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渔舟和赵晚晴都表现出了一种很想笑,又不太好意思真笑出来,只能绷着脸的“假正经”。
年轻子女和对象确定关系,刚刚才过去一天,就快进到了要互相见家长的阶段。这件事,从多数父母的角度来说,实在是难以评价。
但是他们的特殊情况在于,杨赵夫妻俩都很清楚,薄韧这小孩,本来就是杨樵在这世上最亲密的同龄人,没有之一。
更早在杨樵十四岁时,杨渔舟就已经很有先见之明,那时就窥见了两个男孩之间早就存在着的纯真情愫。
种种桎梏,最终竟是捱到二十六岁上,才终于踏出这一步,可想而知积蓄的情感必定如同火山喷发,得是爱得心无旁骛,不管不顾。
这都还能记得先知会父母一声,再带对方正式回家,已经算是两个孩子相当尊重家人的感受了。
最后还是杨渔舟中肯地点评了一句:“不错,很有效率。”
赵晚晴提议道:“哪天我们两家人一起吃个饭。”
“好……过一阵子吧。”杨樵觉得这也应该,但又觉得也许会没那么顺利,道,“我看看情况,再来安排。”
吃过饭,他要回高开区的新家。杨渔舟本想送他,他坚持自己叫网约车,父母便只送他到电梯里,和他挥手道别。
他决定回到云州生活,最直接的目的就是能随时陪伴父母,他独自住到了新家去,每周也会回来至少三两次,陪父母吃吃饭,说说话。
在他读大学之前,一家三口就已浮萍离散了十多年,大学期间,母亲赵晚晴得以迁居回了云州,然而紧接着毕业后三年,受疫情所困,他和父母三年中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去年他说要回云州来生活,父母为他的工作着想,还劝他不必如此,等“有空”时、“不忙”时回来就好,两地高铁来往是很方便的。
杨樵却深知世事无常,高铁是很方便,“有空”和“不忙”却极为不便,“有空”最是虚无缥缈的承诺,人只要还在生活,“不忙”就永远只是一个虚词。
他不能在有限的时间里,被动等待着俗事的开恩,让他能够“不忙”或“有空”,他必须主动做出取舍。而这也不只是为了父母,更多是为了自己。童年里缺失的天伦之乐,是他时至今日都不能放下的遗憾,在有生之年里,他想尽全力追回来。
走到小区门口,杨樵查看着网约车APP上的信息,他叫的那辆车,还有一百多米才到。
旁边一声短促鸣笛。
杨樵朝着声源看过去,笑了起来,随手取消了网约车。
说好九点多回家,薄韧却等得不耐烦,来这里蹲守杨樵了。
“给我五块钱,为了你,我才违约,要赔付给滴滴司机。”杨樵坐进副驾里,伸手要钱。
薄韧纳闷道:“怎么会五块?一般这种情况不都是赔三块吗?”
杨樵:“……”
他根本没看清楚金额,随便乱说的。
“你怎么不进去,”他跳过了这个话题,换了种新方式戏弄薄韧,道,“去我家坐坐吧?我爸还说有一阵子没见你了。”
薄韧当即也不管三块五块了,紧张地问:“你爸……都说我什么了?”
杨樵道:“没有什么,说改天两家人一起吃顿饭。”
两人并没有商量过,并没有与对方说,要把恋爱关系告知自己的家人。
双方只是默契地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薄韧对这种默契非常满意,也把父母要隆重招待杨樵作为自己“对象”初次上门的事,告诉了杨樵。
“……”杨樵顿时也紧张起来,说,“谁答应二号要你家吃饭了?”
薄韧道:“昨天晚上啊,我说过两天去我家吃饭,你说可以。”
很精确,二号去,还真就是过两天。
“什么!”杨樵道,“你是问我想不想吃你妈做的排骨,我怎么知道你是这个意思?”
薄韧道:“这有什么区别?去吃排骨和吃饭,不是一件事吗?排骨不是饭啊?看不起排骨啊?”
杨樵:“……”
薄韧点破了真相,道:“哦豁,你、紧、张、了。”
“没有。”杨樵想起更重要的问题,怀疑地问,“你就这么直接说了?你爸妈一点都没表示反对吗?”
