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画面了。
杨樵从茫然的疲惫中,瞬间坠入一个最温馨最美丽的梦里。
他随手把电脑包丢在一旁,一声欢呼,跳上去,扑在了薄韧身上。
薄韧本来正要起身迎他,被他一扑,又躺了回去。
杨樵很少主动抱他,他们之间的亲热举动,主动的那个常常是薄韧,杨樵突然主动“投怀送抱”,薄韧还有点受宠若惊,飘飘然起来,把刚才正想的事也忘了大半。
杨樵伏在他肩上,刚从外面进到室内的缘故,说话还有点小鼻音,道:“你怎么今天就来了?不是说明天吗?”
薄韧单手圈着杨樵的腰,觉得杨樵可爱极了,道:“我们专业课老师请假了,下午就一节英语,不想上,就提前来了。”
“英语课就可以逃了吗?”杨樵这时也意识到了自己扑上来,是很冒失的一个举动,但他现在完全不想离开薄韧,也不好意思抬起头来,就趴在那里装蜗牛,说,“难怪你英语那么烂。”
薄韧笑了一声,好像有点尴尬,问:“实习结束了吗?”
“结束了。”杨樵道,“我再也不想进传统媒体单位了。”
他又把报社的工作吐槽了一遍。
他担任实习责编,每当一些引起讨论的社会新闻要过稿,必须抄送好几个有关单位,要得到全部的批复后才能刊发。如果要发电子刊还好一些,毕竟电子版本发了也还可以在线修改,实体报纸一发行,就一锤定音了。好在他在实习岗的最后这一篇,还是顺利发了。
这些类似的吐槽,他这段时间对薄韧吐过好几次。
“真有点想念以前给公号写稿的那段日子,”杨樵道,“那账号现在也基本废了,之前没觉得,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可惜,我们耗费在上面的心血还真不少。”
他在大厂新媒体运营部门实习的时候,才得知自己能拿到那家的实习offer,很大程度得益于他曾是那个公众号的第一主笔。
前辈们告诉他,原来有不少从业者也都在关注他们那个账号,那一年多的知识内容产出,对同行们来说,有着非常积极的参考价值。
不过杨樵相信自己有能力做出更优秀的内容,道:“还是要朝前看,任何时候都不能走回头路。”
“我也不明白,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薄韧道,“接下来要怎么样,再给大厂投简历吗?”
杨樵说:“我想先休息,马上要元旦了,过完年再说吧,毕业答辩也还得好好准备。”
薄韧又问:“钱够花吗?我还有几千块,在家也花不着,都转给你吧。”
“不用,”杨樵说,“我稿费还剩不少,躺半年没半点问题。”
“嗯……”薄韧忽道,“有钱也千万别给我买球鞋了,我又不是蜈蚣,我妈收拾我鞋,都说我好几次了。”
杨樵笑起来,说:“早就说好了啊,有钱就给你买鞋,我说话一向算话。”
两人一时又安静了,想起了许多。
薄韧人生中第一双正经足球鞋,是薄韬给他买的,他本来就很不舍得穿,后来哥哥不在了,他就把那鞋刷得很干净,装在了密封袋里。
杨樵去他家里玩,也看到过,那鞋被他藏在衣柜的最里面。
杨樵曾看到过一些心理学家对于恋爱心理的讨论:
很多成人寻找爱人,实质上是在给自己的童年缺失,寻找代偿。他们从爱人身上汲取成长路上一直渴望得到,却由于种种原因,没能得到的那部分情感。
小时候的薄韧想从父母那里得到“偏爱”,哥哥在的时候,始终把他当一个半大小孩。
杨樵不确定薄韧是不是因为这些,才“喜欢”了他。
但他甘愿尽己所能,成为薄韧想要的一切角色,永远偏爱薄韧,永远把薄韧当作一个小孩。
他觉得他和薄韧永远谈不了一场真正的恋爱,也没有什么不好。
像现在这样,他和薄韧就这么安静纯洁地抱着彼此,不需要亲吻,更不需要做爱,也再不需要提起那些话题。
他们就用这种纯粹朋友的关系,长久地相处下去,没准就是两个人都最舒服的形式。
