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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玩笑

草生 徐徐图之 4057 2024-06-27 09:35:09

杨樵的这句“喜欢”,仿若石沉大海。

他再也没能得到薄韧关于这一条的回复。

后来的许多年里,他经常恍惚觉得薄韧也是喜欢他的,却一转眼,又会觉得,他为什么总在自作多情?

薄韧只是喜欢和他玩,喜欢通过各种方式逗他,那方面的喜欢,完全是一点都没有。

二十六岁的杨樵坐在新家的落地窗前,对面邻居院里盛开的一棵海棠,花开得很好,今天天气也很灿烂,天湛蓝,云悠远。

薄韧说晚上还来找他玩。可这天色看起来,离薄师傅下班,只怕还得等上八百年。

杨樵无所事事,完全没心思工作,也不想回复偶尔弹出来的微信消息,脑子里除了突然被揭开面纱的多年暗恋,什么都装不下了。

他在回忆里不停地翻来翻去,终于记起来了这一天,早在他们十七岁的夏天,就互相说过了喜欢,谁也没把对方的话当真,这句“喜欢”,也在时间长河里,慢慢和其他真作假时真亦假的“喜欢”彻底混为了一谈。

所以说为什么要整天胡说八道?把爱你爱我的话随便挂在嘴边,真说的时候,没人当真了。

薄韧那晚没有回复杨樵,家里突然出了事。他衣服都没赶得及换,穿着当睡衣的旧T恤五分短裤人字拖,就和爸爸妈妈一起赶去了海津,匆忙间,他的碎屏手机也留在了家里。

云州离海津并不太远,高速路车程只三个多小时,那三个多小时,对他们而言,也许是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段时间。他们赶到时,也没能见到薄韬的最后一面。

在校成绩优异、表现突出的薄韬,在这年暑期得以进入知名车企实习,成为全系艳羡的天之骄子。他实习期间,认真学习,全程都积极配合带教师傅的工作安排,却因为安全措施的些微不当,发生了高空坠落意外,伤势过重,抢救无效。

二十岁的薄韬,永远留在了二十岁。

不久前的清明节,杨樵也在午间人少时,到薄韬的墓前去看望了他,献花,祭扫,与这世上唯一被他视作亲兄长一样爱着的薄韬哥,轻轻地说了几句话。

薄韬哥如果还在,那么显而易见,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悲剧衔接下一个悲剧。

活着只是为了在下一次悲剧来临之前,去爱,去感受。

清明那日在晴朗的墓园里,杨樵告诉长眠于此的薄韬,他今年回到云州生活了,家里一切都好,他会和薄韧亲如兄弟,会帮薄韧一起照顾薄叔叔与何阿姨,请大哥放心。

他那时已经接受了他和薄韧将要一生一世做好友的现实,从过去到未来,都是如此。

海津的消息传到杨樵耳中的时候,他还正在恼恨于薄韧没有回复他的“喜欢”,感觉自己也许又被薄韧这讨厌的家伙作弄了。

这是准高三生们暑假补课的第一天,杨樵正在暗暗想,等薄韧再来找他,他就要翻脸了。

门口第一排同学叫他名字,说:“有人找你!”

他看到了门外的邹冀。邹冀不像平时笑嘻嘻,表情似乎还很焦急。

杨樵走出来,发现邹冀眼睛发红,像是哭过。

“怎么了?”杨樵心里一沉,道,“出什么事了?”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邹冀一开口,却又有眼泪滚下来,哽咽地把噩耗告诉杨樵,“薄韬哥……没了。”

一个月后,八月下旬的一天,是薄韬下葬的日子。

非正常离世,他在海津也耽搁了一段时间,才被父母和弟弟带回云州。

这场意外事故后,企业和学校也算得上有担当,处理得非常迅速,海津当地相关部门也有介入,对家属的安抚和赔偿工作也有条不紊地完成了。

他回到了家乡,亲人们为他在云州南的墓园选了一块向阳的栖息之地。

杨樵始终打不通薄韧的手机,没有办法联系身在海津的薄韧,最后还是把事情告诉了杨渔舟,杨渔舟给薄维文打去了电话。

杨渔舟询问了情况,薄维文在电话里的声音都是沙哑的,他机械地不停对杨渔舟道谢。他应该已经接了不少这样的电话,挂掉后,他也许就不会记得这通慰问电话是谁打来的。中年丧子,对每个父亲来说,都是足以彻底摧毁心志的悲剧。

