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子鹤没有去跑业务, 而是折返了新河浦路的那间屋子。
盘瓠像是知道他会回来,直接把门打开,让他进入客厅。
客厅里, 头发已经吹干的言祈灵在泡茶, 虽然穿的仍然是黑绸长衫, 但款式与之前的那件已然不同。
男人的精神看起来很好,全然没有封印了一整个无间世界的负担。
池子鹤面对这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沉默片刻,问:
“什么时候醒的。”
“你心里有数,不然你不会回来。”
言祈灵做了个“请”的手势, 没有跟这个人玩文字游戏的打算:
“我时间不多, 有件事情必须拜托你,而且, 只能由你来做。”
池子鹤在他对面坐下, 无视了对方递来的热茶, 直切主题:
“你说。”
“按照我的身材, 去打一副棺材, 为我出殡。”
道士猛地抬头, 耳边缀着的蓝流苏剧烈摇晃:
“为你出殡?”
“是的。你需要把这副棺材钉死, 选择一处气息洁净的风水之地, 把棺材埋进去。”
男人的语调很轻松, 仿佛谈论的不是把自己活埋,而是在聊待会儿要去吃什么。
池子鹤眨了眨眼,试图理解这突如其来的任务。
片刻后,他稍稍厘清思绪, 问:
“你要我帮你封棺……这没问题,但是为什么?难道阴间那边反悔了, 判官拒绝让你继续在阳间停留?”
“判官们倒是没有反悔。”
言祈灵的神色相当平静,他对于即将到来的宿命有种接近漠视的坦然:
“是我做的决定。”
他苍白的五指轻轻摁住自己的胸口处,垂下鸦羽般的眼睫:
“现在十九层莲花塔已经回到我的肉身。如果我顺其自然地“死”去,它会遗留在阳间,这样,封狱列车就有再出现的可能。”
“唯有把我和莲花塔一起封棺,所有的事情才得到最完整的终结。”
池子鹤目光复杂:
“……你舍得?”
言祈灵没有回答,他看向露台外随风摇摆的大片植物。
这些植物都是他回到阳间之后精心移植过来的,始终仔细照顾,即使最忙的时候也没有间断过对它们的看护。
舍得是一个很轻松的词。
但他此刻不想立刻给出答案。
道士也没有揪着这事不放,停顿几秒后说:
“封棺什么时候都可以,你完全可以再享受几年你喜欢的生活,等准备好了,我再把你封进去。”
“只怕那时候,我就走不了了。”
男人的视线转回来,已经不再遮掩的异瞳直视着面前的道士,语气坦诚:
“你知道云衢为何失忆吗?”
“云衢?”
池子鹤没反应过来:
“哪个衢?沟渠的渠?”
言祈灵:“……不愧是师兄弟。”
池子鹤:?
男人耐心解释:
“这是我给明仪阳取的小字。”
池子鹤一篓子话立刻卡住,言祈灵把事情的原委娓娓道来:
“他的失忆是因为我让‘弥生’在他身上起了作用,通过轮回让他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
“但弥生在阳间的效力有限。而且,因为它是无间主的东西,为邪气所包裹,所以会逐渐被清都紫薇阴阳瞳吞噬。”
“也就是说,明仪阳的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回归。”
说到这里,男人顿了顿,用一种不确定的征询语气问:
“你觉得,一旦他知道我要封棺,他会允许这件事发生吗?”
池子鹤用脚想都知道,明仪阳是绝对不可能允许的。
他当下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同时内心也涌上不知名的后怕感:
“明白了……我现在就去安排。”
言祈灵把茶往他面前推了推:
“最快多久?”
池子鹤稍微盘算了一下:
“按我的人脉,三天内搞定。”
“你赶紧享受生活吧,棺材和下土的地方订好了我会打电话给你,到时候我们就一趟全部弄完,省得你来回跑。”
这个男人丝毫没有要被结束好日子的担忧,反而微微露出点释然般的笑容:
“麻烦了。”
“不麻烦,你解决了封狱列车这么大个事情,全是功德。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
池子鹤放完这话,想起那个仍然对现状一无所知的青年。
他实在不知道,明仪阳发现这一切真相的时候,自己该怎么跟对方交待。
他与面前这双灵动的红蓝鸳鸯瞳相视而对,嘴唇抖动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句话:
“你对……小明…是怎么想的?”
言祈灵缓慢地把茶杯递到嘴边,饮下还冒着热气的,滚烫的茶水。
始终没有回答。
道士在这借口般的沉默中明白了什么,他于是直接出门打电话,开始张罗封棺的事情,很快消失在铁门之外。
在厨房里回避的盘瓠,见池子鹤人已经没影了,便端着盘已经切好的水果走出来:
“先生,您真要这么快回去?”