“晚上吃火锅吧?”杨樵提议说,“我请客,来庆祝我实习结束。”
薄韧说:“我出去买菜,回来在家吃。”
杨樵难得提出了反对意见,说:“我不要,把房间搞得全是味道,我要出去吃。”
薄韧:“……”
杨樵这时终于察觉到了,他回来后碎碎念了半天,薄韧一直就有点心不在焉。
“你怎么了?”他抬起头看薄韧。
薄韧枕在枕头上,垂下眼睛看他。
从薄韧这个角度看过去,趴在他身上的杨樵只仰着半张脸,大眼睛,长睫毛,小而圆的脸蛋,一个很好看的……也很正常的男孩。
杨樵觉得不对劲,慢慢爬了起来,侧身坐在一旁。
薄韧也起了身,脸上有点尴尬,又有点心虚。
两人都坐在床上,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怎么了?”杨樵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听到……”薄韧道,“你的两个室友,在议论你。”
他今天来得很早,把杨樵的衣服洗了,又拖地、擦桌子,把房间里收拾的窗明几净,无事可做,就躺着玩手机,等杨樵回来。
打游戏到傍晚,冬天天色已经黑了,外面有人说话,是那两位室友回来了,他们看杨樵房间没开灯,以为没有人。杨樵每天最早也要九点后才能到家。那两位同学是同个专业,两人比较熟悉,站在客厅里随口聊了几句。
本来他们是在聊校招和导师的事,其中一位今年参加了研究生考试,做题的感觉不太好,想提前找导师聊一聊。
薄韧也不关心人家,只打着自己的游戏。
但那二位的话题,从考研失利,忽然聊到了:
“哎?他今年考研了吗?”
“没有,都进头条系实习了,考不考研吧,意义也不大。”
薄韧听到这句,从具体信息上判断,他们所说的“他”,很可能是在指杨樵。
于是他打着游戏,随便听一耳朵。
“也是哈,他还挺厉害,我投好几次简历,也没要我。”
“你没发现吗?这年头的gay,普遍比咱们直男都厉害。”
薄韧的视线从手机屏幕挪到了关着木门上。
外面这俩人在说什么?什么给?
“那个经常来这儿的,是他男朋友吗?”
“是吧,我听新闻学院的熟人说,小两口如胶似漆,好几年了。”
这让薄韧更加疑惑,这到底是在说谁啊?
“他对象上次来,还帮我搬主机,其实搬下楼就得了,人家一路给我送到了大门口,帅哥人还怪好呢。”
“是啊,简直二十四孝好老公,你没看每次来,收拾屋子、洗衣服,袜子都洗,我前女友都没给我洗过袜子。”
“哪个前女友?阿里那个?还是拼多多那个?”
“哪个也不给我洗袜子……”
后面聊的话题,薄韧也没再继续听了。
帮忙搬过主机,给杨樵洗过袜子……
他们说的“男朋友”“好老公”,是在说……他自己吗?
那……前面说的gay?
“他们为什么那样说你?”薄韧有点心虚,小心地看杨樵,问,“是不是我来的次数太多了,才让他们误会了你?他们两个好像也都在互联网公司,你们圈子是互通的吧?这传出去,对你影响是不是不好?”
杨樵:“……”
薄韧把这沉默理解成了默认,他真的给杨樵造成了困扰,也许已经搞坏了杨樵的名誉。
“我……”薄韧下了床去,说,“我去对他们解释清楚。”
“站住!”杨樵立刻喝止了他,道,“你不要添乱啊!”
“……”薄韧看他的表情,也不敢去了,道,“那怎么办?事情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啊!怪我,这都要怪我,我害你被人误会了。”
杨樵也完全没想到,他个人取向的事,怎么会从身边同学那里传到学院外?
这两位室友,他以前都不认识,是有同学听说他要租房,而这房子的地段正好符合他的要求,才介绍他过来和这两位校友合租。
平日里,他和这二位除了见面打声招呼,没有私交,微信都是为了转账方便才互加的,从来没聊过任何私事,他除了知道人家两个是在哪两家公司实习,其他事一点都不了解。
……怎么会这样?
