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像的整体呈现并不完整。
从林永健的视角, 只能看到两只凸出且过于庞大的,五爪漆金的巨爪。
这爪犹如雄鹰,每一片雕刻而出的纹路, 都带着黄金的色泽。
而巨爪之后, 是游鱼般弯曲折叠的细长身躯。
这躯体上覆盖着细密的朱砂鳞片, 带着血丝的半透明质感,根部最深,之后变浅变白。
这或许就是传说中供奉的龙鱼。
他缓慢地走近了,便注意到这龙鱼巨爪之下还压着密密麻麻的木雕小人。
男女老少皆在其中,他们无不是以扭曲极端的姿态表达对于龙鱼的渴求和崇拜, 有些甚至掏心以示, 表达对独占龙鱼的欲望。
林永健有段时间帮忙做过道具组的工作,鳞片也就罢了, 批量制造出来成本很低, 麻烦的是把鳞片一点点插上去。
但这龙鱼的鳞片看上去是手雕的, 本来要雕刻鳞片已经极费功夫, 更不用说这鳞片居然呈现出渐变的颜色, 还细节地绘上了不同的血丝……实在是难以想象此物所耗费的人力物力。
而那些下面的小人则更让他头皮发麻。
不仅仅是雕刻的精细度, 更是这些小人似乎有一刻集体回头来看他。
那种仿佛被上千人注视的感觉, 虽然对他而言并不陌生, 可这种不含感情犹如摄像头般的窥探, 还是让他有些起鸡皮疙瘩。
他拿着三根金线香,迟疑地望着面前的神像。
这神像毫无疑问雕刻的是龙鱼构成的某种生物,可是它太长,长得完全超出了神龛能展示的部分, 所以只能看到祂巨大驱干的一部分。
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在这种怪异的环境中呆得太长。
他鼓起全身肌肉, 进入警戒状态,快步上前,将三根线香放在蜡烛上,香很快燃灼起来。
跳跃的火苗照亮线香内的金箔,他想起言祈灵对廖新雅的告诫,试着用手扇灭线香的火苗,可那火苗总是看上去熄灭,等他不再扇风之后便“噌”地一下钻出来。
隐隐有种被针对的压力在周身体现。
他用力扇动着线香的火苗,但仍然没有奇迹出现。
迟疑之中,他决定把燃着火的线香插入供桌上的香炉里。
当他把线香放入的瞬间,那原本热烈燃烧的火苗顷刻熄灭,
飘摇的烟雾弥散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之中。
连带那金碧辉煌与有温度的庄严。
全部被黑暗吞噬。
鼻尖能嗅到浓烈的血腥气,伴随着千万人在四周吟诵的魔音灌入耳蜗。
带着血的昏暗光线乍然落在他面前那只巨大的龙鱼驱干上。
原本遮蔽龙鱼首尾两端的帷幕从两边自动拉开,他得以窥见了这龙鱼的全貌——
这根本不是什么龙鱼!
被帷幕遮挡的地方空空如也,没有什么“头”,也没有什么“尾”。
白家龙鱼堂供奉的这樽所谓的龙鱼慈玉神,它的神像本质上就只是一截剁碎的肉块而已!
原本高阔的顶,顿时垂悬下来无数触须般的东西,那东西撩在他脸上,林永健很快意识到,这是无数倒吊者的头发!
这些倒吊者纠集在一起,阶梯状垂落下来,彻底阻止了他回到门口的可能。
林永健遏制住自己满身的颤抖,缓慢地往上看。
黑洞洞的倒吊人之中,他竟然看到了麦泽雨痛苦的面庞!
麦泽雨头顶垂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发,整个人被挤在密密麻麻的躯体之中,血肉骨骼都仿佛跟这些怪物凝结在一处了。
脾胃剧烈地抽搐起来,林永健恶心得几乎要马上呕吐,但还没等他真的呕吐,头顶的这个倒吊人阵就小幅度地更改了方向,随即他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
“林老师,我真的好喜欢你……我是泳圈啊,我永远都支持你……”
他愕然抬头,就看到头发深深垂下来的,越芃芃。
少女苍白的面庞上全是水渍,那不断冒出的水珠淌入那与周围人牵连的乱发之中,一点点地滴在他的脸上,带着死人腐烂后的腥臭味。
林永健大叫一声,连忙后退。
这时候他也没法管什么尊敬,下意识就要去拿供台上的火烛把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给烧了!
然而他的手还没触及到烛台,无数潮湿的黑发就将他整个人齐齐缠住!
带着尸臭气的发乍然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随着女人头颅的下降,他惊恐地看着“越芃芃”对他说:
“林老师的身体……四肢……都好想收藏……”
那些发如马背上绞紧的缰绳,牵住林永健的四肢,开始把它们往不同的方向拽去。
林永健很快意识到,这个人头阵要对他进行车裂!!!
他奋力挣扎,却没有办法。
“越芃芃”癫狂地大笑起来:
“林老师别怕,林老师,我们很快就可以融为一体了,你的头,也会像我一样……啊啊啊!”
红光闪现,勒紧的黑发顷刻间被空气中掠过的什么齐齐斩断!
死里逃生的林永健不顾自己跌得浑身剧痛的身体,爬起来就要往前跑——
可他的后背突然贴上一具极为冰冷的躯壳。
这温度让他悚然,不仅如此,这人的手臂柔软得像面条般,快速缠上他的脖颈,紧紧辖制住了他!
