皇长女殿下——叶卡·卡厄西斯,当时愣怔了一下,随即不敢置信般回过头,“埃利诺,反叛贵族必须移交帝国审判庭审理,你无权直接处置他!”
“他刚刚侮辱了母后,皇姐。如果你没注意到的话,我可以再重复一遍——他叫我们’婊子养的白毛怪物‘。”
埃利诺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白狼,示意他做得不错,然后从对方手中抽走了爆能枪。
“同时,我讨厌他的眼睛颜色。“
一个孩童拿着相较他的手过大的枪,将地上尸体的眼窝砰砰打烂的场景,可谓令人毛骨悚然。
所有被士兵驱赶到墙根蹲下的叛军,包括负责监管叛军的士兵,都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情。
银发绿眸的皇子收起枪。
回过头,恰好跟角落里黑发绿眼的叶斯廷对上视线。
他微微眯眼,精致的脸上露出一丝戾意。
但很快,男孩就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角再度勾起。
“好了。让难民营的官员来接手吧。”
叶斯廷和他的母亲被安置在帝国边境的难民营。
一年后,卡拉古先帝的白狼例行为皇室征募狼骑,叶斯廷因被检测出具备A+级精神力,被正式发送狼骑军团的邀请函。
“谁?谁要去当狼骑了??是那个谁,那个伊莲娜家的哑巴——”
“唉,就是那个哑巴杂种呀!不知道撞了什么狗屎运,被陛下的白狼骑大人看中了!“
“嘘!可不敢再叫人家哑巴杂种了!当心未来的狼骑大人拿枪突突你!”
叶斯廷走过满地脏污的难民营。
他刚刚从难民营的机械修理处回来。作为一个不爱说话,却在技术领域展示出超高智力天赋的童工,他的食物份例被年长的熟练工理所当然地克扣,于是今天带回家的只有半天的量。
在靠近母亲的帐篷时,他听见里面传出的娇声软语,便习以为常地在门口等候。
不多时,难民营的贵族长官从里面走出。
他满意地提了提裤腰带。看见叶斯廷,男人顿时露出如鲠在喉的表情,快步离开。
叶斯廷走进帐篷,给母亲看智脑中的狼骑邀请函。
母亲从床上坐起,视线径直穿过他,坐到镜前梳理长发,犹如帐篷里只有她一人存在。
叶斯廷依旧感到习以为常。
他把邀请函发到母亲的个人智脑,便背着食物袋,走到帐篷唯一的桌子,将食物一一摆上桌面。
母亲原本出身帝国老牌贵族,因为家道中落,渐渐与家族成员失散。
万幸的是,母亲是个beta,不会像Omega一样遭人肆意欺辱;
但不幸的是,帝国当时平叛战役正打得如火如荼,一个家财散尽的贵族小姐,基本很难靠自己独立生存。
母亲在帝国辗转流浪,通过依附一个又一个星舰船长或领星贵族生存。
她疯狂寻找一切可以重新嫁入贵族集团的机会,最终成功攀上一名大贵族子嗣,并生下叶斯廷,准备以此逼迫对方结婚。
然而,即便她是忠实的众神信徒,她的夙愿也未能实现。
大贵族子嗣与另一个门当户对的家族联姻,并命人将她逐出帝国边境,严防死守,不准她再踏入帝国一步。
叶斯廷作为捆绑婚姻的道具出生,最终却成了人人不齿的私生子。
他作为棋子的作用,无疑是失败透顶的。
因此,他从来不怀疑母亲想要杀掉他。
事实上,要不是因为母亲是信徒,仍然畏惧众神惩罚,她一定会毫不犹豫掐死他。
为了能在那些频繁的“意外”事故后,将叶斯廷草草掩埋,她甚至没有给叶斯廷起名字。
比如,她会“不小心”把他反锁在星舰的气密室,或者将他遗忘在可以把人捣成肉泥的动力锤下,甚至委托别人,将他出售给边境的星盗。
拜她所赐,叶斯廷从小练就一身逃生本领,并强迫自己完全背忆所有星舰型号的构成图。
更可笑的是,因为过于体弱枯瘦,连贩卖幼童的星盗都不愿意接收。
并告诉他的母亲,被养成这样的孩子,只会是砸在他们手里的赔钱货。
犹记得那天母亲一句话都不说,兀自掉头就走。而他则像只无处可去的雏鸟,一路蹒跚跟在她身后。
及至回到住处,母亲偶然一回头,发现身后骨瘦如柴的跟屁虫,不知何时在路上捡了个简陋的小丑头套,并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当时他的年龄太小,小到连私生子是什么都不明白,自然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想要摆脱他。