他和薄韧的父母也很熟悉,在他的想象中,二位长辈多少会对薄韧找个男朋友这件事,做出一点激烈的反应……才对。
因此他才在赵晚晴提出两家人一起吃饭时,稍微犹豫了下。但这是属于他和薄韧的困难,不应该让杨渔舟和赵晚晴来烦恼。
他以为这“困难”,还需要慢慢来解决。
“你发的那条出柜朋友圈,”薄韧道,“又没屏蔽他们俩,他们早就知道了。”
杨樵道:“那是我出柜,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说呢?”薄韧道,“我爸妈认为你那是专门发给他俩看的,没准还是仅他俩可见。”
杨樵:“……”
薄韧道:“你发完那条,过了大概十来天,他俩把我叫回家。”
正月里,云州下了几场雪,薄韧过完春节就一直没有回家,突然被叫回去,他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何静娟和薄维文两脸愁苦地看了他半晌。
何静娟说:“我和你爸就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别的就……”
她找不着合适的表达方式。
薄维文接过话道:“就这么着吧,你自己乐意就行,杨樵挺好的,是你高攀了。”
杨樵:“……”
“看吧,”薄韧道,“我们一家人都很擅长自我调理,他俩在家消化完了这事,才把我叫回去,跟我谈。”
杨樵道:“然后呢,你怎么说的?就默认我出柜是为了你吗?”
“当然没有。”薄韧说,“我就实话实说的,我是喜欢你,还没谈恋爱,不过我觉得你应该也喜欢我。”
“……”杨樵道,“叔叔阿姨又怎么说的?”
提起这事,薄韧有点来气,道:“我爸当场泼我冷水,叫我不要想得太美,无凭无据怎么判断你喜欢我的。”
杨樵也道:“就是,无凭无据,就说我喜欢你。”
薄韧道:“那你也去和我妈掰头啊。”
何静娟当时就和薄维文争辩了起来。
“这怎么无凭无据了?”何静娟道,“杨樵从小就最喜欢薄韧了,在幼儿园小班里午睡,他每天都要和薄韧睡一张床。”
“他鞋带开了,满世界找薄韧给他系,老师给他系都不行。”
“薄韧爱吃的小蛋糕,他自己不吃,都要留给薄韧的。”
“我觉得薄韧感觉一点都没有错,他肯定是很喜欢薄韧的。”
“那是小班的事啊?”杨樵震惊道,“阿姨记性是不是太好了?”
“她记性就是很好,科室里医生巡床,问哪一床的情况,她从来不用专门看病历,每个都记得一清二楚。”薄韧道。
他的超强记忆力,多半是遗传自母亲了。
何静娟和薄维文争论不休,薄韧这个当事人反而被晾在了一旁。
“我妈慧眼,明确认定你就是喜欢我。”薄韧道,“我爸这人就不行,他说他如果是你,宁可喜欢邹冀,也不会喜欢我。”
杨樵说:“啊?又关邹冀什么事?”
薄韧无聊地说道:“我爸很喜欢邹冀的,觉得他特别励志,能吃苦,有眼力,嘴巴抹了蜜,他还不只是嘴甜,他是既会说话又会办事。不像我,我爸说我读书把人情世故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杨樵没有点评薄韧,而是道:“邹冀倒确实是这样……但他好不好,和我喜欢谁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薄韧道,“我爸就是太长时间没机会PUA我了,逮着机会就要损我一场。”
当是时,他还在另一个岗位轮岗,带教师傅是位很经典的老油条,连钟都不按时撞的坏和尚,但却很会说漂亮话。
薄韧看这种人不顺眼,对方看薄韧也不怎么样。“师徒”关系处得非常不好,薄韧到后面连话都懒得跟那人说,最后,“师父”在轮岗评语上,疯狂抹黑了薄韧。
薄维文在刚二十出头的时候,也曾短暂拥有过国企工人身份。时代浪潮中,他的国企家庭殉亡了,他也就此失去了为国家打螺丝的荣光,不得不开始了从货车司机起步,到个体户的坎坷生涯。
在他从那个年代带过来的固有认知里,新人就该对师父毕恭毕敬,要想学东西,就要勤恳拜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一套,他认为万古通用。
薄韧对他解释来龙去脉,他听了,也仿佛没听,坚持认为薄韧错的更多。
其实在前几年里,薄维文就已经开始接受新观念,也逐渐把自己那种打压式教育的坏习惯,基本上改掉了。
特别是薄韧上大学后,一路高歌猛进,要成绩有成绩,要奖学金有奖学金,可谓是所向披靡,保研,拿国奖,进电力龙头企业。
薄维文最推崇两类人,一是高学历,二是体制内。薄韧两项全中。
骄傲嘛,薄维文当然也是非常骄傲的,但是每个父亲,这甚至不能说是地图炮,可以说视野范围内无一例外,是每一个父亲,他们都会执着于给长大后的子女“挑刺”,仿佛不挑这刺,就会失去父亲的尊严——
随着年龄的此消彼长,权力和地位即将在家庭这个小单位中发生不可逆的更迭,这会给日渐衰老的父亲们带来严重的多重危机感。“挑刺”,本质上是一种内心失衡的应激反应。
从他今晚在电话里的表现,接待杨樵上门,他又要穿最好的衣服,又去买螃蟹买澳龙,说明他内心早就认同何静娟的话,也同意了,杨樵就是喜欢薄韧,两个人在一起是佳偶天成。
但这并没耽误他当时一定要损一损薄韧,那种小而“坏”的心思。
他是说者无心,只图一时爽快。哪里料到薄韧那天是真被这种假设气到了。
杨樵觉得这真是无聊,道:“你还真吃邹冀的醋吗?”