薄韧还在为这件事自责而担心,以为他让杨樵有了不必要的麻烦。
他站在床边看着杨樵,心里非常慌张。
他不了解互联网公司,更不了解媒体行业,不知道杨樵被误会了性取向,会不会耽误前程……
但他觉得这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单方面爱上杨樵,没事就来杨樵这里,做一些让外人误会的事,杨樵就不会被人误解了。
“对不起,”薄韧道,“我没想到会这样。”
杨樵却道:“该道歉的不是你。”
他想象过很多次自己有一天会对薄韧出柜,各种各样的情景,各式各样的可能,他都想过,也包括眼前这一种,被别人踢爆性取向,也不是什么特别意外的情况。
但他没有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快。
“别人没有误会。”杨樵平静地陈述道,“你也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也站了起来,和薄韧分别站在这张床的两侧。
薄韧略带疑惑地看着他。
“对不起,一直没有告诉你,”杨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把事实说了出来,“我是一个同性恋。”
薄韧的表情一瞬间就变了。
愕然,惊恐,怀疑,大惑不解,晴天霹雳……种种情绪,几乎同时间出现在他的脸上。
这和杨樵想象中的反应,也差不太多。
过了足有半分钟,薄韧才道:“你……你说什么?”
杨樵只得又说了一遍:“我是同性恋,是gay,就是……我喜欢男人,这个意思。”
薄韧微微张着唇,备受震撼。
他望向杨樵的眼神,带了几分陌生,好像他今天、这一刻,才第一次认识了杨樵。
“因为这事很……”杨樵解释道,“难以启齿,所以一直瞒着你,对不住了。”
所有的发展,和杨樵想象中,一模一样。
就连薄韧的这个眼神,他也不止一次想到过。
“什么时候的事?”薄韧的声音有点发颤,他问道,“你变成这样……是、是因为我吗?”
这是一个让杨樵难以评价的问题。
他当然知道,薄韧期待听他回答,“是”。
但他不想再骗薄韧,没有摊开说的时候,他可以回避这些问题,已经正面讨论了,他没有什么需要隐瞒。
所以他回答:“不是,我是天生的变态,不是因为你。”
薄韧:“……”
薄韧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薄韧觉得自己被伤害了。
杨樵勉强对他笑了笑,还是想要维持一点体面。
“所以你一直在骗我吗?”薄韧道。
他的世界观被颠覆了,他理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你知道我喜欢你,知道我每天为这事烦恼,你也不告诉我实话?你……为什么啊?”
杨樵:“……”
薄韧突然间就非常生气,道:“为什么要瞒着我?你是不是……你一直在看我的笑话吗?我在你眼里,只是个小丑吗?”
杨樵感觉这是要吵架,忙提醒他道:“你冷静一点,好不好?”
“你确实是很冷静啊,你一直都很冷静!”薄韧挨着床边,来回走了几步,他太生气了。
他突然转向杨樵,说:“你喜欢我吗?你说过那么多次喜欢我,其中有一次是真的吗?我觉得没有。”
杨樵:“……”
薄韧的表情甚至有点神经质,道:“你根本不喜欢我,对不对?你看我被你耍得团团转,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你……”杨樵有点发蒙。
他没有想到薄韧会这样,他以为薄韧最有可能的反应是呆住,然后向他求证,得到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结果。然后薄韧会失魂落魄几天,然后慢慢接受这件事——这最符合他对薄韧的认知。
再或者,薄韧完全不能接受,那么最激烈的反应,应该是觉得这事太离谱了,杨樵这个竹马竟然是个变态,那么不能再相处了,他会摔门就走,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无论哪种,杨樵都能理解,他都会接受。
现在这是什么?
薄韧是在质问他吗?薄韧有什么立场质问他?
“你要这样说话是吗?”杨樵道,“好啊,那你喜欢我吗?你真的喜欢我吗?我觉得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薄韧一怔,立刻就这句话点炸了,道:“你说这话是真心的吗?我还要怎么喜欢你才是喜欢你?是你一直在耍我啊!你……你变了,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对我一点真心都没有了!”
面对他的发疯,杨樵终于也疯了。
杨樵面无表情地绕过床,来到薄韧面前。
薄韧以为他是过来吵架,正要开口……杨樵看着他,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薄韧:“……”
杨樵一贯是很温和的人,他从没这样粗鲁过。
他一边因生气而发着抖,一边把套头毛衫用力地脱掉,他又解开皮带,把西裤也脱了下来……当他身上只剩下贴身内衣裤时,薄韧以为他要停下了,但他没有,他把自己所有的衣物全都脱掉,全都丢在一旁地上。
薄韧:“……”
杨樵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胸膛剧烈起伏,因为羞耻和气氛,脸涨得通红。
杨樵道:“你看着我。”
薄韧:“……你别这样。”
杨樵道:“你看着我!”