年幼的叶斯廷认为,或许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屡屡惹得母亲发怒。
于是路上看见有被遗弃的小丑头套,想到街头艺人戴着它逗乐的样子,便将它戴在自己头上,希望能让母亲开心。
头套相较他的身子太大了。显出一种头重脚轻的滑稽感。
他就这样顶着完全不匹配的脑袋,站在灰蒙蒙的雨中,讨好又局促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并不知自己一身褴褛破衣,已被尽数湿透。
时至今日,叶斯廷每每回想起,都会对这一幕深恶痛绝。
……只是太可悲了。
可悲到令人作呕的地步。
母亲也似乎被他的可悲震撼,爆发出有史以来最响亮的笑声。
她原本是出身富贵的贵族后裔,平时言行举止都优雅端庄,可那天却笑到直不起腰,甚至笑到在脏污的泥地中打滚。
最后她爬起来,冷冷说:
“对了。你就该戴着这玩意活下去。”
直到被她带上父亲的舰船,叶斯廷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他的容貌有父亲的影子,就连绿眸的颜色都如出一致,而微弯的狐狸眼和艺术品般的脸部轮廓,则基本遗传自母亲。
母亲为了接近父亲,甚至不惜成为星舰内等级最低的女佣。
而长相一看就是他们结合物的叶斯廷,则被她勒令戴上可以改变容貌的全息面具。
同时,母亲对所有人谎称,他是星盗遗留在居民区的杂种,自己被他纠缠,才不得不收养了他。
叶斯廷戴上全息面具,就像再一次把自己杀死。
他依旧没有名字。
人们称呼他时,总带着跟母亲绑定的前缀,比如“伊莲娜带着的那个杂种”或者“伊莲娜家的那个哑巴”,最友善的一个外号,则来自星舰的老厨师,是“那个天才小子”。
他穿行在人满为患的星舰中,仍像戴着那个硕大的小丑头套,行走在灰蒙蒙的雨里。
他时常生出一种错觉。自己似乎并未降临在这个世界,也从未在这个宇宙真正存在过。
一切喧嚣的人事和情感,都像空气般穿过他的身体,只余留一些神经递质触发的感官体验。
这种空洞的无意义感,甚至从他未谙世事时就开始伴随他,像一个随时会吞噬他的黑洞。
他甚至会反思当初从气密室或动力锤下逃生的意义。
或许像他这样的存在,就算是变作一滩肉泥消失,也会比现在更容易让人记住。
母亲没有料到,她千方百计混上的公爵之子的星舰,实际是一艘逃亡船。
卡厄西斯先帝发动的平叛战役已到了大后期,呈现颓势的反叛贵族纷纷外逃。
而这艘星舰,还没等跃迁到帝国的掌控范围外,就已被狼骑团团包围。
帝国二皇子下令当众射杀他父亲的那一刻,身边的母亲像被突然抽走了骨头,直接瘫坐在墙角,再也发不出声音。
而叶斯廷看着这一切,心中却没有任何波澜。
他调整了一下有些失灵的全息面具,正准备从这场闹剧离开,却不经意对上人群中,那位银发二皇子的目光。
一年后,他和母亲被狼骑专用的运输舰接进王都。
他心知是母亲回应了那封邀请函。
为了洗清他反叛贵族私生子的身份,母亲绞尽脑汁伪造身份证明,杜撰他是自己与一个清白的农夫的孩子。
她此刻又不是一年前失魂魂魄的模样了,一边往唇瓣上涂抹唇脂,一边暗自高兴地对镜自语:
“听说皇宫的侍官只选beta。或许殿下们身边,还缺个能教会他们行房的beta侍官哩。”
叶斯廷当时刚满9岁,却已经能从听来的关于帝国狼骑的传言中,判断出这一招必然不能瞒过狼骑的审查。
可事态发展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不但顺畅无阻地进入了王都,还被安置在王都星系的狼骑培育基地,与许多一同被征募的孩童一起接受训练。
而他的母亲,则没能实现成为皇子皇女们侍官的心愿。她作为家属,被安置在王都星系外的一处宜居行星。
“的确是出类拔萃的精神力等级。”
狼骑教官反复确认精神力检测仪器。
虽然他还戴着狼头头盔,但仍然掩饰不住语气中透出的惊讶。
“这孩子会有可能成为小殿下的白狼骑吗?”
