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铁面冷硬没有感情的青年, 此刻露出孩子般的茫然神情。
他似乎还没有从某种不切实际的幻境里回到现实中,眼周泛起的红痕透过小麦色皮肤,明显地凸显出来。
他的嗓音还是很冷, 有些硬。
这可能是他天然音色带来的, 但那丝竭力遮掩的颤抖, 却出自他内心波澜不止的情绪:
“我找到了他的同心镯。”
青年已经脏污得看不出原色的手,紧紧捏着那只被擦得亮晶晶的镯子。
盘瓠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
电话那头的池子鹤看不到对方的神情,电波也无法把细微的颤抖传递过去,他听到明仪阳的声音,立刻骂起来:
“找屁同心镯啊!同心镯肯定在他身边啊, 不然我们怎么进同一趟列车啊!你现在赶紧跟盘瓠收拾一下他的尸体来佘家村!不说了, 我要帮凌霜布阵,你们赶紧的!”
他那头啪地挂了电话。
明仪阳还是跪在浴缸旁边, 魂游似的, 完全不知道他有没有把池子鹤的话听进去。
盘瓠叹气, 很平静地捡起门后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肢体碎块, 说:
“明先生去洗个澡吧, 先生这边我来收拾就好…估计还得花几个小时。”
同心镯“当”地掉在地上, 青年像是被突然惊醒一样, 低头收敛了失态, 随后捡起镯子戴在自己手腕上。
他说:
“我帮你。”
他伸手去捡那些碎块, 却被盘瓠拦住。
这时候的盘瓠完全看不出之前凶悍的样子,他很是无奈地说:
“明先生,您手上这些伤最好还是处理一下,先生的血肉到底是有细菌滋生的风险, 您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先生又要说我待客不周了。”
“我可不想先生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被他责备。”
明仪阳顿了一下, 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还能救?”
随即,他好像想通了什么,自问自答起来:
“对……他是无间主,没那么容易死的……”
盘瓠眼中闪过讶异,他没想到,短短几个小时不见,明仪阳居然已经搞清楚了主人的身份来历……不过思及晚上发生的这些风波,此刻他倒没有觉得太过震惊。
毕竟池子鹤那种放开的态度,也侧面说明了一些问题。
明仪阳的此刻状态看似冷静,又有些不自知的癫狂,盘瓠想了想,避重就轻地劝慰起来:
“当然能救,具体的情况,等到了佘家村,我们再聊
喃颩
不迟,您先去洗澡吧。”
明仪阳摩挲着手腕上的同心镯,带着血垢的手臂有种黏腻的厚重感。
被割伤的豁口只剩一阵一阵的刺痛,包括被犬齿撕咬过的地方,虽然滴答淌血,却麻木得让人感到浑身发寒。
他沉默片刻,点点头,出了浴室门,往之前言祈灵给他安排过的客房走去。
他前脚进去,盘瓠后脚就贴心地准备了毛巾和他自己的衣服——明仪阳的那身衣服早就被浴缸蹭得不成样子,只是因为衣服是黑色,所以看不出来。
除此之外,他还端出巨大的医药箱,放在了门口,并为自己方才的失礼道了歉。
明仪阳没回答。
盘瓠重新回到楼上,细心地把角角落落的碎块找出来,与此同时,他给浴缸的漏口装了纱布,这才开始放水。
随着水位的下降,浴缸里的人也显露出来。
只是那人已经很难称之为“人”了。
说是套着衣服的肉丁堆,倒是不错。
肉丁堆被水流缓慢带走,形成一个斜坡的弧度。
它们全是一厘米见方的小块物体,无论是皮、肉、筋,还是极其坚硬的骨头,全都毫无拖泥带水痕迹地被均分成了这个样子。
这处理方法就像料理刚做好的嫩豆腐。
用方格铁丝网正面按压下去,再从侧面切几道,好端端的整块豆腐,就成了形状优美的碎块。
只是这种描述安在尸体上,就很难称得上好看。
寻常人见了不呕吐出来,已称得上心理素质过硬。
盘瓠没有直接用手抓这些碎块,想也知道,这么一抓,肉粒全得成肉泥。
他先是用大剪刀把衣服从中心剪开,然后把它们敞在两边。
再用早就准备好的水泥铲刀,一铲一放,码好的肉粒整整齐齐进了垫着毛巾的黑色防水手提袋里,不曾伤到半点。
他是如此娴熟地做着面前的一切,毫无怨言,平常得仿佛在执行一项极为正常的工作。
他甚至细细数了这些肉粒,约莫有六千多片。
把浴缸里的肉粒全都放入手提袋中,他拉上拉链,细细洗手,然后进房间准备言祈灵的日常衣物,整理出小皮箱装好,而且没忘记捎上对方常用的发胶和定型喷雾。
再出来时,他看到已经整顿好自己的青年站在二楼走廊里,问:
“能走了吗?”
