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出口的那个时刻,杨重镜心脏不受控地提到嗓子眼。
跳动的频率也跟着加快。数不清有多久,杨重镜没有这样紧张过。他恍若回到第一次和对方表白的时候,面上波澜不惊,实际上只有自己知道,紧张的连身子都难以站得稳。
他目视前方,看上去平静异常,仿佛对季楠的答案胸有成竹,只是话题进行到这里,所以才顺势随口一问。
没有得到回答的那几秒里,杨重镜脑子里冒出很多不好的念头。
这个问题需要思考那么久吗?他不受控地抿进唇,嘴上不说,神色却暴露了主人隐忍的躁动。
多么简单的答案,现成地摆在季楠面前,有哪里值得他这样犹豫?
犹豫的时候,心里是在想,到底要不要说实话吗?难道实话是不爱,所以才会思想斗争,迟迟给不出一个回答?
几秒钟的时间,煎熬的硬是像过去了几个世纪。
就在杨重镜受不住思想的冲击,即将忍不住要再次出声时,季楠就先一步抬起头,用近乎坚定的目光,轻声说:“……是骗你的,哥哥。”
车猛地停住了。
杨重镜面不改色地踩下刹车,将车停在路边。猝不及防的,连季楠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张开的唇微微停住,下意识地看了眼车外。愣怔只有短短一刹,季楠重新回过神,一对眸子直直望向杨重镜,没有被这个动作打断自己的思路。
他喉头用力地滚动几下,接着说:“我知道这很奇怪,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也会觉得很奇怪,没有办法相信——可我这一次,没有在骗你。”
“我总是在说谎,这个习惯不好,但我有在努力去改。哥哥,我也不想……”季楠说着,双唇微微颤抖,眼睑快速眨动几下,垂下的刘海遮住了神情,让人看不真切。他嗓音有点干涩,顿了顿,又说:“我不是骗子。”
杨重镜没说话,他狠狠摁了下指关节,发出骨头错位时清脆的响。轻微的痛意刺激着神经,他靠着这点疼痛,勉强压下了翻腾而起的,说不出来的惊涛骇浪。
说不上什么心情,杨重镜想。
“楠楠,”他伸出手,眼底一片清明,拇指微微收紧,捏住了对方瘦削的下颌,迫使季楠抬起头来:“我让你觉得委屈了。”
甚至不是一个问句,语气肯定,是笃定的陈述。
兜兜转转的,杨重镜还是一如既往,见不得季楠露出这样的神情。理智轻而易举地分崩离析,他有点无奈地轻叹一声,单手解开束缚他靠近季楠的安全带,身子凑过去,软下神色来,说:“眼睛又这么红。”
季楠这回反应快了,他干脆地摇头否认,想要说自己没有像杨重镜说的那样觉得委屈,只是话没有出口,就被杨重镜很快堵了回来。
“我知道你不容易哭,只是眼睛会红。”
杨重镜指腹抚过季楠敏感的眼尾,掀起很轻的一阵战栗。他其实这会儿脑子也乱,理智叫嚣着不该因此而乱了自己的节奏,身体却诚实地靠近季楠。
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单纯地不想面前这个人难过。
“可是一般人开心的时候,也不会眼睛红吧。”杨重镜淡淡地,收回手,眼神很轻地流出无奈,似乎不知道拿季楠怎么办才好:“因为我之前说你是骗子,所以你伤心了,是吗?”
季楠想要插嘴,替自己辩驳,一句话没说上半个音节就再次被打断。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杨重镜竖起食指,手动让面前的人闭上嘴,笑了一下,有点刻意地模仿季楠说话:“你要说,你确实骗了我,所以我说的没有错。还是要说,不管我说什么,都是可以的?”
他沾着浅薄笑意的眸色淡淡冷下去,收敛起唇边上扬的弧度,舌尖舔了下犬齿尖,说:“楠楠,很多话,我说的都很过分。我向你道歉。”
“你的确做错了事,但一码归一码,我不应该用你的痛处来说那些和伤害你的话,对不起。”杨重镜低下头,双唇微微张开,嚅嗫了少时,继续道:“是我没有想到,你会把我的气话当真,记这么久。”
都说越是相爱的人,说起狠话时会越难听。刺痛的每一个字都朝着最隐私的脆弱,让人难以招架。
杨重镜其实并不好受,哪怕在最恨对方的时候。
但好像只有说出那些刺痛的话,才能够证明自己的不在乎,这种行为很幼稚,可他忍不住。
他需要痛感来无时无刻地提醒自己,他们早已不再是爱人。
如果真的能够从此形同陌路,说了便也说了,杨重镜没有那么多闲心去管一个陌生人的心情。可现在,他曾经恶语相向的,是他终于决定认定的未来。
季楠不会怪他,杨重镜知道。他只会记在心里,然后听话地去改。
改正坏习惯是客观意义上来说的好事,但杨重镜就像一个溺爱孩子的家长,即便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也依旧要没有底线地偏向对方,甚至要苛责起制定规则的自己。
“……你老是这样,”季楠鸦黑的长睫抖了抖,最后撩起来,浅色的眸色在窗外太阳光线的照射下变得通透。
他看不出什么表情,一闪而过的阴霾,说:“你什么都要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杨重镜,”季楠咬了下唇,直到凹陷处泛出长期缺血的白,他尝到口腔里很淡的一股血腥味,才硬声说:“你说你要管我,就不要这样。”
“明明是我做错事,你说过做错了就要改。你要我听你的话,不要再欺骗,要相信你。这些我都可以慢慢做到。”
季楠一字一字咬着牙往外蹦,他像是没有办法忍受,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扯下杨重镜的衬衫领口,逼迫对方看向自己。
“可你不要再让我觉得,不管我做什么你都可以接受了,杨重镜。”他红着眼眶,情绪有些激动地,以一种祈求的姿态,咬牙切齿道:“我很害怕,哥哥。我不想再要因为我做错事,我们两个分开。”
这是第一次,季楠连着说了这么多个“不要”。
他眼底的慌张不似作假,戳进杨重镜心底最深处,直白地诉说着在乎。这样的眼神让他刚才的坚持瞬间瓦解,犹如阳光下的泡沫,轻易地破碎。
杨重镜低下头,软下紧绷的身子,略微低头,任由季楠攥着自己的衣领。
被这样攥着的感受并不好受,但在这阵不缓不急的窒息中,杨重镜却久违地感到兴奋和震耳欲聋的心动。
他笑了一下,用憋得沙哑到不太好听的声音说“好。”
是他想错了,杨重镜太自以为是。
他沉溺在季楠眸底溢出的慌张里,清晰地在对方指尖抖动的频率里,看见了浓郁到难以划开的心疼。
是的,那是心疼。
无力的,愤怒的,裹挟着愧疚的心疼。
杨重镜从来没有见过季楠露出过这一面,像是被情绪逼迫到了极点,所以终于爆发,是失控的,说的话也没有什么条理。
可他迷恋,贪婪地喜欢季楠的失控。
一个人要怎样的爱,才会因为心疼他的爱意落空,而替他感到不值得。是声声泣下,害怕和恐惧,痛苦和难堪。是难以克制的负面情绪疯长,撕裂的,替代去他一向完美的伪装。
杨重镜讨厌季楠的风轻云淡,也不甘于那些用来示弱的退让和低头。
他习惯了付出爱意,所以只要确定自己的爱,就愿意无条件地选择包容。和季楠说的一样,他很多时候没有底线,甚至一退再退,连自欺欺人这种事,都做了不知道多少次。
他一直都相信季楠说的爱,却是第一次觉得,季楠大抵要比自己所以为的,更加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