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换衣服的间隙磨蹭了一阵之后再回去时,饭局已经差不多开始了。
江父和江母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江然侧颈上那几抹可疑的红痕上,江然对两人似有若无一直萦绕在自己身上的深意视线只作没看见,他懒得解释也无意解释,一个Alpha一个Beta,夫妻两人,还能是哪些事情。
况且这婚事还是父亲大人亲自指点的,如今见此现状,他不该满意才对么?
江然淡淡收回目光,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嘲弄之色。
席秉渊目光也顺着顿了顿,他连江然那处红痕是怎么来的都一清二楚,他装不了没事人,反而很有身为罪魁祸首的清晰自我认知,自然也没有在这时候去自讨没趣,只和江然一样装作无事发生。
“看样子我这新姐夫还挺受欢迎?”
江然半挑起眉,懒洋洋地斜睨着在一旁看起来适应良好的、如鱼得水的陌生Alpha,意在挑开话题,也是真的有吐槽欲。
席秉渊闻言,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江然这话是对他父亲说的,其中带着的嘲弄和戏谑意味自然是不言自明的,他与他的父亲之间从来都不是父慈子孝的氛围,他们向来都只会把自己最糟糕的一面展现给对方。至于那位新姐夫么,因为已经是实实在在的一家人,他也没有要给对方留面子的意思,这是成为江家人的代价,那Alpha若是连这点都受不住,那还是别来了。
“大概?”
江父对自己妹妹的新女婿不大感兴趣,是不是草包对他而言不重要,受不受欢迎更与他没关系。
“看样子姑姑还算满意。”江然这话倒是客观发言。
江琴是他父亲那辈里唯一的Omega,在望江这样的家族里算是很特立独行的一位Omega,她的母亲宠她,在Alpha堆里把她宠成了跋扈叛逆大小姐的性格,也正是由着她这种极强的个性,所以最终在自己的坚持之下真正收获了爱情,也是他们那一辈中唯一两情相悦的婚姻。
姑姑自己是从万难里走出来的,正因为她太清楚身为Omega的艰辛、利益使然婚姻的苍白,所以她更加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走错路,所以在女儿的婚姻方面,她每一步都迈得相当谨慎,精挑细选再三斟酌,生怕女儿在婚姻中吃了半点亏。
想必选择这一位Alpha,除了出于利益的考量,其中应当也有很大一部分人品性格方面的保障。
“看样子你姐姐可不是这么想的。”江父却淡淡笑了,他对此事虽说不在意,但身为旁观者也看得通透。
孩子么,其实大多不满意父母的安排,即使父母在此前是经历了如何深长的考量和规划。
江然闻言,面上只有两分不置可否的淡淡之色,只是在江父看不见的视角里,眸中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思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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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型曼妙窈窕的Omega半倚在露天的栏杆一侧,她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夜空天际,视线漫无目的,就像那自由的夜风。气流卷着冬日的寒吹拂在她的面上,勾勒出些许寂寥的神情。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吹冷风?还怪冷的。”
江然在身后注视了她几瞬,随后便轻笑着迈开步子,倚到堂姐身侧的位置上。
堂姐见来者是他,唇角亦扬起一道淡淡的弧度,露出点到即止的、合乎情理的一个微笑。
这样轻描淡写的关系正是他们之间真实状态的反映,君子之交淡如水罢了。
其实他们谈不上熟稔,对于在望江出身的子女而言,因为利益、身份的缘故,他们之间的血缘亲情一向是淡薄的,但是望江这种自赋正统的迂腐家族却又格外重视所谓的血脉亲疏,所以身为望江的子女,在外看来亮丽光鲜,实则,他们更像是活在一场矛盾的封建笑话之中。
嫡庶长幼,尊卑分明,不外如此。
“江然。”
Omega在晚风中轻轻挽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丝,对江然微微点了一下头,打了个招呼。
江然静静地注视着她。
Omega与江然对视了一会儿,两人两相沉默着,Omega先移开视线,兀自开了口。
“你是怎么接受他的?”