“本来我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不是吗?”
男人的笑容仍然是温柔的,眼眸在台灯的光晕里染上几近悲悯的多情:
“百年前就该闭眼的人。来这一遭,反而牵扯上了他人命数,又算什么呢。”
“他本该平安顺遂,享人间乐事。”
盘瓠跟随男人太久,或许旁人看不出来,但他能分辨得出,对方藏在笑容下的落寞。
这大抵是先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绪。
可他也没有点破的立场。
男人放下手中的茶杯,被烫得殷红的唇,吐出仿佛诀别,又似祝福的话语:
“如今,各回各道,各凭缘法,无须再瓜葛。”
-
明仪阳从噩梦中惊醒。
……不,说不上是噩梦。
他只是重新经历了一遍关于那个校园无间世界的内容。
只是这次的经历,和他印象中的经历截然不同。
除了那个红头发的男的,其它人都活了下来!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旅途中,莫名其妙多了那个叫言祈灵的男人!
青年在怔然中反复回味各个不同的细节,猛然间发现背后不断有冷汗涌出,睡衣不知不觉已经被汗水浸透,变得冰凉。
脱掉上衣,明仪阳进浴室冲了个冷水澡。
擦着头发出来,他迟疑了一下,打开地下室的门,一步步顺着木制阶梯,走了下去。
踢掉拖鞋,他坐在这个小客厅的沙发上。
虽然明仪阳没有在言祈灵家的沙发上坐过,但这些极具既视感的家具,意外地给他带来了一种说不出的安定感。
安静地打量这个空间,他慢慢地注意到,所有带有棱角的部分,全都用与墙壁颜色相近的厚绒封了起来。
把这些地方封起来,难道是怕无间主寻死?
真是可怕的细心。
伸手抚摸木制茶几被打磨光滑的圆角,他回想着梦里的画面,眼瞳后的脑仁处激发出隐隐的疼痛。
然而在这种疼痛中,睡意同时伴随着向他袭来,他靠着沙发又睡了过去。
再度张开双目时。
青年的神情里带着懵懂的怔忪,随即猛地站了起来,直接冲出了地下室。
他抓起衣服狂奔下楼。
冥冥之中,这个场景似乎在某个时刻出现过。
但他无暇顾及这些内容。
他只想知道那个人……现在,是否平安。
明仪阳冲进车库,一脚油门在黎明的淡光中火速开到新河浦路。
来不及把车门关好,他跳下驾驶室就开始狂按门铃!
盘瓠很快从里面出来,给他开了门。
明仪阳二话不说就往里面走,盘瓠也没有拦他,任由他脱了鞋子进入客厅。
四处寻找没瞧见自己想看的人,青年回到客厅,揪住在客厅里泡茶的盘瓠问:
“言祈灵呢?”
盘瓠的态度相当冷静:
“先生出门工作了,目前在国外,会晚点回来。”
刚才还激动焦躁的青年仿佛猛然回到了现实,松手坐在沙发上,发热的脑袋逐渐冷却。
错乱的记忆和现实的经历在交融中令他疲惫不堪,但明仪阳慢慢抓住了脑子里的线头。
……他只是刚刚回忆起言祈灵变成碎片的过去,那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没错。
他不用这么着急。
言祈灵是安全的,还活着。
见他的情绪似乎平息下来,盘瓠把茶放在他面前,遵守礼仪地说:
“明先生可以先回去。先生回家之后,我会打电话通知您的。”
明仪阳双手捋过松软的银发,摇头:
“我在这里等他。”
盘瓠并没有反对,而是默默地去替他准备洗漱用品。
明仪阳觉得哪里怪怪的,可是现在他回想起来的内容有限,暂时也品不出怪异的点在哪儿。
孤独的黎明中,唯有客厅的一盏台灯陪伴着他。
-
言祈灵没有通告要跑,也没有工作要忙。
封棺的风水地很重要。
池子鹤效率极高,出门不到三个
喃颩
小时就给他打来了电话。
言祈灵连夜动身,进行探看。
此刻他们站在黄昏的山林里,池子鹤像个房地产推销,边走边介绍:
“你看看,这里背靠阴山,无风无雨,前面呢,又是山林,清净绝气。这个地方要是埋人肯定不行,子孙后代都得给干光了。但是埋你是特别好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干净。”
“你来这里封棺,这山相当于有了镇山石,以后周围肯定会更平安,什么精怪估计都不敢往这边跑。”
言祈灵没有提出异议,他也觉得这块地不错。
看好地,他们就去看棺材。
棺材是池子鹤卖面子,让老板亲自操刀重新改出来的。
材质是阴沉木,压得很实。
池子鹤特意让老板调的血漆,用来镇压邪祟最好不过,甭管是无间主还是什么东西,保管关进去了就出不来。
言祈灵仍然没有异议,既然决定画地为牢,那这牢肯定越坚固越好。