“看精神力很有可能。但或许身体素质方面,还需要多加强才行。”
叶斯廷站在众多教官面前,仍是瘦瘦小小的一个,像个发育不良的豆丁。
但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他的认可。
“……我吗?”
他将麻木的绿眼睛抬起,指着自己。
“是的。但你必须再加把劲才可以。”
根据帝国狼骑严苛的选拔标准,以及每年固定的人数限制,狼骑征募原本轮不到他这样的非主动报名者。
但在进入这个狼骑训练基地后,叶斯廷也听到了一些消息:
原来就在今年,帝国的五皇子殿下出生了,于是陛下的白狼将狼骑征募范围扩大,为小皇子殿下预备属于他的狼骑军团。
同时,在小皇子殿下5岁时,他会在结束基础训练的少年狼骑中,挑选属于自己的白狼。
因此,打从叶斯廷进入狼骑基地,他看见的所有同批次面孔,都溢满激动之情。
仿佛下一秒,小皇子手中的剑就会敲击在自己肩膀上,让他们成为常伴殿下左右的忠勇白狼。
在这样的热烈气氛里,叶斯廷虽然面上没有显露,但也逐渐受到影响。
成为皇子的白狼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能与另一个人直接建立牢不可破的羁绊,纵然生死也不会分开。
而他当时还是过于年幼。
还会像戴着小丑头套试图讨好母亲一样,对这个世界抱有最后一丝微弱的幻想。
……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好。
在他无人知晓的生命中,只要能有这样一个人,会真心实意地记得他,会为了他的死而哀悼——
只要有这样一个人,他就会感到欣喜若狂。
帝国五皇子会是什么样的人?
现在应该还是一个小婴儿呢。
会是个捣蛋鬼吗?还是天使孩子呢?
在冷硬的过往对比下,唯有幻想于他是柔软的。
狼骑候选人们拥有最专业的营养师,以及帝国最杰出的医官,在他们的大力调理下,和叶斯廷的加倍努力中,他的体质总算得到了改善,枯瘦的身板也变得匀称起来。
至今回想起来,他仍觉得那段为了成为白狼而努力的短暂时光,是他人生中最幸福和满足的时候。
然而幸福稍纵即逝。
除去训练时间以外,狼骑基地里的教官对这些孩子的态度都很和善。
再也没有人称呼叶斯廷为“伊莲娜家的杂种”,而是使用母亲伪造的身份ID上的假名称呼他——他如今已不大能想起那是一个什么名字了,或许是约克,也可能是约夏。
但他心知这个名字不属于他。
每当教官或心理医生、或同寝室友用这个名字呼唤他时,他就会心中一冷,迅速从成为白狼的幻想中惊醒过来。
因为叶斯廷清楚地知道,狼骑军团绝不会被这样拙劣的伎俩蒙骗。
……他之所以能一直留在这里,必定有人故意为之。
果然。
“不管你相信与否,我随时可以把你打回深渊。”
银发绿眸的皇子微微勾着唇,一双狐狸眼在阴影中闪着冷光,“作为流淌着叛党血脉的私生子,你应该很清楚伪造身份欺瞒皇室的下场是什么。”
“而你依旧让我出现在这里。”叶斯廷冷静开口,他只是沉默寡言,但并非不会讲话,“说明我身上,有值得被你利用的地方。”
埃利诺脸上的笑意更深,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只银毛狐狸。
“是的。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个交易罢了。”
“如果我不答应的话,你会赐死我吗?”