江然自然知道对方口中的这个“他”指代的是谁。
“……一开始也很抗拒。”江然歪了歪头,思忖了一下,“但是后来接触下来,发现他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不堪。”
继而他自嘲一般地耸了耸肩,以故作轻松的语调道:“现在想来,其实父母严选大多不容易出错呢。”
Omega闻言只是淡淡地在嘴角勾了一抹弧度,似乎对江然的话不置可否。
“你也变了。”
她没有接江然的话题,只是兀自轻笑了一声,答话的声音在晚风里掺着几分含糊不清的飘渺。
江然对此亦不置可否,他半阖着眼帘,没有去看对方。
他不否认自己的确是变了。
垂眼时,他左手无名指上那一圈银制的素戒还在反射熙熙攘攘落进这个角落的冷色光。
他缓缓地摩挲着那一圈冷金属,复又将那金属圈摘掉、再套进手指,就这样反复了多次。似乎乐此不疲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下半部分手指上留下了一圈戒指的压痕,他才将戒指取下,放回口袋里。
“……姑姑自己是那么走来的,她总归不会给你找个火坑的。”江然沉默了片刻,道。
他与这位堂姐之间说到底只存在一层很淡的血缘关系,他们没有什么可以打开话匣子畅所欲言的话题,现在突兀开始的聊天也只能围绕古板传统的家庭、按部就班的婚姻展开。
与所有无趣的成年人一样,调侃着分享彼此的不幸。
Omega轻叹一声,似有释然:“我知道。”
继而她低下头,面色淡得如一泉清水:“我知道她是为我考虑,她的选择一定不会出错,只是,我果然还是没办法接受一个硬塞进我生活里的Alpha。”
“我还挺贱的。”她忽而笑得灿烂,“生在江家我早该有自觉了,我也以为我早就做好准备了,没想到,最后还是反悔了。”
“我知道妈妈为我操心,也知道他是个好人,但是……我不开心。这场婚姻自始至终都是在满足他们的期待,这不是我想要的。”
“大概人总归是贪婪的吧,明明我已经过着很多人梦寐以求的、衣食无忧的生活了,却还在奢求更多。”
“……”
江然皱着眉,微抿着唇角,一时没有开口。
“江然。”Omega抬眸望向江然,她唇角绽开的笑容似乎在一整片黑夜混沌之中映照出了月光的盈盈,她轻声开口,似呢喃、似吟唱,如循循善诱的神女,又似引人堕落的魔鬼,“你说,像我们这样的人,真的会幸福吗。”
“……”
江然的情绪也随着眼前这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笑颜的灿烂而不断地低落。
像我们这样的人,真的会幸福吗?
他不知道。
在遇见席秉渊以前,他对此只存有简单的期待和幻想,那种想象太过于理想化,现在想来很幼稚浅显。
在遇见席秉渊以后,对于未来与幸福,他曾在无数夜深人静时刻做过太多的深思,在那些夜里,他叹息了千遍万遍,好像要把这辈子的气都叹尽。
他是在锦衣玉食环绕中长大的少爷,他的人生是一片望得到头的坦途。
除了席秉渊。
他进行了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他把自己的未来和幸福都押在这一只飘摇无定的风筝上,而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手中是否握有那根风筝线。
他究竟是放风筝的人还是追风筝的人?
他不知道。
他这样的人,真的会幸福吗?
他也不知道。
江然:“……”
他嘴唇翕张,唇角颤了又颤,却迟迟发不出声音。
他垂眸,下意识地把手覆在自己已经取下了戒指的左手无名指上。
那里明明没有东西附着,但微凉坚硬的触感却仿佛并没有消散,他的无名指上好像依然存在一个无形的指环。
当然,这只会是可笑的错觉,江然自己比谁都清楚。
可偏偏那种触感却始终萦绕着挥之不去,仿佛烙印在了他的皮肤上、骨骼中、灵魂里。
根深蒂固地,仿佛至死方休、不死不休。
“……”江然猛地攥紧自己的手指。
“不必回答我。”Omega见他挣扎的模样却是很淡地笑了一下,“我也……没想要回答。”
她体贴地转过头,不再给江然压力。她转而把目光投向辽远的夜空,似乎想要在其中探寻这个要用一生去寻找、印证的答案:“幸福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谁又知道呢?”
“只是我们家的人,都喜欢把东西牢牢抓在手里的感觉,不是么?”
“江然,我承认我没有抓住,我失败了。”
“那你呢,你真的抓住了么?”