这时外面已经大亮,车水马龙的嘈杂也慢慢起来。
盘瓠有些讶异:
“明先生的朋友这么快就要来了吗?”
明仪阳还维持着冷静的状态: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用我的车,我来送。”
盘瓠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好吧,先生的身体都整理进了黑色防水袋里,明先生可以先提进车中。务必小心不要碰碎了,不然到时候会很麻烦。”
“我还要替先生整理牙膏和香皂,就麻烦您了。”
明仪阳进到已经处理干净的浴室,看着端端正正摆在洗手台上的两个黑色防水袋,内心有种微妙的古怪。
这么大一个人,居然就这样简单地被收拾进了袋子里。
袋子很沉,明仪阳先把袋子放进了后备箱,想想后备箱的闷热环境,他又把袋子放进了后座,然后打开了车内空调,坐进驾驶室,等盘瓠收拾东西出来。
直到这时,明仪阳才有空想一些因为焦急而没时间去考虑的事情。
他不知道当时画像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言祈灵出来以后好端端的,突然就开始疯狂流血,甚至在现实生活中成了这个样子。
他想抽烟,一摸口袋想起烟和打火机都在羽绒服的内袋里,他翻了下储物盒,果然找到了烟和打火机。
可他看了良久,又把储物盒关了回去。
他靠在驾驶室上,想到后面那两袋子里装的是属于言祈灵的肉块,内心就难以平静。
至于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他想自己在这个人心中是特别的,那么前提是,这个人得好好的活着。
至少不能是两袋碎肉的状态。
他还是受不了内心的沉郁。
打开储物盒抓起烟和打火机,他下车去花园外抽起来。
丝丝缕缕的尼古丁短暂地镇定了他的情绪。
路上已经可以看见晨跑的人,甚至还有人友善又好奇地朝他打招呼。
他态度正常地偶尔冲对方点个头。
俊美青年站在常春藤密布的墙头边低头抽烟。
熹微光线映射在上帝精致雕刻过的混血面庞上,深邃的黑瞳垂在睫毛的阴影下,随性自然得像幅风景画。
没人会想到,离他几步之遥的那辆黑色迈莎锐里,正摆着两袋腥味未除的肉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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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瓠没让明仪阳开车,他说:
“您刚从无间世界里出来。这样算疲劳驾驶,还是我来开吧。”
明仪阳没有逞强,换到了副驾驶。
这时他满身烟味,盘瓠降下车窗,让车外的风带走车内的腥味和烟味,等狗鼻子觉得气味不那么明显以后,才缓慢地将车窗打上。
盘瓠开车很稳。
作为管家,他确实物超所值。不仅嘴巴严,能打,细心,还会开车。
只可惜不是什么人都能请得起他。
副驾驶上的明仪阳没有丝毫睡意,他望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景物,脑子里依然在回放言祈灵不断涌血的那幕。
言祈灵在画框后对上了那位天级无间主,而且赢了。
不然那之后他们不会走得那么轻松,言祈灵也不会完成吞噬酒店世界的目标。
只是这所谓的赢,是险胜。
言祈灵应该也付出了相当惨痛的代价,但是他用某种方法克制了下来,暂时维持出正常的表象,直到最后关头才彻底暴露。
除此之外,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当时有所疑虑,但后来没有深想的点。
既然言祈灵知道接下来自己可能要进入死门。
他为什么,带上了那个盲眼的帕特兰?
纷纷扰扰的思绪在脑子里来回旋转。
明仪阳不信言祈灵只是牺牲了一具在阳间的肉身,肯定还有其它不为人知的代价。
只是这个人向来嘴巴极严。
他不想说的秘密,就算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抠开,都挖不到任何信息。
明仪阳有复盘每个世界的习惯,他没有送死的爱好,更讨厌被无间主玩弄于鼓掌的感觉,他不断地推演,就是为了反向筹算无间主,摆脱那些危险的控制。
但上个世界,尤其是进入言祈灵的“死门”以后。
他深刻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如果不是突破了封印,他连看到事情真相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对抗。
眼瞳不知不觉间已经爬满阴霾,青年斜靠着绵软的靠背,轻轻闭眼。
晦暗蓝光中,他于无意间,陷入短暂的浅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