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的感觉不好受,杨重镜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
他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忍受着大脑传来的抽痛,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拖着步子走进卫生间。
浴头的水喷洒而下,杨重镜闭上眼睛,在温热的水珠触碰到肌肤的瞬间发出一声喟叹。疲惫的肌肉终于放松,紧绷了一夜的神经也于这一刻懈怠下来。
没人看得到,杨重镜的背上有很深的几道疤。
周围的皮肤凹陷进去,皱皱巴巴,难看又恶心。疤痕从脊柱处向下蔓延,最后藏进白色的浴巾里。
那是用鞭子抽出来的伤。
疤痕早就愈合,按理来说,是不会痛的。杨重镜眼睫微阖,水珠便顺着睫毛走势向下滴落,砸在洗手台上的小水坑,向外溢开出些许涟漪。
杨重镜向来能忍,只是此刻,却无端觉得痛。
细细密密的,让他难以喘上气。
窒息的时刻里,只是闭上眼睛,杨重镜就能回想起在戒同所里漫无天日的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染上模糊的血色,然后打上有关季楠的烙印。
痛意可以忍受,却无法控制,从见到季楠的那一秒开始,就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杨重镜伤疤的存在。
如果不是季楠的话,杨重镜大概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和传统认知上的一样。他或许会继承父亲的公司,或许会去继续画画,做自己喜欢的事。
而不该像现在这样,躲在一个偏僻边远的小镇,重复做着枯燥乏味的工作。
二十出头的年纪,身上就已经失去属于年轻人的鲜活,一片沉沉死气,让人光是看着,就没有接近的勇气。
天知道杨重镜有多恨季楠,痛到极点的那几秒,他甚至产生了将季楠撕碎的冲动。
他觉得好笑又荒谬,也不知道季楠是怎么做到这么理直气壮。人间蒸发了三年,见面的时候,还能堂而皇之地说出“我找了你很久”这种话。
好像他才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杨重镜晃了晃沉重的脑袋,逼迫自己不再去想。他花了三年的时间让自己忘掉季楠,不是为了现在来怀念过去。
过去就是过去,杨重镜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和季楠的一切都是错误,三年前的他用一身的伤痕和惨痛的收尾得出这个结论,所以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只是杨重镜这么想,季楠却不。
他不知道从哪得知杨重镜的住址,蹲守在门口,低着脑袋发呆,没有玩手机,很单纯的等待,像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狗。
杨重镜一推开门就是这个场面,说不震惊是假的。
他花了两秒调整自己的表情,无视掉季楠仰着脑袋投过来的视线,自顾自地往前走。
“哥,”季楠站起来,大概是蹲了太久的缘故,大腿根有些发麻,眼前也一阵眩晕。他用力眨了眨眼,忍过那一阵难受,朝杨重镜露出个笑来,声音低哑,说:“你吃早饭了吗?”
杨重镜没说话,用耳机堵上自己的耳朵。他眉眼淡漠,把视若无睹这几个字贯彻到底,不分给对方哪怕一个眼神。
季楠也不沮丧,像是早就料到了杨重镜的反应。他看出来杨重镜的抗拒,于是住嘴,沉默着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吭的,看上去有种莫名的乖巧。
分明就是头披着羊皮的狼。
杨重镜用力拍了下方向盘,喇叭也感觉到主人的愤怒,鸣笛声回荡在地下车库里,余音格外刺耳。
他胸口起伏两下,隔着车窗和季楠对视,后槽牙咬的发出一声响,到底是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季楠,你有意思吗?”他扔上车门,积压一早上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愤怒冲破伪装出来的冷淡外表,化作言语的利刃:“有病就去治,别来我面前发疯。”
“别他妈在我旁边晃悠,再有下次,我不会踩刹车。”
他说的是刚刚季楠用身子拦住他车的行为。
“但你踩了。”
季楠这次接话很快,一直低垂着的头也抬起来,唇角上扬着,像是找到了杨重镜还在乎自己的铁证。
他一步一步走向杨重镜,微微弯下腰,漂亮的眼眸亮晶晶的,跳动着简单的喜悦:“你舍不得我死,哥哥。”
这个距离太近了,杨重镜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季楠说话时产生的鼻息。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别过头轻嗤一声,说:“我又不是你,当然不会动不动就让人去死。”
“疯子就是疯子,”杨重镜唇角勾着,眼神却冷的不像话,一字一句都直往季楠心口戳:“知道自己不正常,就不要来祸害我。”
某种程度上来说,杨重镜甚至比季楠自己还要了解他。
就是因为足够了解,所以伤害起来才是真的疼。
如杨重镜所愿,季楠的脸色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变得煞白,嘴唇也细微地抖着,半晌才说:“我没有。”
他喉结动了动,攥住杨重镜的手也更加紧,神智逐渐回笼似的,重复道:“你说过的,我不是疯子。”
“哈。”杨重镜短促地笑了一声,拂下季楠的手,说:“别搞笑了,季楠。”
他用重获自由的那只手,拍了拍季楠精致好看的脸,轻声说:“滚吧,在我说话更难听之前。”
世界重归寂静,杨重镜闭上眼睛,靠着驾驶座椅背,按了按太阳穴,好一会儿才长舒一口气,重新启动了车子。
年少时的季楠,是很爱笑的。杨重镜还没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见他的每一面,几乎都是笑着,眉目漂亮得不像话,宛如一株盛开的玫瑰花。
正是因为这样,看到他白着脸,默不作声地流泪,才更加心揪着疼。
“哥哥,我做错了,是不是?”
季楠蜷缩在角落里,脸从双膝中抬起来,眼神是涣散的:“我是疯子吗?因为我不正常,所以她才要丢下我,是不是。”
他看上去茫然失神,急需一个人去将他拼凑完整。
“不是的。”杨重镜伸手抱住他,力道很大,几乎要将人嵌入自己的身体。他半点不带犹豫地否认,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和季楠说:“你不是疯子。”
“她才是,”杨重镜说:“你什么错都没有,楠楠。”
“那她为什么……”
杨重镜像是预料到季楠的问题,于是吻去季楠眼角的湿润,打断了他的话,同他许诺:“她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不会丢下你,永远都不会。”
杨重镜不知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身上带着路灯落下来的光,一半隐于黑暗,一半生在光明。
对于季楠来说,就像救他出深渊的神使。
这个场景刻在他的脑子里,伴随他熬过感到痛苦的每个瞬间。季楠目送着杨重镜开着车离去,直到车的影子都不再看得见。
他愣怔在原地,好半天没有任何动作。一直到胸口闷到近乎窒息,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眼堵得不像话,甚至于忘了呼吸。
季楠蹲下身,双手掐着脖子,一张白皙的脸咳得通红,狼狈又难看。
“明明说……”他嗓音哑到失声,连自己都听不见:“永远不会丢下我的。”
他眼眶红的吓人,却没有眼泪。
像是感到痛苦,但这种痛苦于他而言,又早已习惯,所以麻木,也不会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