“唔,或许吧。不过说实话,我不愿意对你赶尽杀绝。或许只是流放你和你的母亲吧。”
埃利诺呼出一口气,仍笑眯眯的。
“这样如何?少则一两年,最多三四年。等我认为不再需要你,你可以从太阳宫带走一艘新型星舰和大笔财富,然后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是绝不可能成为狼骑的。但我提供给你的机会,能给你财富和自由,还能让你提前进入太阳宫。还不好么?”
他听见自己那个幼稚的幻想,轰然破碎的声音。
这一耳光来得太狠太重,导致他在往后的人生里,再也不会盲目相信那些看起来美妙的梦境。
“……好。”
而他当时没有更好的选择。
一开始的确只是交易。
埃利诺最开始的要求,也不能算得太过分——除去流放的部分以外。
即便是埃利诺,还是会在年幼时 ,保留与年龄相近的顽劣和幼稚。
原来他只是想要一个能在他出宫游历时,代替他在皇家学院露面的替身。
叶斯廷后来才知道,卡拉古先帝对第一王储和第二王储的培养方式大相径庭。
作为第一王储的皇长女叶卡·卡厄西斯,常年生活在太阳宫以外,跟随父王巡视各个帝国领星;
而作为第二王储的埃利诺·卡厄西斯,则被要求留在太阳宫以内,一边照顾自己的母后和弟弟妹妹,一边学习在他看来,只有辅佐角色才应该学习的文学、数学、政史等等与统治者身份不相匹配的课程。
“除了比你晚出生一年,你认为我还有哪里比不上你?”
叶斯廷也曾见埃利诺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吻,朝返回太阳宫的叶卡诘问。
不过那已是好几年后的事了。
叶卡原本正带着自己的白狼走向寝宫,听到这句话,径直折返回来,站定埃利诺面前。
女Alpha青春期发育比男Alpha更早,加上常年锻炼,皇长女殿下几乎比他要高出整整一个头。
她捏住埃利诺的脸颊,然后强行把他的脸抬起。
她低沉道:“抱歉。可你实在还差得远呢,弟弟。”
埃利诺在她手里沉默挣扎,最终,只能无奈泄气道:“……行了吧,姐姐。放开我。”
冷艳的女战神轻笑一声,肩后的披风拂过埃利诺的靴面,扬长而去。
叶斯廷再一次戴上全息面具,将黑发染成银白,并开始学习模仿埃利诺的语气声调。
他表现得出人意料的熟练,甚至连埃利诺觉得吃惊。
他并没有告诉埃利诺。这是因为早在成为他的替身以前,他就已经有过好几年不得不戴着面具求生的经历。
越是深入宫廷,叶斯廷越能明白当初埃利诺看到他时的惊喜。
因为全息面具虽然可以改变五官,但如果脸型和眼鼻轮廓差异太大,便很容易被朝夕相处的人看出破绽。
一个脸部轮廓和眼睛与他神似,同时具备狼骑级别的精神力,拥有很强的学习能力天赋,甚至连出生月份都完全相同的人,确实是在帝国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替代品。
在叶斯廷离开狼骑基地的那天,恰好遇上搭载着又一批狼骑初选者的穿梭艇,泊入基地港口。
他侧过身子,避在角落,让那群兴高采烈的孩子冲下穿梭艇。
狼骑基地的教官们例行过来迎接,防止这群精力过于旺盛的小豆丁翻下舰桥。
而当教官询问这批新的入选者,他们为何选择参加征募时,有人说是为了给爸妈争光,有人说是为了穿帅气的狼骑盔甲。
令叶斯廷印象深刻的是,一个长着麦子似的金发,手里还抱着一盆鸡蛋的蓝眼睛小孩,超大声地认真回答:“为了成为五皇子殿下的白狼骑!”
