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科实验一班旁的楼道里,薄韧和杨樵并肩坐在高处的台阶上。
抱头痛哭了一场,积压的情绪短暂得到了发泄,两人现在都稍稍平静了下来。
“对不起啊,害你为我担心了。”薄韧道。
这一阵子,他总是在不停地道谢,或不停地道歉,已经道出了肌肉记忆。哪怕此时面对的是杨樵,他开口第一句也是,对不起。
究竟有没有真的对不起谁,他也不是太清楚。
深重的歉意像冰冷的石块,压在了他的心头。
“你没错,是我刚才太着急了。”杨樵道,“能告诉我,你这段时间都在想什么吗?”
薄韧又沉默了。
杨樵道:“告诉我吧,求求你了。”
以前薄韧在应对杨樵提出的小要求时,经常会以要挟口吻提出“你求求我”,杨樵每次都会顺应他,说一句“求求你了”,他每次就会在杨樵的“求求你”之下,得意地去做好那一件事。
“我也不知道。”薄韧想,他应该先解释为什么考砸,道,“书摊在我面前,一个字我都看不进去,考试的那些题目,我其实会做,脑子像锈住了一样,它一点都不转。”
杨樵在意的重点从来就不是他的成绩,只说:“你太累了。”
薄韧再次道了歉:“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想凶你,我只是想躲开你,不想让你来管我,谁也不要来管我。”
“我喘不过气,想藏起来,想找个地方,谁也看不到我,那样也许我就……就自由了。”
他说话的时候,杨樵把头转过来,一直看着他。
他却始终看向了他的前方,声控灯的光线能照亮的区域有限,他目之所及,是楼梯的转角,教学楼的外面,那里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
在他说完后,气氛又沉寂了数息。
薄韧从看到杨樵在教室门口等他,就有一点害怕,当时他以为自己害怕的是杨樵会生气,会批评他没有好好学习。
可其实这么多年,杨樵从来没有因为这种事对他生过气,没有批评过他,更从来没有试图“鞭策”过他。
现在他把这些话慢慢地说出来,也渐渐地想明白了,自己在怕的其实是什么,他害怕的是杨樵会讨厌他。像他自己一样,一日复一日,极度地厌恶着自己。
“是这样吗。”杨樵说话的声音很轻,说,“我这次,考得也不太好。”
“……”薄韧不知该说什么,他现在脑子生锈一般,很是迟钝,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说,“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是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
杨樵静静看着他,说:“怎么不一样?我考个好大学,那你呢?”
“我?我就这样吧,没救了。”薄韧说了一句从前的他绝不会说,想都不会想的话,“活着就这回事吧,没什么意思。”
杨樵短促地吸了几次鼻子,明显是又哭了出来。
薄韧没敢看他,心底沉重而冰凉。
“你……”杨樵把镜框摘了,极力用镇定的语气问道,“你说活着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薄韧:“……。”
杨樵固执地追问道:“你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薄韧低下了头,他忽然间很羞愧,一种他自己也解释不了为何而来的羞愧。
“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他对杨樵说起了他无法对其他人诉说的内心,声音也带了哭腔,道,“我翻来覆去地想,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如果去死的人是他,更优秀的哥哥留下来,父母的心碎也许能少一些。
如果他去死了,他自己也再不用忍受这好像没有尽头的痛苦了。
家庭也好,学校也罢,在青少年的教育中,死亡一直是个禁忌话题。大人们对此讳莫如深,在很多时候,“死亡”比“爱”还要难以启齿。
当一个高中生想到了生不如死,他自己的第一感想都是觉得,这太丢脸了。
杨樵愣了好久,他知道薄韧这段时间过得很难,却没想到,有这样难。
要怎么办?能怎么办啊?
“好……好。”他用手背胡乱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又吸了吸鼻子,说,“你想怎么做,我陪你一起。”
他做出了只有在这个年纪才能做出的选择,轻率莽撞,不计后果,只因身无长物,唯有自己。
薄韧呆住,几秒后,他抬起头,错愕地看向杨樵。
杨樵摘掉了眼镜,眼睛鼻子都哭得通红,说:“反正你要是……我也没法好好活不去,那么早晚结果都是一样的,还不如和你一起。”
薄韧被震撼到了,又很茫然,他失声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啊。”杨樵回答道,“说不定还真有地府或者天堂,我们要去排队报到,能作个伴,我不想一个人排队,也不想……我害怕孤单。”
“……”这下轮到了薄韧傻了眼。
半晌,他才颠三倒四地说:“不要胡说,你怎么能这样?你……你妈怎么办?你爸知道了,肯定会打死我的。”
他忽又想到,如果真那样做了,杨渔舟没处打他,只能鞭尸了,这……真是字面意义的地狱笑话。
“你疯了吗?”薄韧终于找回了理智,心里一阵后怕,他们这是在聊什么啊?
