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小尼禄慢慢睁开眼。
壁炉噼啪作响, 温暖的火光投映在大城堡的窗户上。
一大堆抱枕和毛绒玩具正环绕着他。
银发的小皇子坐在里头,顶着一头乱毛,看上去也像是个大号的毛绒娃娃。
他坐起来, 表情一度很迷茫。
脑袋摇晃了一会儿, 又咕叽咕叽地揉眼睛。
房间里没有任何人,连白狼也不在。
柔软的羊毛地毯上, 落着一层温暖的、很浅的蔷薇光辉。
小尼禄唔唔唧唧叫了会儿人, 也没人搭理他,他便只好拖着一只长手长脚的狮子玩偶, 赤着脚踏过地毯, 推开门出去。
城堡里空空荡荡的,但倒也并不让人觉得害怕。
那层淡淡的蔷薇光辉,笼罩在城堡的每一条过道、每一副画像上,看起来非常美好。
而很遥远的地方,似乎还传来宴会的觥筹交错声。
钢琴的音符如梦幻般流淌,落在每一级蔷薇色的阶梯上。
小尼禄光着脚,从一级级回旋台阶走下, 手里拖着的狮子玩偶在台阶上扑踏扑踏,吃了一脸灰。
经过楼梯口几扇小窗时, 他意外看见城堡外有好多狼骑。
狼骑们三三两两分散着,有的在帮他投喂小马驹,有的在拿着小水壶浇花丛,有的在被母马追着啃耳朵。有的就只是挠着脑袋走来走去,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该干啥好。
小尼禄总是能认出来。
他知道那都是他的狼骑。
“喂——”
小皇子从窗子里探出脑袋, “你们有谁见到阿列克谢了吗?”
狼骑们齐刷刷抬起脑袋, 又齐刷刷摇头, 看起来也好困惑。
不过, 还是有人给了他答案。
厨师帽狼骑指着庄园门口:
“刚刚好像在那里看到过他。他那颗狼头在门口一闪一闪的,后来就又突然不见了。”
小尼禄听得满头雾水。
他拖着狮子玩偶,蹦跶着跑下楼梯,只想快点跟他的狼骑们汇合。
但当他来到城堡大厅,却见兄姐们都在大厅门口的长廊站着,远远地朝他张望。
“你们在那干嘛呢?我睡醒了到处找人,也没人理我。”
小尼禄撅起嘴巴,故意作出好委屈的样子,等着哥哥姐姐们来心疼他。
卡厄西斯家的孩子们又都变回少年时候的模样了,就连最年长的皇长姐,腮旁都还有未褪去的少女稚气。而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影影绰绰的女人站着。
她的面孔已被时光的迷雾遮盖,但在迷雾中向尼禄投来的目光,仍然慈爱温柔。
“母后。”
小尼禄喃喃自语。他立刻丢了狮子玩偶,迈开步子,向那条长廊的尽头拔足狂奔。
“母后!”
他边跑边大喊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泪水已淌满脸颊,甚至打湿了睡袍的领口。
可是通往城堡外的长廊,却突地从地面生出许多荆棘。
小尼禄本就光着脚,一下踩上尖刺,幼嫩的脚掌都扎破了。
“啊!”
小尼禄朝前扑倒在荆棘中,这下手心也出血了。
他不敢再往前走,就赶忙朝兄姐们张开手,让他们看清自己手心里的尖刺,然后抽抽搭搭地说:
“好……好疼哦!你们快点来抱我……可不可以来抱我……”
他看见兄姐们眼眶都红了,看着他的眼神中,有近乎撕碎心脏般的不忍。
可奇怪的是,即便万般不忍,他们却也没有过来抱起最疼爱的幼弟。
心软如四皇子和三皇女,明明脚下都已经朝他挪动了,可他们就像背负万钧巨石,只挪动半步,又不得不停在原地,就这样红着眼眶,久久地张望他。
小尼禄又努力往前挪了挪。
可是太疼了。
对从小被宠爱浇灌的娇养蔷薇而言,想要踏着荆棘前进,实在太疼了。
他提着自己的睡袍,进退两难,最后只能停在原地,几乎泣不成声。
“为什么?”
明明这个声音,是从他剧烈起伏的胸腔内发出的,但听上去却并不仅仅是小尼禄稚嫩的声线。
……有另一个声线,正从他的胸腔里混合着同时发出,更加成熟,却更加绝望。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唯独要留下我?”
“为什么偏偏是我?”
“……是因为我有罪吗?是因为我总是沉溺在所有人的宠爱中,不肯承担身为王储的责任,所以我必须接受惩罚,命中注定会成为被遗留的那个人?”
“……我……我真的……我真的已经竭尽全力……我做了所有我能做的……去保护所有我能保护的人……但我总是没办法做到最好……我该怎么办?到底怎样才能偿清我的罪行?到底怎样做……才能够再回到你们身边?”