他周围的小孩纷纷喷笑出声,就连狼骑教官也忍俊不禁。
人群中,只有他一个人是愣怔的——为对方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热烈真挚地表达出自己此生无望的幻想。
金发小孩这才意识到,他的心愿其实更适合埋藏在心底,而不是大庭广众下喊出来,脸蛋不由涨得通红。
尤其是跟他同舰的孩子,还很好玩似的戳着他的红脸蛋,又闹又笑:
“你以为白狼骑是谁嗓门大就能当的呀!你打架很厉害吗?”
“不、不是的……”
“他怎么还抱着一盆鸡蛋?笑死了!”
“这个……这个是天琴星系的特产,很好吃的。我叔叔说,带来给殿下们也尝尝。”
“哈哈!你以为殿下们什么都吃?我听说他们要吃东西,都要经过皇宫好多工序检验呢!”
“啊!”金发小孩顿时傻眼,“我、我不知道这些……”
最后还是狼骑教官制止笑闹,并亲自接收了那盆鲜鸡蛋。
叶斯廷回过头时,看见一艘不引人注目的穿梭艇,正缓缓停入港口。
他便从墙边缓慢站直身体,与那群奔向基地的孩子们擦肩而过。
在他成为替身皇子的第一年,一切都算顺利。
埃利诺的文史成绩本来在皇家学院不算突出,这让叶斯廷有了很好的缓冲时机。
太阳宫的每一座宫殿里,都存在着大量的密室和密道。
而他被安置在埃利诺书房书架后方的密室里,轮到埃利诺不想上的课时,他就戴上面具,从书架后方走出,跟埃利诺交换身份。
而埃利诺则会沿着密室后方的密道,带着同样乔装打扮的白狼,偷偷溜到训练基地开机甲去。
等到二皇子殿下尽兴而归,他们重新在密室中换回身份,叶斯廷在密室中完成当天的作业,埃利诺则走出寝宫,去照顾他的弟弟妹妹们和母后。
这场游戏从一开始,只有一个人乐在其中,那就是埃利诺。
当他发现足足数个月,都没有人能发现他与叶斯廷交换身份的事时,便开始大胆地带着自己的白狼出宫,一路追着皇长女和卡拉古先帝的足迹游历。
叶斯廷则按照他的要求,尽可能减少与皇室成员的接触,只专注完成在皇家学院内的扮演。
二皇子的狼骑们是他的监视者,他毫不怀疑自己与任何人交谈的任何话,都会变成文字记录,传输到二皇子本人的智脑中。
倘若他表现出任何危及皇室成员的举动,他就会被暗处射来的光束击碎头颅。
“二殿下,皇后殿下邀您前往寝宫用餐。”
叶斯廷不得不放下光子笔,推开桌椅起身。
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况:
埃利诺不在王都,而他则必须代替参与皇室成员的内部聚会。
万幸的是,当时除了皇长女叶卡,所有王储的宫廷生活都很简单,不是在皇家学院挨着教鞭念书,就是在皇家幼儿园享受最后一段无法无天的童年生活,不至于让他接不上话。
同时,在必须与皇室成员相处时,叶斯廷会表现得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尽量避免说多错多。
可今天他与皇后的主座之间,却加设了一个粉嫩的高脚餐椅。
在他此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美妙幻想中出现的人,他曾期望能够与其建立羁绊的帝国五皇子殿下,就抱着自己的奶瓶,海豹般歪坐在他身边。
叶斯廷在难民营和星舰上,见过许许多多同龄的婴幼儿,但却从没见过真正有人能长成油画里,那些在众神怀中安睡的天使的模样。
小皇子叭叭地吃着奶瓶,头上顶着一绺银白的头毛,大眼睛巴巴回看他的模样,始终透着一股清澈的睿智感。
……比他想象中的形象,实在可爱太多了。
就算对方拥有一个在他看来过于冷酷的兄长,他也不由微微侧眸,看了好一会儿。
餐桌对面的四皇子当年四岁,见母后还没来,不由玩心大发。
他捡起面前盘子里的葡萄干,托在手心里,瞄着小尼禄的奶瓶一枚枚弹出去。
小尼禄的奶瓶被弹得咚咚响,嘟起的脸蛋也挨了好几枚,圆溜溜的大眼睛都被打得变成了大于号和小于号。