他喝止杨樵道:“快给我住口,我听不了这种话,你怎么能……你这是在我伤口上撒盐,快停下你的想法,快住了!”
他像是觉得语言力度还不够,两手上去捧了杨樵的脸,拇指用力按在杨樵的太阳穴上,似乎这样能把想法从杨樵的大脑中赶走一样。
杨樵只是默默流着泪,两眼通红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了片刻,薄韧放缓了语气,说:“不要再想这事了,你再想我就真生气了……我也没有真的想去、去那个。我就是太累了,我只是……”
杨樵道:“我知道,我都明白。”
薄韧却又委屈了起来,道:“你是不是故意来刺激我的?我还不够可怜吗?你也要欺负我。”
“那是谁在欺负我啊?”杨樵突然按捺不住生气了,用他几乎没有用过的激烈语气,说道,“我每一天都来看你好几次,就怕你会把难过闷在心里,想和你说说话,让你早点好起来,可你有这么多心事,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跟我说?”
薄韧支吾道:“我,我不是……”
杨樵道:“你还总是问我最爱谁,我说过多少次?我最爱你,最爱的就是你。以前你老是嚷那么大声,说我心里没有你,原来都是贼喊捉贼,我最爱你有什么用,你心里如果有我,就不会在这么难的时候,还要推开我,还要躲开我。我们处了这么多年,都是白好了吗?”
“我错了,我错了好不好?”薄韧道,“你别再说了,也别再哭了,我真的再也不会那样想了。”
杨樵也发完了火,剧烈喘息了片刻,道:“你、你对我发誓。”
薄韧便道:“好好,我发誓,我再有那种想法,我就、就……”
他想不出什么赌咒的誓词来,卡壳了一下,直视杨樵双眼的瞬间,他却想到了,认真地发完了誓:“我就会失去你。”
“怎么咒我啊?”杨樵被哽了一下,也并不真的在意,想了想说,“反正你不能再那样想,否则我就不跟你好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薄韧道。这对他来说,是极其有威慑力的惩罚了。
两人默默坐在一起,杨樵伸出手,摸了摸薄韧的头。
薄韧慢慢侧过身,横躺在了台阶上,把头枕着杨樵的腿。一瞬间,就像回到了什么都没发生时。
“会好起来的。”杨樵道,“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薄韧道:“嗯。”
夏末秋初的晚风,淡淡地吹散了几许忧愁。
不久后,下课铃响,杨樵还在晃神,薄韧想起了什么,噌一下起身,就要朝楼下跑。
杨樵被吓了一跳:“干什么去?”
“你习题册还在楼下呢,”薄韧快步跳下台阶,道,“我去捡!”
杨樵仍坐在台阶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木头说他考得不太好?”邹冀十分无语,道,“是是是,一般一般,年级第三。”
晚自习放了学,他又照例在学生车库门口等薄韧,看到薄韧和杨樵一起过来,察言观色之下,知道事情有了好转,非常高兴,也很乐意当气氛组,努力说些俏皮话。
薄韧消沉了这些日子,要调整状态,还有点尴尬,看看邹冀,再看看杨樵。
两人也都看着他。
薄韧发言道:“嗯……纵向跟他自己比,年级第三,还是退步了。”
“对啊,”杨樵附和道,“四舍五入,我也快变成学渣了。”
薄韧两手插在兜里,道:“就是,就是。”
在场唯一学渣乃是邹冀,发出一声冷笑,道:“够了,不要看不起学渣,学渣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吗?数学老师今天还夸我了,他教学几十年,从来没见过选择题能只拿到五分的天纵奇才。”
杨樵马上笑了起来。薄韧慢了半拍,也终于挤出了暌违已久的笑容。
“周末我给你补补数学吧。”杨樵提议道。
“好啊。”邹冀瞥向薄韧,道,“周末你们都去我家,我们一起学习。”
杨樵当然觉得很好,现在如果能把薄韧叫出门,那再好不过了。
薄韧也没有表示反对,对邹冀伸出手,道:“车钥匙给我。”
“干什么?”邹冀问,“你车没电了吗?”