补课也已临近尾声,杨渔舟替杨樵找老师请了假,带他去与薄韬做最后的道别。

邹冀听说他们要去,来不及请假,也追到校门口,上了杨渔舟的车,和杨家父子一同去送薄韬哥。

邹冀是从家长那里听说来的消息,薄韬是从云州走出去的优秀才俊,这事在云州当地机关里已经传开了。

直到下葬这一天,杨樵才再次见到了薄维文一家人。

薄维文一月之间,头发白了大半,何静娟心脏供血出了点问题,站不稳,一言不发地坐在轮椅上。

这是一个多云的天气,太阳时有时无,相当闷热。

几个年轻亲戚的陪同下,薄韧抱着木色匣子,一脸呆滞地听白事知宾主持流程,让他向前,他便向前,让他下跪,他便跪下。

那个匣子被送进了墓穴里。

白事知宾又拿出一个白面团捏成的人形,“人”穿了纸糊的女装,跟着薄韬,一起住进了黑暗的墓穴里。

要封穴的时候,薄维文再控制不住情绪,他几步冲上去,想要留住些什么,薄韧的叔伯、堂哥们一直守着他,忙拉住他。

到封穴完毕,他已经哭不出声了,悲伤无以言表,以头猛然抢地,在墓园的青石砖上撞得额角出了血。

大伯流着泪劝他道:“你看看小儿,你看看他,他才高中,还得靠你,将来他上大学,娶媳妇,再生孩子,文啊,咱日子还长呢。”

大伯又叫薄韧:“小儿你过来,跟你爸说说话。”

薄韧过来,跪在薄维文面前,却说不出什么来,磕了个头,伏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

邹冀一直是个心软爱哭的人,早就不忍心看下去了,趴在杨樵肩上,把脸扭到另一边去。

杨樵从始至终死死捏着邹冀的手,在邹冀手上掐出了几个快出血的指甲印。

“我都不知道我究竟是伤心在哭,”朝墓园外走时,邹冀给杨渔舟看他的手,道,“还是被木头掐哭的。”

杨渔舟刚也落了泪,鼻子还有点红,回头看了看也正陆续朝外面走的薄家亲友们,说:“一会儿你俩在门口等等薄韧,也安慰一下他,这么大的事,大半都落在他一个孩子身上了。”

薄维文夫妻俩刚到海津,就遭到了重槌,何静娟应激性心脏病,被送去急救,薄维文也失了魂,一连几天都认不出人,更听不懂人说话。

企业和学校派人去慰问沟通,前面两天都只有薄韧这个半大孩子应对,后面他大伯和叔叔倒是赶了过去,却也只能说聊胜于无,叔伯都在家务农,普通话都说不明白,最后是云州这边去了两位专门帮忙协调这事的工作人员,才把薄韧解放了出来。

亲友们陆续出来,还有其他事要离开的先走了,余下数位关系近的还要到家里,丧事办完后,亲人即将迎来又一轮人去屋空的至暗时刻,薄维文夫妇俩更需要开解,需要亲人多和他俩说说话。

何静娟被舅妈和姨妈扶着上了一辆车,薄维文也不同旁人讲话,自己坐进了另一辆车里,还把门拉上,贴了反光膜的车内传出了这位父亲的嚎啕大哭。

薄韧站在墓园的大门正中央,茫然地看着这世界。

邹冀率先跑了过去,说了句什么,又把薄韧抱住。薄韧反而拍了拍他的背,从他肩上朝着杨樵看过来。

杨樵走过去,两人在邹冀止不住的哭声中看着彼此,杨樵也哭了起来,快步上前去,隔着邹冀抱住了薄韧。

回市区的路上,薄韧被邹冀塞进了杨渔舟的车里,三个好朋友一起坐在后排,把薄韧夹在中间。

“我没事了。”薄韧道,“谢谢你们能来。”

他还不忘对前面开车的杨渔舟道谢:“谢谢杨叔叔。”

杨渔舟心里也相当不好受,说:“想回家吗?不想回去的话,我送你们去哪玩一会儿,吃点好吃的,也散散心。”

薄韧家里现在依旧聚了很多人,这种时候亲人们聚在一起,即使亲友们绞尽脑汁去聊开心的事,话题总会不经意地转回去,轻松只是营造出来的表象,但这场无尽的哀伤,才只是刚刚开始。

邹冀提议道:“吃火锅好不好?或者麦当劳?或者都来一遍,我来请客。”

杨樵没有说话,从上车起,他就一直在注视着薄韧,一个月没有见,薄韧被晒得很黑,碎短发被推成了平头,手臂上还有几处擦伤,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薄韧安静了一会儿,说:“我想睡觉。”

杨渔舟把孩子们带回了自己家,看像是没自己这大人的事了,略说了两句话,便赶回单位去上班。

薄韧躺在杨樵的床上,杨樵坐在电脑椅上,邹冀坐在窗边,两人都定定看着薄韧。

“你俩要不回去上课吧?”薄韧道,“高三了,别耽误课。”

邹冀道:“你瞧我这样子,还怕耽误课吗?”