三皇女正在餐桌上赶作业,见状用作业本狂揍四弟后脑勺,但显然没取得什么效果。
而叶斯廷坐在原处。
他没有接到埃利诺的指令,因此不能轻举妄动。
可奇妙的是,他身边那只还没学会讲话的小海豹,却一直在哀哀地盯着他看,两只红眼睛就像要溢出一汪水来。
小尼禄无助地躲闪一会儿,突然“噗呕”一声,吐了自己一身的奶。
“……好了。别闹了。”
叶斯廷突然站起身,伸手挡掉几枚飞在空中的葡萄干。
他起身的动作,不光把餐桌对面的三皇女和四皇子吓了一跳,还让原本立在他身后的狼骑,猛地握住了枪把。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抽下餐帕,挽起衣袖,俯身替小尼禄吸干婴儿服上的奶渍。
在做这一切时,他甚至没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或许只是对突兀的起身动作的补充,或许是对曾经那个天真幻想的告别。
“……对不起。”
餐桌对面的四皇子语气惴惴,把桌上散乱的葡萄干捡回盘子里。
可小尼禄吐完了奶,却没有哭。
他睁着亮晶晶的红眼睛看叶斯廷,两只短手抱住叶斯廷的手臂,再用两条短腿蹬着玩,活像只翻肚皮的猫咪。
皇后殿下恰好在此时进来。
她看了看叶斯廷,便回头轻声命令女官,把小尼禄抱去擦干换衣服。
“埃利诺。”
晚宴结束后,她只单独叫住了叶斯廷。
病弱的Omega君后望住他,细眉微微蹙着,似乎很想要问点什么。
但到了最后,所有到嘴边的话,都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
她的视线从叶斯廷身上移开,转向守立在叶斯廷身后的狼骑,“请转告他,如果只是在跟朋友玩闹,就没关系。但不可以做会伤害别人的事情。”
在第一年,叶斯廷扮演埃利诺的频率很低。
绝大多数时候,叶斯廷会独自呆在书架后的密室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书。
他会看很多书,从文学到科技。
所幸这方面埃利诺不会限制他,姑且算是交易的附加赠品。
书让他从无人知晓的空洞感中短暂抽离,成为另一个被期待的、饱满的人,到另一个世界去度过一生。
但当一个故事结束,重新回到寂静的昏暗密室中时,他就会被更加强烈的虚无吞没。
难以言明从出生起就从未被期待这件事,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影响。
他时常感到自己在空气中行走,每一步踏下去,不是踩在土地上,而是屡屡踏空。
甚至很多时候,他觉得就在这间密室里,静悄悄死去也无何不可。
但那一丝可悲的不甘,却始终如悬丝细线,将他勒止在深渊边缘。
“‘……我的一生,由这个宇宙随处可见的尘埃构成。是不被命名的亡魂,是可有可无的尘土,是支离破碎的行星碎片构成了我。有一天当我在黑洞中消亡,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因为那原本就是属于我的归宿——消失在深深的、旋涡般的阴影中……’——《流浪者号》”
加涅大学士在课上评析名作。他注意到前排的二皇子殿下似乎在走神,就用教鞭啪啪地敲了两下他的手背:
“殿下,请您集中精神!就算上次您的成绩刷新了皇家学院的记录,但也不能就此松懈!”
“抱歉。”叶斯廷回过神,温和地笑了笑,“作者使用的文学范式相当完美,我在想如何化为己用。”
然后,他突兀地得知了母亲的死讯。
“几个月前的事了。怎么现在才问起?”
埃利诺在审阅狼骑的监视报告。他明显有些不适,一直在用指尖抵着额角,因此被打断时,多少感到不悦。
但良好的皇室涵养,还是让埃利诺扬起礼节性的微笑,“事先声明,我给了她比狼骑家属更高的规格待遇。但她是自己投河自杀的。与她同住的女佣说,她似乎一直有严重的情绪障碍。”
叶斯廷看着他,最后说:“……几个月前?”