“你先回家吧,我和我……”薄韧差点又脱口叫出了“老婆”,适时停下,改口说,“让杨樵骑你车,我们溜达一下。”
邹冀:“……”
邹冀:“……”
邹冀:“……”
“你们是不是人啊!”邹冀的悲愤之情如火山爆发,在车库门口狮子吼起来,他是真生气了,道,“为什么要这样排挤我啊!”
薄韧是想和杨樵路上再说几句话,关于哥哥,关于今晚聊过的话题。
可那些话总归是有些沉重,他不想让邹冀跟着听了一起难受。这阵子邹冀每天陪他回家,他路上也很少说话,已经委屈邹冀很久了。
没想到表达不当,害邹冀误会了他的意思——能怪谁?谁叫他以前对杨樵的偏爱,过于肆无忌惮了。
薄韧的状态还是马马虎虎,见邹冀真急了,当即张口结舌起来。
还是杨樵替他解释了几句,邹冀才满脸狐疑地信了,把自己小电驴的车钥匙交了出来,要递给杨樵。
他们两个好了,杨樵却无辜地说道:“但是我根本不会骑电瓶车。”
薄韧傻眼,一想,杨樵确实从来没骑过电瓶车。
邹冀大笑,一点都不生气了,来勾了杨樵的脖子道:“老婆来,我带你,我最会带人了。我的电摩是顶配,座椅宽大舒适,配了六千瓦电机,充一次电能跑两百公里,颜值还高,灰常拉轰。”
“……”薄韧跟在后面,看他两个变得亲亲热热,感觉又轮到自己被排挤了,不爽起来。
随着心情从沉重到轻快的变化,本来他想和杨樵聊的那些悲伤,似乎也变得不是很要紧。
“唧唧,”薄韧道,“你今天就送木头回家吧,你们两个是顺路的。”
两人回头看他。
之前,邹冀家里会专门开车来接邹冀回家,有时是他的大美人妈妈,有时候是他爸爸的司机,为了陪薄韧,他才买了小电驴,每晚陪着薄韧到了家,他还要绕一大圈路,再回自己家。
“以后不用专门骑车陪我了,”薄韧认真地看着邹冀,说,“我好了,我没事了。”
邹冀皱着眉,下意识看了看杨樵,想从杨樵这里得到确认。
杨樵对邹冀道:“看来你今天最后一次骑车了,送我回家吧,让我也感受下豪华电驴有多拉轰。”
三人都笑了起来。
“这回就不说谢谢了。”薄韧先取到了车,骑着经过正弯腰开车锁的邹冀,旁边还站着等邹冀的杨樵。
他俩仍不住在看薄韧,眼神里还有点担心。
薄韧坐在车座上,两手举过头顶,比了个心,道:“爱你们,我永远爱你们。”
几分钟后。
薄韧骑着电瓶车回家。
他身后路上,不远不近处,邹冀骑着他的六千万电机豪华电摩,后座带着杨樵。
两人仍是不放心,尾随着突然发表“永远爱你们”宣言的薄韧。
薄韧大声唱起了歌,风把他的歌声隐隐约约地吹到了后面。
海阔天空,在勇敢以后
要拿执着,将命运的锁打破
邹冀点评道:“饼干唱歌真难听啊!”
杨樵却听得笑了起来,说:“别跟着了,我们也各回各家吧。”
邹冀很相信杨樵对薄韧的判断,悄悄地调头,回去了。
薄韧并不知道朋友们来过又走了。
初秋的晚风,清爽怡人,他的身和心都重新活了起来。
有人爱着他。
邹冀,同学们,老师们,也还在疗伤的亲人们。
还有杨樵,杨樵最爱他。
他再度感受到了过去这么多年里,他曾经无数次在杨樵这里得到过的最珍贵的感受,他这一个人,在被另一个人,无条件也无保留地爱着。
这是薄韧心底的萤火,它还没有真正燃烧过,在他决定终止那场还没能确凿的“喜欢”时,他选择接受命运,把这点还如豆似的灯火,吹熄了。
但他现在已经明白,无论命运几何,他自己都无法离开这一点萤火,即使它永远只能是埋藏在心里的一缕微光,他也一直在等待着杨樵再来他心里,重新点亮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