“我的手好疼……我已经觉得很累了,哥哥……姐姐,你看我的手,我的手好疼……”
小尼禄断断续续的哭腔中,四皇子偏头咒骂了一句:“该死。不管了。”
他果断迈开步子,从长廊的另一头朝尼禄冲过来。
三皇女紧随其后。然后是皇长女,她将飒爽的军装披风扯下,似乎准备从荆棘里,将小尼禄包裹着抱出来。
唯独二皇子并没有动。
但他也并没有阻拦任何人。
小尼禄看见他们向自己跑来,挂满泪珠的脸蛋上,终于绽放出欣喜的笑容。
他也努力忍着疼,用力拨开荆棘往前飞奔,想要离他们再近些——
再近些。
可是,一只宽大的手掌抵在他的胸口,迫使他停下步伐。
那只手是属于成年Alpha的,掌心和指根全是常年握着刀柄的厚茧,还有大量深深浅浅的划痕,像是早已被荆棘无数次刺伤。
小尼禄低头看那只大手。
又顺着手臂往上看。
银发红瞳的老皇帝,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荆棘丛中。
他蹲跪在小尼禄面前,一只手抵住幼子的胸膛,流经岁月战火的红眸里,是一种极度深沉的寂静。
四皇子和三皇女跑到荆棘丛边,却无论如何也没法跨进来。
偌大一片荆棘地,只有两任帝王栖身其中。
高度相似的两双红眸,与彼此对视。
小尼禄用两只小手按着父王的手掌,期期艾艾地说:“父王,你抱我过去吧。”
卡拉古并没有回答。
在小尼禄最好的记忆里,父王一直是强大、无畏、凶悍的雄狮,但至少在自己面前,他是宠溺且顽皮的。
他总喜欢在每次征战归来后,把还在推学步车的小尼禄追得满太阳宫乱跑。
追到了,就用胡须把小尼禄扎得吱哇叫。
然而此时此刻,小尼禄却在父王脸上,看见了非常陌生的严肃,坚决和不容置喙。
“不是今天,尼禄。”
他低沉地说。红眸转回来,凝视着尼禄的眼睛。
“终有一日,我们会再次重逢。但不是今天。”
“父王……”
小尼禄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两手紧紧捉着他的手指,眼泪啪嗒啪嗒,全落在他手上,“不……不要这样对我……”
卡拉古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幼子,唇线慢慢抿紧。
“你已经是一个国家的皇帝。”他说,“尼禄,背负起责任来。”
抵住小尼禄胸膛的手,猛地往前推开。
父王的力道非常重,几乎要让小尼禄倒着往后飞出去。
而事实上,他也真的飞了出去——他向后摔倒,却并没有摔进尖锐的荆棘中。
他落进了一片盛大的白光,迅速穿过荆棘缠绕的城墙与火焰。
在那里,一个王袍残破、银发散乱的少年,正在默默望着他。
而后他继续飞出,穿过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碎片。
银发疯子与银发君主抵镜对峙,一方肆意狂笑,一方凌厉隐忍。
画面碎片将他包裹。
“……不。神圣的皇帝陛下。”
葱郁的花与树影间,身上缠满绷带的白发青年,对他微笑着躬身。
“我只是一个蹩脚的赌徒和骗子。”
“……亚伯·约瑟夫,艾德里安·约瑟夫,出列觐见。”
金发的双胞胎兄弟,从一排排帝国军官间走出来。当弟弟的那个走起路来趾高气昂,恨不得让所有人看见他的孔雀尾巴。
“——记住今夜是谁征服了你。”
斗兽场的灯光暴烈如雨。
“记住从今往后,你的主人将不再是他。而是我,尼禄·奥古斯都·卡厄西斯……”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
黑发的重刑犯,翕动带伤的唇角开口,语调冷酷非凡。
“整个银河系,也只有那个恶贯满盈的魔鬼家族,能拥有这样一头银发……”
“……敬、敬禀、陛下,除非主人赐予名字,否则、否则作为卑贱的Omega……我们不能拥有自己的名字……”
少年Omega怯生生地来到他面前跪下。镜泉宫里的泉水叮咚,滚涌出独属于Omega们的香气。
“……是谁把你关在这里?是圣裁所吗?!我父王的父王的父王颁布过法令,圣裁所一切审理结果都要对帝国公开,禁止滥用私刑!”
一头雪白长发的帝国圣子,好像听不懂这样义愤填膺的陈词。他只是懵懂地摇晃着脑袋,然后细心把手里的糖纸折叠整齐。
“……您的骑士名为……阿列克谢·伊万诺夫……来自天琴星系,精神力9723,模拟对战排名第一……”
金发少年脸蛋通红,磕磕绊绊地介绍自己。当面前的小靴子踏踏走过去后,他一下垮了肩膀,哼哼唧唧着开始抹眼泪。
“轱辘辘……”
学步车的声音隐约可闻。小尼禄偶然一抬头,看见白发少年正对着湖面沉思。
他缓慢往前走了半步,靴尖已经触碰到湖水边缘。
学步车一阵轱辘乱转。
最后,轻轻地撞上少年脚跟。
“咚。”
……
他跌向炽热的白光中。
胸腔和腹部都汩汩地喷出血来,滚烫浓烈,最终染出一整片波澜壮阔的玫瑰星云。
而他持续跌落。
最后跌进雪白的床单。
“……发现生命体征!!发现生命体征!!众神啊!!众神在庇佑我们的陛下……”
“……哭什么!不准哭!!急救还没有结束!!给我把维生装置拿稳!!”