林永健第一反应就是挥舞拳头先下手为强,可他乍然听到对方熟悉的带笑嗓音:
“这么着急做什么,忘了这里是无间世界了?”
林永健浑身一僵,就看到原本满脸诡异微笑的越芃芃尖叫起来:
“啊啊啊!给我放开林老师!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聚拢的黑发如弹簧般快速弹射而来!
不等他有所反应,原本从背后环着他脖颈的胳膊松开,顺势往前伸出——
言祈灵惨白却骨节分明的手背出现在林永健眼前,修长漂亮的五指张开时,那修剪得齐整的指甲内冒出魔术般的红丝线。
红丝线毫无攻击力地穿插过聚拢的黑发,然而就在交锋的瞬间,来势汹汹的黑发顷刻间四分五裂,垂直地掉落在地,散成一片。
越芃芃所在的人头矩阵显然被红丝线激怒了,它们不管不顾地向他们的方向疯狂袭来!
林永健感觉自己被人翻了个身,原本直面攻击的他,现在只需要背过身去,听着后面厮杀的咆哮。
他心中觉得对不住,连忙回头想要帮忙。
就看到那个穿着深色唐装的男人手中不知何时已拽出无数红色丝线,彻底将那看似恐怖恶心的人头发阵层层穿插。
随后他轻描淡写地一拽,人头发阵彻底被分割开来!
爆裂的人头花洒般喷出血雨,男人却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拿出一柄白纸伞举在头顶。
言祈灵半转过脸来看他,仅露出一只右眼。
蓝色眼珠在灯光的照耀中呈现出粘稠平静的湖蓝色,美不胜收。
林永健坐在被鲜血构成的世界中,仰头望着那个在血雨中撑伞的人,喃喃自语:
“言老师……”
言祈灵并没有过多理会他,望向他的目光只停留了那么几秒,就重新背对着他,再次拽动手里的丝线。
看似柔软漂浮的红线在需要的那刻骤然紧绷,切割时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就将最后一道贴在乌木门上的人头发阵彻底撕碎,消除了面前的全部阻碍。
言祈灵收回红线,推门而出,行动间流动的下摆似云似水,很快消失在龙鱼堂中。
林永健见他离开,连忙扶着桌案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跨过满地狼藉,推门而出。
但外面除却满山白雾之外,根本看不到任何熟悉的身影。
满院空寂之中,唯有西乙沉着脸在雾气中伫立。
他那阴森的三角眼睨过来,没什么感情地说:
“滚吧。”
怔然的林永健摸向怀里那张刁青畅给的黄符,它早已被烧得一干二净,连渣子都不剩。
山间骤冷的风吹过他浸透遍身的汗珠,还有方才被尸水打湿的衣服。
……刚才那个人,是言祈灵吗?可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龙鱼堂里?而且那些红丝……还有那件衣服…他什么时候换的衣服?
林永健回想起之前自己信誓旦旦说要保护言祈灵的话,此刻不免感到有些无地自容的赧然。
但方才发生的事情又让他的内心升起一种虚无缥缈的希望。
忽然,他瞥见一抹单薄的红在前方游动。
几步走近,那流水般握不住的丝就往门扉之外蔓延,直到隐入更深的雾霭之中。
他想起对方回睨时,那清冷又淡漠的眼神,确实是他所熟悉的,
无欲无求,至纯至洁。
犹如天神落入凡尘,以轻描淡写的姿态化解一切苦厄。
片刻迟疑过后,林永健坚定了眼神,随着那红线进入无穷无尽的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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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有湖蓝色双瞳的男人扫去肩上不慎沾染上的水珠,随手让那浮动的红色游丝把那个愚蠢的人类引走。
他钻入最近的房间,摸黑找到了一面等身黄铜镜。
直到这时,他才勉强点亮半盏油灯,对着镜子欣赏了会儿自己的绝美容颜,随即便将手探入镜子里。
镜面像水一样接纳了他的进入,他整个人彻底没入其中,只余昏黄的一豆油灯在黑暗的侵袭下彻底熄灭。
没人在乎他镜子里脚尖朝后的脚。
他自己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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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仪阳是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人。
提着白灯的小厮来找他时,他早就已经倚靠在门口等着了。
他毫不避讳地张开那双仿佛带着钻石碎光的紫瞳,冷淡地俯视着面前于他而言过于矮小的小厮。
他并不意外地看到一具竹骨架。
这个套着白纸皮的小玩意儿在自己面前恭敬行礼,随后起身发出那句:
“请出来一位,随我去鱼龙堂除煞。”
脆生生的童音发自挂在脖颈位置的蝈蝈笼子。
不过这小玩意儿显然并不怎么聪明。
它无所顾忌地与面前这个银发青年对视,随即便好像被他视线灼烧般自焚起来!
凄惨的喊叫声中,蝈蝈笼子和着纸做的身躯悉数烧尽,在“光”的吞噬中化作一捧烟灰,在山风中消耗殆尽。
只剩个掉在地上的白纸灯笼坚强地继续燃烧着。
明仪阳捡起白纸灯笼,嗤笑:
“道具倒有够阴间的。”
他提起灯笼,瞳孔中放射的钻石光快速微弱下去,只余剔透紫瞳为他明确前路。
白纸灯笼照出一条由铜纸钱洒就的路。
没有被圈入光内的路,则呈现出正常的状态。
很典型的障眼法。
银发青年沉下眉眼,冷冷睨向光线之外的远方,提着灯笼步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