“家属保障中心把讣告发到狼骑基地去了,而你在狼骑基地的记录是因体训不过关,被淘汰返乡,所以又辗转发了好多地方。”
埃利诺终于把报告看完,抬头看见叶斯廷的表情,不可思议般眯起绿眸,“你是认真的吗?我以为她不是一直在虐待你来着?换做是我,当她成功把我带上生父的星舰时,我就会立刻把她毒死,然后靠自己打入生父的家族。”
说罢,他又轻嗤一声,冷冷道:“无非又是所谓的抑郁症之类的。在我看来,唯有过分软弱的人,才会被精神疾病缠身。这种人即使侥幸没有病痛,存活下来的唯一价值,也只有成为强者的食物罢了。”
叶斯廷突然说:“我能去出席她的葬礼吗?”
“当然不能。”埃利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葬礼早在几个月前就办完了,你倒是可以去看看她的墓碑。而且最近我要离开一趟太阳宫——尼禄的生日快到了,我想给他挑一件别致点的礼物。”
叶斯廷站在太阳宫的内湖旁,这里是从皇家学院回寝宫的必经之路。
他俯视灰冷的湖面,水面上倒映的是另一个人的脸。
母亲的死讯很突然,但没有让他感到剧烈的悲痛,而是一种冰冷的、坠入黑洞中的麻木。
他生来就是无人期待的尘埃,注定会在悄无声息中消亡,但他却依然在执拗地、固执地想要等到一段属于他的羁绊,甚至最奢侈的——他真的想知道被喜爱会是什么感觉。
但如今在这个宇宙中,跟他存在亲缘纽带的人都已经先后死去,其中包括那个唯一见证过他诞生和存在的人。
母亲死得如此随意,如同一件轻飘飘的废弃品,简直就像是他未来命运的一种预示。
他望着湖水里的脸,突然不太明白自己那点可悲的挣扎究竟为了什么,陪埃利诺玩这个无聊游戏的目的又为了什么。
叶斯廷缓慢往前走了半步,靴尖已经触碰到湖水边缘。
而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轱辘辘”声。
推着学步车的小尼禄,远远就在路的尽头看到他,两条短腿顿时倒腾得像风火轮,朝他冲刺过来。
叶斯廷还记得埃利诺对他的警告,非必要不允许接触皇室成员,便从湖边退回,掉头就走。
“啊……啊……”
小尼禄见他要走,不由更加急切,开始在学步车里蹬地前进,让学步车往前嗖嗖滑行。
叶斯廷脚下速度更快,很快就从湖边小径离开。
但他并没想到,帝国五皇子对他的兴趣似乎比他想象中要大。
第二天从皇家学院回宫,他一时不察,被一辆斜刺里冲出来的学步车撞了个趔趄。
“哥……哥哥……”
小尼禄今天不是空手来的。
他的两只小手还抱着一个大红苹果,期期艾艾地举过头顶,红眼睛在苹果下面偷看叶斯廷。
“……二殿下,”小尼禄身后的中年狼骑们没能忍住,出声提醒,“小殿下似乎想把这个送给您。”
叶斯廷没有接。
他只是偏过头,冷眼看向自己身边的狼骑,仿佛在问询他们自己能不能接。
最终,埃利诺的狼骑单膝跪下,轻轻接过了小尼禄手中的苹果。
狼骑:“非常感谢您,小殿下。”
叶斯廷对小尼禄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他清醒地知道,五皇子的亲近源于他戴着埃利诺的面具,实际与他本人无关,他也并不想冒领不属于他的东西。
卡厄西斯家族的教育极其严苛,四皇子和三皇女都已早早进入皇家学院,日常时间都被作业填满,只有小皇子还跟皇后住在一起。
而他最近在皇家学院听说,皇后殿下再度感染肺疾,由于担心传染给小尼禄,不得不让母子分开隔离。
他猜想五皇子只是因为太过寂寞,所以才会天天守在自己回宫路上碰瓷。等他找到了别的什么有趣玩意,自然就会降低对他的兴趣。
但他完全低估了尼禄的犟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