“怎么不吃?”薄韧道,“这你真要反省反省,这几年你是不是越来越偏心他了?待他比待我都好多,你们俩还经常背着我说悄悄话。”
“都被你发现了,还叫背着你吗?”杨樵道,“你把这话跟邹冀说说,看他会不会笑掉大牙。”
薄韧很想知道一件事,借机问道:“他怎么知道你喜欢我的?这不是我和你的事吗,为什么你能告诉他,却不向我表白?”
“邹冀慧眼,自己看出来的,我没说。”杨樵道,“你不是也没向我表白过?”
“我……”薄韧道,“我暗恋你啊,表白了,那还叫暗恋吗?”
“哦,这样啊。”杨樵道,“那你接着暗恋吧,我现在马上忘了昨天和前天的事,也不会记得你喜欢我,你就好好暗恋我吧。”
薄韧道:“这还能忘了的?”
杨樵已经“忘”了,做出迷茫的表情,说:“刚才我们在聊什么?哦对,邹冀!邹唧唧他真的很励志啊!”
“……”薄韧感觉自己是斗不过他,道,“你怎么这样?”
杨樵这时注意到窗外的道路好似不太对,说:“这是去哪?不是回我家的路吧?”
薄韧把车开回了他自己家。
他们两个人都很熟悉的那个家,那套位于二十四楼,薄韧家的旧房子。
薄韧把车在楼下车位停好。
杨樵有点迟疑。这里现在是完全独属于薄韧一个人的领地。真正发生过关系后,对于侵入对方领域或反过来被侵入,产生了从前没有过的禁忌感。
“走啊,不敢上去了?”薄韧明显也有同样的感觉,挑衅道,“你都不记得昨天前天发生过什么了,那你紧张什么?”
杨樵道:“我没有紧张。”
薄韧道:“那还不下车?”
杨樵跟着薄韧进了单元门里,他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从楼道入口到进入电梯,都恍惚有种穿越回过去的既视感。
这个地方,他从小到大来过太多次。只是大学后在云州的时间少了,才来得也少了。
薄韧拿钥匙开那扇陈旧的防盗门,他也想起了很多回忆,一边拧开锁,一边回头看杨樵。
两人对上视线,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家里也没怎么变样,还是那些老家具,薄韧一家人都很爱惜东西,用了很多年的家具和家电,保护得都非常好,从外观上看,和他们小时候几乎都没区别。
“这两道印子是你划的。”杨樵指着客厅木门一侧的两道划痕。
那是他俩九岁的时候,想要比身高,薄韧没找到尺子,就站在门边比划了下头顶的高度,而后用小刀在门上分别刻了两下,代表着两人的身高,是想做个下次对比的记号。
刚划好,就被何静娟逮到了,薄韧还挨了顿骂,是以到现在,记号也只刻下了那两道。
杨樵说:“我那时候比你还高呢,高的这一道,是我的。”
“不对,”薄韧说,“高的是我吧?”
杨樵据理力争道:“是我,你这小饼干,十四五岁才开始长个子。”
“好吧,你高。”薄韧确实有点不记得了,站在杨樵旁边看那两道划痕,道,“九岁的事都记得,那昨天前天的事,记起来了没有?”
杨樵装傻装得非常自然,道:“什么事?不记得有什么事了。”
“今天再来一遍也是一样。”薄韧把杨樵推得背抵在那扇木门上。
两人呼吸交错,气氛一瞬间火热了起来。
杨樵的视线越过薄韧,看向后面那熟悉的客厅,各色摆设,全都是从前熟悉的样子。
这让他产生了一种两人回到了过去的错觉。
“你是主动把嘴巴嘟起来呢?”薄韧在开着灯的情况下,有点害羞,脸和耳朵通红,语气却很强硬,说,“还是更喜欢我强吻你呢?”
杨樵嘲讽道:“没见过谁强吻别人,还要提前问一问。”
“……”薄韧伸手捏着杨樵的脸,要吻上去。
杨樵做戏做全套了,很惊讶地躲开,说:“你不是我的竹马吗?竹马能做这种事吗?”
薄韧道:“对啊,我们这里的竹马,就是每天都要亲嘴的关系。”
杨樵道:“真的假的……”
薄韧吻了上来。
杨樵那如簧巧舌迅速变得缠绵,接纳了薄韧深入的亲吻。
薄韧的左手捏着杨樵的下巴让他把脸抬起来。
右手摸到了门框上,九岁那年的两道刻痕,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了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