看完这些,池子鹤就带言祈灵去山下吃饭。
道士特意选了当地不错的饭馆。
言祈灵的打扮和样貌当然引来一阵注目,不过大家很快也就各做各的事情了。
倒是老板娘非说他是明星,硬生生拉着他给自己签名。
池子鹤想要谈谈真心话,虽然知道言祈灵喝不醉,也还是点了酒。
两人小酒一倒,喝了没两口,道士就晃着自己的耳饰,慢悠悠开口:
“说起来,明仪阳这小子是会恢复记忆的,他要是知道我帮你封棺,多半会找到我跟我打一架,说不定还会跟我绝交。”
言祈灵轻笑,语调令人如沐春风:
“不会。他很重情。况且,是他自己忘了,就算要算账,也只会算到我头上,不会迁怒到你。”
两口喝光杯子里的白酒,池子鹤撑着下巴看向这人:
“你对小明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喜欢吧,也没见多喜欢,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让我封棺。不喜欢吧,又让他跟着,怎么惹你也不恼。”
言祈灵缓慢地收起笑容,在沉吟中,他望向老旧玻璃窗外的灿烂余晖。
余晖还照着山头的一点边缘,给群峰镀上柔和金光,仿佛耄耋老人回忆过往时最后见到的风景。
“离开不代表不喜欢,留下也不代表喜欢。”
他沐浴在油画般的烈焰光线里,沉静得像樽菩萨:
“人间情爱,本非常道。道无形,名有形,以有形释无形,又怎么能够呢。”
“跟我论道是吧。”
池子鹤再次倒了满杯,不过没有喝:
“道的确无法诠释,但无论怎么变化,它就在那里。在那里的东西,可以有千言万语形容它,无论是什么样的形容,都是它的一部分。”
“只要接受新的‘名’会出现,道其实也没有那么难理解。”
“可你的选择是现实的,选择和论道不同。它一定代表着你的某种想法,无论是牺牲成全还是自利,都会有理由。”
有飞鸟从山头掠过,成为最后一抹红光下的余影。
言祈灵眨了眨眼,倏忽又笑:
“我爱他,又不爱。”
池子鹤没有露出以往那种夸张的表情,他把酒抵在嘴边,露出认真倾听的神情。
言祈灵这个人,向来把自己的心思埋得最深。
或许是知道,这将是他在人间见的最后一个人,所以终于吐露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言祈灵转着手里的酒杯,仿佛注视着某个倒映在玻璃杯上的虚影:
“我爱着真实的他,无论是好是坏,我都爱。即使他抽烟的动作违背我一贯的原则,但我喜欢看他放松的样子。”
“可是像我这样的人,真的明白什么是爱吗?”
他抬起头来,异瞳里流露出近似于稚童的茫然:
“就算这是爱,它又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对于无间主而言,海枯石烂只在刹那。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以与我同寿吗?”
“并不是我不相信人间有真情。只是与其相信这种东西会在我身上延续,不如相信精卫能把海填平。”
池子鹤哈哈一笑:
“你是信自己能爱到天荒地老还是信我是秦始皇?”
言祈灵:?
见他不懂自己的梗,池子鹤露出点无奈又好笑的神情:
“没什么,我就是看气氛有点沉重……不过你说的话也在理,折腾这么多年,其实……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和以前相比,我更加确信自己想要什么。”
言祈灵没有说话。
在他看来,一生太长,尤其是他的一生,更是长得可怕。
他宁愿记得此刻自己的内心炽热,记得曾有个触动他心弦的青年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也不愿意等待年华老去,自己在苍茫的时间里逐渐失去人性。
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东西从身体里抽丝剥茧,最后由他亲手把那些美好化为灰烬。
他从怀里掏出两根银色手链。
这是进入最后一个无间世界时,明仪阳亲手给他戴上的。
他把它们摘下来,就是为了避免产生额外的麻烦。
现在,他把它们放入池子鹤的掌心:
“这个,记得帮我带给凌霜。”
池子鹤默默收下,没有说话。
一口喝光杯里的酒,言祈灵看向池子鹤:
“事不宜迟,明日凌晨三点时,阴气最盛,届时,替我封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