薄韧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的视线该放在哪里。
杨樵朝前一步,几乎贴在了薄韧身前,他双眼发红,抓着薄韧的手,去触碰自己。
薄韧整个人都僵住了。
杨樵立即放开了他的手,退后了一步。
“这就是你说的喜欢我,”杨樵道,“你看都不敢看我,碰到我的生值器你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这就是你说的喜欢我?你再说一次你喜欢我,你自己信不信啊?”
薄韧:“……”
杨樵捡了自己的衣服,坐在床边,一件一件穿回去。
他两眼通红,满脸都是泪水,哭得整个人都在不停地发着抖。
薄韧就站在一步开外,他知道他应该抱住杨樵,告诉杨樵,他是真的喜欢他。
但是他又知道,杨樵说的没有错,他的“喜欢”是叶公好龙,是空中楼阁。
他没有资格再对杨樵说“喜欢”。
杨樵穿好衣服后,出去,到卫生间去洗了脸。
有位室友出来,小心地走到卫生间门口,低声道:“没事吧?”
“没事。”杨樵知道室友并无恶意,勉强笑道,“打扰你们了,对不起啊。”
室友摆了摆手,示意他洗脸,而后离开,又走到杨樵房间的门口,看了眼站在房间里发愣的薄韧。
薄韧一看到他,表情不自觉地冷峻起来,他忍不住要迁怒于室友背后嚼舌头。
那室友个子不高,却还是说:“我们三对一,可不怕你,你别在这里欺负人。”
意思是他们和杨樵是一个学校的,如果薄韧对杨樵动粗,他们要替杨樵出头。
薄韧:“……”
杨樵洗过脸回来,看了眼还站在那里的薄韧。
两人一对上视线,薄韧又立刻低下了头。
“去吃火锅吧,”杨樵拿了外套,说,“我快要饿死了。”
薄韧不想去,可他也说不出不去。
半小时后,两人在火锅店里吃火锅。
杨樵好像已经完全好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似乎也确实饿坏了,埋头不停吃东西,还指挥薄韧去帮他拿水果。
“这也太酸了。”杨樵咬了一口橙子,扔到一旁去,道,“肉都被我吃光了,你还要吗,加两盘?”
“不要了。”薄韧道。
他茫然极了,根本没有胃口吃东西,他还在想不久前的事,要怎么办?他会失去杨樵吗?
“别想了。”杨樵道,“这事从今天起,就彻底过去了,明白吗?”
过去了?薄韧不能接受这三个字。
他只是还没解决自己的问题,他是真的喜欢杨樵啊。哪怕是幻想中的杨樵,被幻想的也只可能是杨樵。
他问道:“过不去的话,要怎么办?”
杨樵大口吃着东西,等全都吞下去后,才说:“你还想再来一次吗?”
薄韧:“……”
杨樵道:“我不想了。”
薄韧没有再说话,也夹了东西,大口地吃下去。
他也不想再来一次。
看杨樵再那样发一次疯,再那样崩溃一次,薄韧感觉自己还不如去死。
吃过火锅,薄韧没有和杨樵一起回去,他去了北京西站,独自回家。
杨樵刚回到出租房里,就到洗手间吐了。
他吃太多了,一餐吃下了他正常三餐的量,撑得他胃疼,那疼痛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全身,骨头缝里都在疼,他一边吐,一边疼得不停地掉眼泪。
他还没退出的几个同事群里,今夜非常热闹,都在聊天。
他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点开群看了看,大家都在讨论一条内部传播范围很广的新闻,某地海鲜市场疑似出现了SARS传染源——
这对杨樵来说,是一个有点陌生的词组。
上一次大人们都在讨论它的时候,他才刚刚在幼儿园里认识了薄韧。
杨樵浏览着群消息,眉头越皱越紧。
此时收到了薄韧的新消息。
因为时间太晚,已经没有了高铁,薄韧买了一趟慢车的票,正在车站候车。
韧:忘了问你,元旦还回去吗?
木头:到时候再说吧
薄韧输入了很久,才发了消息过来。
韧: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木头:当然,永远都是
这时他们还以为最晚到春节,就能够像每一年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他们的根都缠绕在云州,他们永远都能在那里,在万家团圆的节日里,见到对方。
然而实际上的下一次见面,是足足半年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