杨樵道:“那我应该更不怕了。”

薄韧笑了一下。杨樵和邹冀也忙笑起来。

但薄韧笑着笑着,便哭了出来,他翻过身去,把脸埋在了枕头上。

邹冀也又开始陪哭,杨樵不停地揉眼睛。

几分钟后,薄韧没了动静,他睡着了。

邹冀:“……”

他起身仔细看了看,想确认薄韧是睡着了还是哭晕过去了。

杨樵过来拉他,让他跟自己一起出去。

两人来到客厅里,邹冀坐沙发,杨樵拿了把小木椅,和邹冀隔着茶几而坐。

“就让他就这么睡吗?”邹冀压低了声音道。

“让他睡吧。”杨樵道,“这一个多月了,他可能都没好好睡过。”

邹冀又撇嘴要哭,说:“我心里好难受啊。”

杨樵道:“别招我哭了,我眼睛疼。”

邹冀把泪抹了,道:“我有点饿,早饭就没吃,你家有没有吃的?”

杨樵找了面包牛奶给他,他狼吞虎咽吃东西,问杨樵:“你不吃点吗?不饿啊?”

“我没觉得饿。”杨樵答道。

邹冀吃完了,碳水过脑,开始发呆,也躺在沙发上,忍不住又哭了会儿,竟也睡着了。其实他和薄韬也只见过几次,伤心更多是为了薄韧。

杨樵在小木椅上坐着,眼压确实太高,他也不敢哭了,忍着眼泪,见空调呼呼的风,正吹着邹冀,想去房里拿条小毯子给邹冀盖。

他轻手轻脚推开门,又轻手轻脚开了衣柜,却在衣柜的内镜里,看到床上的薄韧睁着眼睛,也在看他。

“……”杨樵回过头。

薄韧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杨樵走过去,在床边蹲下身,平视着薄韧,道:“睡不着了吗?”

薄韧听到他问话,眼圈一红,一瞬间整个人委屈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杨樵心里难受得只想死,起身上床去,把薄韧紧紧地抱在怀里。薄韧把脸贴在他肩前,身体不停颤抖,他感到自己肩上湿热的触感,薄韧的眼泪似海决堤,一刻也没有停歇。

下午三点多,邹冀噔一下醒了,差点从沙发上栽下来,恍惚间以为自己课上睡着在被老师点名,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还在杨樵家里。

他坐起来,看到杨樵的房门开着,便穿了拖鞋,轻轻走过去,在门边朝里一看。

杨樵靠坐在床头,薄韧伏在杨樵腰间熟睡。

杨樵在镜片后低垂的双眼,正专注地看着薄韧。睡着的他,终于又像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他了。

或许是一种同为单恋沦落人的直觉,邹冀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杨樵发觉了邹冀,转头看过来时,触碰到了邹冀那惊讶的目光,他慌张了一秒,很快冷静下来,平静地和邹冀对视。

邹冀:“……”

薄韧这一觉,直睡到了天黑。

杨樵被他压得下肢麻木,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走路。

“……”薄韧道,“你该叫醒我啊。”

杨樵没有回答,邹冀开口道:“我叫了,你睡得像死猪一样,根本就不醒。”

杨樵马上看了他一眼,以眼神提示他这时候不要提生啊死啊的。

邹冀自觉失言,忙道:“吃饭去啊,想吃什么都行,我请客。”

“我得回家了。”薄韧却道,“半天没回去,再不回去,家里就急了。”

于是邹冀又叫了网约车,薄韧表示不用,邹冀坚持要送他回去。

“我也去。”杨樵也道,“要把你送到家,这样我才能放心。”

薄韧只得不再说了。

网约车页面显示是辆长城,结果来了辆小奔奔,明显是钻空子注册了平台。那司机见是三个小孩,糊弄都懒得糊弄他们,一副“爱坐不坐”的模样。

邹冀:“……”

今天这日子不好惹是生非,只能过后再找客服。他到前面坐了副驾。

杨樵和薄韧坐在后排。

车里非常安静。

“老婆,”邹冀忽道,“咱俩只有QQ,还没加过微信。”

他俩同班的时候,还没有微信,后来几次玩,也都是经由薄韧这个中间人来约。

杨樵被这一声叫得特别恍惚,愣了片刻,才拿出手机来,扫了邹冀的微信码。

薄韧在旁看着他俩加好友,表情变得很复杂。

他把视线从杨樵的手机,挪到了杨樵的侧脸上。

杨樵正在改邹冀的备注,邹冀微信名居然叫“沧桑大叔”……真是荒唐啊。

忽听到薄韧说:“你回我的消息,我前几天才看到。对不起啊。”

邹冀在前面也听到了,没有作声。

杨樵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强扯出笑意来,说:“没事,这么点事,你还怕我会跟你计较吗。”

薄韧:“……”

薄韧低下头去,用手抚平了运动裤上的一道折痕,说:“我不该跟你乱开玩笑,以后不会了。”

邹冀听得皱起了眉。

“干什么啊,”杨樵笑着说,“你跟我多少年的兄弟了,我当然知道你是开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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