心脏脉冲让尼禄的残躯往上弹起,然后又一次跌回床单深处。
他口中剧烈喷出血沫,将喉咙里的输氧管都咳了出去。
“我来。”
维生装置被从医官发抖的手里接走。
输氧管被重新接入气管,一只手掌轻轻按住尼禄的胸膛。
尼禄的眼睛仍处于被爆炸灼伤的状态,所以他什么也看不见。
只是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拜托,尼禄。”
又一波脉冲,贯进他趋于静止的心脏。
……
纵观神皇的一生,那些繁星般的奇迹,固然由他亲手铸就;但仍存在后世数百代也感到匪夷所思的神迹。
从零到一发掘Omega的精神力属性,奠定人类最强大的向导舰队的建立,已经被人们称为是普罗米修斯向神皇递出了火种;
而在利维坦巨舰的核心炉爆炸中生还,一个有机生物如何面对黑洞坍缩般巨大的能量不被撕裂,帝国各大历史研究所兢兢业业研究了几百年,依然没能得出结论。
爆炸的冲击波,掀翻了数百艘强制撤出战区的星舰。
猩红一边漏着能量液,一边在气浪中翻转着,最后用爪扣住了一艘星舰的甲板,这才稳住身形。
它检查了一下背后的驾驶舱门,确认它刚刚接进来的白狼骑,没有被故障弹射出去。
毁天灭地的爆炸过后,空间开始急剧坍缩。
在核心炉原有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快速坍缩的大质量中子星。
等到它坍缩殆尽,这片宙域将被一个小型黑洞彻底占据。
所有人都在沉默。
每个舱室都是寂静的。
数以亿计的量子通讯频道,没有一丝声响。
阿撒迦从救生舱里爬起,红着眼疯狂撬开舱门,拖着仍在生长的断腿,挨个机甲库踉跄过去,想找还没被圣洛斐斯报废的机甲。
白狼骑在短暂昏厥过后,难得恢复一丝清醒,他不顾胸口仍在喷血的血洞,两手摸索着面前的操纵杆,咬牙往前推:“殿下……小殿下……”
系统:“唉,你们别搞。那不是人类能涉足的地方。”
包括白狼骑和阿撒迦在内,好几支正要爬进救援艇的队伍,都愣了一下。
军人们对这个人工智能了解不多,都以为是在帝国面对第一波深渊生物时,科学局自主研发以操控机械部队的。
但随后,系统锁好了猩红的操作面板,放出舱内治疗射线,就开着一艘无人勘探艇,顶着强辐射进去了。
它没有抱很大的期望,也并不是想去找尼禄的遗体——像这种量级的核心爆炸,人连一根毛发都不可能剩下。
但它仍然晃晃悠悠开进了爆炸中心区。
主要系统觉得,它应该能收集到一些粒子,可以证明尼禄在这个宇宙存在过。
它会把粒子带回帝国去,之后不管帝国人是想搓个微雕手办、还是搞显微画像,反正都随他们去。
至少这样一来,尼禄就能有一部分留在帝国了。
而不是永远飘荡在没有名字的陌生宙域里。
然而勘探舰进入核心爆炸区时,它看见了很古怪的东西。
在那枚不断爆发出强辐射的中子星旁边,悬浮着一枚如同茧一样的黑色物体。
它看上去像由无数触肢包缠而成,触肢外层则长满了非常厚的鳞甲。
系统懵了:“我c……宝嘞个豆。”
它打开牵引光线,很小心地把那枚“茧”拉进勘探舰。
无数小机器人手里举着枪戒备,两个机械土木老哥则拿着暗物质凿子,趴在茧上“哆哆哆”地凿。
一开始它们根本凿不开,但在一个突如其来的时刻,那个茧却“哗”地一下,散成满舱细沙。
细沙里,只有一个遍体鳞伤,几乎没有呼吸的人。
银发全部浸在血泊里,佩戴在袖口的蔷薇袖扣,轱辘辘地从血肉中掉出来。
系统紧急掉头,把勘探舰开成火箭:“……宝嘞个豆!”
那细沙似乎是一种看不见的物质,但在机械的扫描光线下,会呈现出一种淡淡的莹白光芒,看起来很纯粹,很圣洁。
它们的质量似乎很轻,舱内的换气扇只是嗡嗡一转,沙子就像风一样飘散,然后慢慢地消失了。
此后,系统跟帝国舰队反复扫描过这艘勘探舰,也扫描过整片战争区域。
他们再也没有发现这种物质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